坤道之僭越
作者:孙仲兹(民间儒者)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按:本文节选自《格物学·人篇》
“乾坤”与“阴阳”是人所熟知的概念,虽则如此,人却常难说清二者的区别——或者以为二者并无区别。其实凡论阴阳,都是就物与物的差别而言,论乾坤,则是就物与物的关系而言。
一如孔子所谓的“乾知大始,坤作成物”、“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所谓乾坤关系,就是一者以身作则而全无施为,一者效法前者而不自主张,二者各致其德却又协力成功的关系,对这种协作方式,今人不妨称其为“垂范无为——效法实现”的协作方式。
以乾坤视角观物,则夫倡妇随,故而夫属乾道,妇属坤道;父令子行,故而父属乾道,子属坤道;君主臣辅,故而君属乾道,臣属坤道。又如精子与卵子、一心与四体、志与气、统帅与士兵、指挥家与演奏家、导演与演员、标题与正文、捧哏者与逗哏者、纲与目、经与传、宪法与众法、中国与蛮夷、首都与各省、头雁与群雁、钥匙与锁、方向盘与汽车、遥控器与电器等,凡此皆是众物对乾坤之义的体现。
学问也有乾坤两道之别,如六经之学与实务之学、伦理学与法学、理论物理与应用物理、美学与艺术学科等。合天下学问并观,则哲学总摄一切学问而属乾道,哲学以外,凡成能于一隅的学问皆属坤道;单就哲学自身而言,哲学又与世界相准——形而下学属坤道,形而上学属乾道,故而天下学术,实莫重于形而上学。
时至今日,政治民主化、国家公司化、文艺娱乐化等现象已成全球趋势,多元主义、个人主义、女权主义等主张风行于世。凡此现象之产生,西方学者以为伏笔深远,以为是人类文明所孕育的“现代性”使然,谓其为“现代性”在自我实现历程中呈现的产物。
自易学角度以观之,“现代性”的自我实现历程也可以一言以蔽——只是坤道之僭越的历程。
所谓坤道之僭越,就是随历史之演进,往昔凡属坤道之存在,它们逐渐开始以乾道自居,不再以乾道为其典范,反视乾道为其敌匹。一如感官之僭越心、物之僭越人、贱之僭越贵、俗之僭越雅、边缘之僭越正当等等,一切乾道都被解释成掌权者与压迫者,一切坤道都被塑造为受难者与解放者,于是,一切传统都成了坤道所欲消解的对象。坤道短视,只求尽皆推翻乾道以遂已意,却不思乾道若废,其自身亦将无以依存,一似癌细胞的扩散纵然迅疾,它们却永远无法完全占据人体,凡其所为,只是在加速与人体同归于尽的过程。
即便在最好的时代里,坤道也未尝不僭越乾道,一似每个时代都有乱臣贼子,亡国败家之事总是时有发生;一似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六十六首所描述的情形:
这些我都看厌了,我要在死中安息,
譬如看着天才生为乞儿,
蠢材打扮得仪表堂堂,
纯正的誓约惨遭破坏,
闪亮的荣誉放错地方,
处女的贞操被人玷污,
完人的名誉惨遭中伤,
懦者掌权,强者俯首,
学术因权威不发一语,
票友对专家发号施令,
真诚被目为头脑简单,
善良服从邪恶的乱命;
这些我都看厌了,我要离开这人世,
只是若我一死,我的爱人将形单影只。
然而,今世与从前不同的地方在于,坤道之僭越不止由零星现象形成了一种趋势,它们还变成了这一时代的正义和理想。其所带来的后果也不止于亡国败家,更多时候,它体现为国未亡但是国已不国,家未散但是家已不家;人也并没有死,人却可能从未真正地活着。
人类可能有的一切恶,它们都必由坤道之僭越而实现,僭越只能是坤道之罪。然而,现代社会的全盘僭越之势,也是“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所当早辩者在于,在一切僭越的坤道之上,人们也总能找到一个或隐或显的、垂范失正的乾道。
世界的走向系于天下人的行动,天下人的行动系于天下人的思虑,天下人的思虑系于天下人的知识,天下人的知识则系于风行天下的学术。乾坤两道皆失其正,根源只在于学术不明,而学术不明的根本,则在于形而上学不明,形而上学不明,则一似北辰失所而众星无以共之——于是每一颗星星都是北辰,每一种思想都不容质疑,人们也因此不再各行其是,而是各谋其利。不妨说,所谓“现代性”展示给世界的种种危机,只是人类长久昧于形而上学的积弊所致,是所谓“驯致其道,至坚冰也”。
学者对现代危机的反思同样由来已久,但是,固守传统者往往缺乏有效的思想工具,因此只能流于寂寞;至于不甘寂寞者,其类所执以对治现代问题的思路,常常又是最具“现代性”特色的学问——通过以坤道之学僭越乾道之学来获得思想工具,再试图以之解决当下问题,如以传记注疏之学绑架经学、以形而下学解构形而上学等。这类学问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它们恰恰成了现代危机的得力帮凶,其它学问只能冷落乾道之学,这类学问却有能力遮蔽它。
当坤道之僭越达到极致,便是龙战于野的世界,讲明形而上学,就是化解历史危机的唯一办法。这种方式看似不切时务,却只有它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讲明形而上学并不容易,然而一如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苟为不畜,则终身不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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