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即“斯德”:《论语》“斯文”新诠
作者:谢友国 肖永明(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博士研究生;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教授)
来源:《原道》第39辑,陈明、朱汉民主编,湖南大学出版社2019年11月出版
(《论语》)
内容摘要:要正确理解《论语·子罕》章中“斯文”一词的涵义,必须回答三个问题:斯文与文王有什么关系?孔子与斯文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与于斯文,就不畏匡人?
传统注疏无法对这三个问题给出清晰解答,将“斯文”诠释为“斯德”,即文王之德或文德,而不是儒家典籍、礼乐制度或文化等,则能够对这三个问题予以融贯回应。《论语》“斯文”一章实际是说,孔子在危难之际,借用传统的天命观,以“斯文”鼓舞自己和弟子们坚定道德自信,保持仁者之勇。
事实上,先秦的“文”是一个复杂的概念。西周时,“文”与“德”密切相关,尚“文”也就是尚“德”。但春秋时,随着尚“文”之风的泛滥,“德”内在化,“文”则相对外在化。“文”逐渐向文献、文学等转变,与“德”分道扬镳,渐行渐远,导致后代的注疏者大都不知道“斯文”即“斯德”。
关键词:斯文;文;德;文王之德;文德
“斯文”一词出自《论语·子罕》:“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如予何!’”
所谓“子畏于匡”是指,孔子离开卫国准备去陈国,途经匡地,被匡人错认为他们的仇敌阳虎而遭到围困,情势十分危急,同行弟子颇为恐慌。故孔子说了“文王既没”以下一段话勉励他们,当然也是自励。
(子畏于匡)
一般认为,这里的“斯文”是指儒家典籍、礼乐制度或文化等。这些诠释虽也有一定的依据,但推测成分较多,证据不足,不太切合原意。本文认为,“斯文”就是指“斯德”,即文王之德或文德。下面将先检讨传统解释的不足,再为本文的新诠提供详细论证。
一、传统注疏对“斯文”的诠释
要准确理解此章“斯文”的涵义,必须清楚地回答三个问题:斯文与文王有什么关系?孔子与斯文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与于斯文,就不畏匡人?下面从这三个问题出发,分别对常见的传统解释做简要检讨。
何晏《论语集解》引孔安国、马融等说,没有解释“斯文”的具体内涵,只是用“其文”“此文”指“斯文”。首先,这几位诠释者没有解释斯文与文王之间的关系。孔氏云:“兹,此也。言文王虽已死,其文见在此。”
他大概认为,文王之于斯文,是不言自明的。其次,他们认为孔子知道斯文并传承斯文。如孔氏云:“言天将丧此文者,本不当使我知之。今使我知之,未欲丧也。”这也就是将“与于”作“知”解。又如马氏云:“天之将丧此文,则我当传之。”这是将“与于”作“传”解。
第三,他们认为匡人如果加害孔子,就是违天。马氏曰:“言其不能违天以害己也。”但他们没有解释为什么这样做就是违天。总体来看,这些诠释都是紧扣原文,很少发挥,也没有提供外证。
皇侃《论语义疏》释“斯文”为“文王之文章”,并认为此章是孔子“自说己德,欲使匡人知己也”,并引卫瓘之说,认为孔子为了不让匡人有疑,故不直接辩解自己不是阳虎,而采用这样一种“自说己德”的方式间接澄清。
据此,首先,皇侃认为斯文是文王用来教化天下的。其云:“言昔文王圣德,有文章以教化天下也。”其次,他认为孔子传承斯文,但没有说明理由。其云:“文王今既已没,则文章宜须人传,传文章者非我而谁。”
(皇侃)
第三,他认为匡人之所以放过孔子,是因为他们惧怕误杀贤人。值得注意的是,在《论语·述而》“天生德于予”下,皇侃引江熙注云:“小人为恶,以理喻之则愈凶强,宴然待之则更自处,亦犹匡人闻文王之德而兵解也。”可见江熙是将“斯文”释为“文王之德”。皇侃在注疏中多次提到“德”“贤”,表明他也认识到“斯文”与“德”是有关联的,但似乎又很难在“德”与“文章”之间建立明确联系。
张栻《论语解》认为“文也者,所以述是道而有传也”,“文”实即指《易》《诗》《书》《春秋》等。但是,首先,张栻没有明确解释文王与斯文的关系,大意是斯文为文王所传。
其次,张栻认为斯文即孔子将述的经典。其云:“方夫子畏于匡时,所谓《易》《诗》《书》《春秋》皆未讨论也,故以为天之将丧斯文。”第三,张栻认为孔子以斯文为己任,故丧己即丧斯文,而斯文与孔子的丧与不丧,都取决于天,“亦非匡人之所能为也”。
朱熹《论语集注》认为,“道之显者谓之文,盖礼乐制度之谓。不曰道而曰文,亦谦辞也”。除此之外,《集注》对其它文义几乎未作解释,只是引了“马氏曰”一大段。
但其所引,与何晏《集解》比较,会发现原来是综合了孔安国和马融两家的说法而略有改易。据此,首先,朱子对斯文与文王的关系未作解释。其次,朱子认为孔子与于斯文。第三,朱子认为天不欲丧斯文,孔子生死非由匡人所能决定。
可以看出,朱子对“斯文”的注释非常谨慎,没有直接以儒家经典为解,并认为礼乐制度与道是一体的。朱子对“文”“道”的辨析,显然受到唐宋古文运动有关“文”“道”关系探讨的影响。
王夫之《论语训义》认为“文”是使人异于禽兽、君子异于野人的唯一办法,古代的圣人是模仿天文而治教天下,“后世之天下,文存则泰,文丧则否”,故谓:“文,即道也;道,即天也。”文王以前,文皆见诸行事,以君道立治统;文王以后,则存之典章。据此,首先,船山认为斯文至文王而大备。
(王夫之)
其次,他认为孔子修明斯文以教万世,“于患难之际,所信于天者,文而已”。第三,他认为匡人之难无法与文王所经历的凶险相比,故孔子一定逢凶化吉。《论语训义》的特点是视野开阔,其谓文为典章,又谓文即道,不拘于原文,又能紧扣主题。
其他如刘宝楠《论语正义》、程树德《论语集释》、钱穆《论语新解》、杨伯峻《论语译注》、李泽厚《论语今读》等,在这三个问题上皆未突破前人之说。越到后面,越倾向于将“斯文”笼统地作“文化”解。
如杨伯峻译曰:“周文王死了以后,一切文化遗产不都在我这里吗?天若是要消灭这种文化,那我也不会掌握这些文化了;天若是不要消灭这一文化,那匡人将把我怎么样呢?”
总的来看,所有对《论语·子罕》章的诠释,都以内证为主,很少与《论语》其他章节和先秦其他思想文献联系起来。对于前文提出的三个问题,有的诠释将之视为自明的,有的提供了证据,但并不能令人满意。
在文王与斯文的关系问题上,如果将“斯文”理解为《诗》《书》《礼》等典籍传统,则难以提供证据证明文王与这些经典有直接的关系。如果将“斯文”理解为礼乐制度,此问题也不易于证明。
不管是典籍传统还是礼乐制度,更容易让人联想起的是周公,而不是文王。故部分现当代学者笼统称之为文化。在孔子与斯文的关系问题上,不管何种理解,此问题似乎都易于证明,但也要解释:既然文如此重要,为什么有时孔子会轻视文,如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
在为何与于斯文就不畏匡人问题上,尤其是难点。如果“斯文”是指典籍传统,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天将因此庇护孔子?如果“斯文”是礼乐制度或文化,那与于斯文的人在当时有许多,孔子何来那样的自信?皇侃等少数注疏者欲将“斯文”理解为“文王之德”,但没有在“文王之德”与“文章”之间建立联系,显得游移不定。
二、“斯文”即“斯德”的证明
其实,“斯文”是指“斯德”,即文王之德。下面仍然从那三个问题入手,证明此说完全满足条件,能够对三个问题都给出合理的解释。
首先,文王与德的关系。“文王之德”是西周以下常见的说法,见于《尚书·君奭》(误作“宁王之德”),《诗经·周颂·维天之命》《诗经·周南·樛木》和《诗经·大雅》之文王、棫朴、旱麓、思齐等篇,《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襄公三十一年、昭公六年,以及《孟子·公孙丑上》《礼记·中庸》《礼记·缁衣》等。
其他形式称颂文王之德的表述更是不计其数,如《诗经·大雅·文王之什》,几乎全部是对文王德行的称颂和纪念。金文中也不乏称颂文王之德者,如《大盂鼎》:“今我惟即型禀于文王正德。”有学者指出,《左传》《国语》等的“文德”一词,应该是“文王之德”的提炼和总结。
如“昔成王合诸侯成周,以为东都,崇文德焉”(《左传·昭公三十二年》),“小国无文德而有武功,祸莫大焉”(《左传·襄公八年》),“昭显文德”(《国语·周语下》)。
《诗经·大雅·江汉》云:“矢其文德,洽此四国。”《易·小畜·大象》云:“君子以懿文德。”《古文尚书·大禹谟》云:“帝乃诞敷文德。”均可作如是观。《诗经·周颂·清庙》曰:“济济多士,秉文之德。”毛传曰:“执文德之人也。”郑笺曰:“皆执行文王之德。”孔颖达《正义》谓毛、郑二家同,即“文王之德”与“文德”同。
(《诗经》)
总之,“文王之德”或“文德”是周王朝政治合法性的保障,对“文王之德”的称颂弥漫于周文化的各个角落。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诗经·周颂·维天之命》云:“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
《中庸》解释说:“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这是说,文王之所以为文,就是因为文王有不竭的纯德。文王之德不称其为“德”而称其为“文”,这足以证明“文”与“德”可以互训。
又《国语·周语下》曰:“文王质文。”韦昭注曰:“质文,其质性有文德也。”《国语·鲁语上》曰:“文王以文昭。”韦昭注曰:“文王演易,又有文德。”都是说文王之被称为“文”是源于其有文德。
如此来看,《论语》“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中,后一个“文”是顺着前一个“文”而来,这样语义非常连贯。如果说成“文王既没,德不在兹”,自然也无不可,只是在当时“文”“德”尚可互训的语境内,殊无必要。后面的“斯文”,当然是顺着前面的“文”而来,都是指文王之德,而不是典籍、礼制或文化等。
其次,孔子与德的关系。德无疑是孔子关注的核心,一般也不会有人否认孔子的德行。那么,孔子会认为自己拥有德吗?这一问题要分开来看。一方面,孔子的确对此有明确表述。
《论语·述而》云:“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这无疑可以证明孔子对己德的自信。这是与“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如予何!”完全相同的句式,有力地证明了“文”即“德”,未丧的“斯文”显然就是天生之“德”。
当然,孔子不止继承了文王之德,而且将“德”发展为“仁”。《论语·述而》载孔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所谓“斯仁”,正是“斯文”。《论语》中,孔子通过对仁的追求,时时表露出这种道德自信。
如《论语·颜渊》载“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里仁》载“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这些都可以看作夫子自道,与“天生德于予”“天之未丧斯文”,只是程度不同罢了。
可见,孔子虽然仍借助天命观表述其德思想,但这里的天已经虚化了。真正对命运起决定作用的,来自于道德意志和道德行动。但另一方面也值得注意:孔子会认为“文王之德”只被他一人继承了吗?“天之未丧斯文”“天生德于予”是孔子自言还是对弟子们说的?
联系《论语》其他章节来看,孔子不太可能认为德仅存在于他一人之身,那将有点像道德狂人或野心家之言,如王莽在其事败之后说:“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汉书·王莽传》)孔子既不轻许他人为圣,更是一再拒绝弟子称他为圣人。
《论语·述而》载“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圣人,吾不得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论语·子罕》载子贡称其为“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孔子急忙辩解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因此,不管是“天之未丧斯文”还是“天生德于予”,都应该是孔子鼓励弟子之词。每个人都有天生之德,因此要有道德勇气,不必畏惧。
最后,为什么与于斯德,就不畏匡人?众所周知,周人有“以德配天”的思想传统,《左传•僖公五年》载“《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周人相信,有德者受天命,无德者失天命。
从正面来说,德是获得天命、延续天命的唯一条件,有德者能获得天的护佑。如《尚书·召诰》载“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毛公鼎》载“皇天引厌厥德,配我有周,膺受大命。”从反面来说,无德则将丧失天命。
这一结论,是周人在反思小邦周何以能取代大邦殷时获得的。如《尚书·君奭》载“弗吊天降丧于殷。”《尚书•多士》载“尔殷遗多士,弗吊旻天,大降丧于殷。”《尚书•多方》载“乃惟尔商后王,逸厥逸,图厥政,不蠲烝,天惟降时丧。”天“降丧”俨然成了一个固定表达。
周人也不乏依据这一观念对自身危机的反思,如《诗经·小雅·雨无止》载“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诗经·大雅·召旻》载“昊天疾威,天笃降丧,瘨我饥馑,民卒流亡。”这里的“降丧”“降时丧”等特别值得注意,因为其与天“丧斯文”,显然是有联系的。
(《儒家典籍》)
区别在于,天“降丧”是因为君王的德行有亏而施加的惩罚;天“丧斯文”,则是由于个人放弃对德的追求。而天“未丧斯文”,是由于保持着求仁之心。总之,只要有德,就会得到天命的护佑,无惧匡人,故《论语•宪问》载“仁者必有勇”,《论语•颜渊》载“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也就是说,孔子真正相信的是仁者之勇,而并非天的庇护。同时也可以看到,孔子发展了西周原有的德观念。在西周初期,德主要指德行,用于政治领域、社会领域。而春秋时期,德已经开始内在化和个人化了。
综上所述,可知所谓“斯文”,就是“斯德”。《论语》这一章的大意是,孔子为匡人所困,同行人感到恐慌,孔子鼓励大家说:“文王虽然死了,文王之德不是还在这里吗?
如果天要使文王之德消亡,我们这些后人就不会具备德性;既然天不想让文王之德消亡,匡人又能对我们怎么样?”在西周至孔子时代,与天命紧密相关的不是典籍传统,也不是礼乐文化,而是德。
孔子最为看重的,也不是儒家典籍和礼乐文化,而是以仁为主的德。而这种德,称为文,可能特指文王之德,并简称文德。因此,孔子可以顺着“文王既没”中的“文”,用“文”代替“德”,用“斯文”代替“斯德”。
后世注家将“斯文”诠释为儒家典籍、礼仪制度或文化,显然都不得要领,难以让人信服。他们之所以如此诠释“斯文”,除了“文”的语义演化外,可能还有两个因素:
其一,历代注疏,大都存在一个错误的预设,那就是认为孔子自视为圣人。但事实上,这是孔门弟子及后世儒者不断将孔子圣化的结果。由此而推测“文不在兹”“天之未丧斯文,匡人如予何!”是孔子自觉承担传承“斯文”的责任,恐有不妥。
其二,与上一点密切相关,“予”不是孔子独称,而应该理解为“我们每一个人”。“匡人如予何!”是指匡人能对我们每一个拥有德性的人怎么样。同样,“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也应该同样理解。
至此可以说,将“斯文”诠释为“斯德”,是有相当依据的。但为什么古代注家极少有人注意到呢?这恐怕才是困难之所在。前引皇侃疏,多次提到“德”,而江熙更是直接将“斯文”称为“文王之德”,但他们显然已经很难在“德”与“文”之间建立直接的联系。要解决这一难题,就不得不考察先秦“文”观念的变迁。
三、先秦“文”观念的外在化
(一)文即德:甲金及西周文献中的“文”
“文”在甲金文献中极常见,甲骨文作(《合集》36534)(《合集》947反)等,金文作(《师酉簋》)(《史喜鼎》)等,大都在“文”字中有一个类似“心”或“乂”“V”等的字形。
多数学者认为此字本指文身之纹。但在实际语言材料中,鲜有表本义者。《金文形义通解》除了推测有“文身”这一本义外,实际用例列举了美、与“武”相对、专指周文王、用于诸侯谥称等18种义项,基本都是与美、善相关的涵义,尚无一例作文化、文献、文章、文字解。
季镇淮、冯时等学者注意到,在西周早期文献中,“文”与“德”是紧密相连的。季镇淮认为这种“文”内加一“心”符的,是“忞”的前身。《说文解字》载:“忞,自勉强也。”
所谓自勉强,就是勉励自己正心修身之意,与德同,因德在金文作“惪”,正是正心之意。冯时则断言,“‘文’为人的内心修养,故有文德之意”。并认为,“文”与“德”在殷周之际称谓虽不同,涵义实无别,其差异只在于殷人重“文”,周人则崇“德”,后者是在继承前者的基础上逐渐完善起来的。
(《说文解字》)
周初的统治者极重“德”,而文王、周公之德,主要表现在惠保小民、勤政节俭、与民同乐、敬老尊贤、恭祭先祖等方面。值得注意的是,周文王被称“文”王,周公则被称为“文”公,二人同以贤德著称,可见当时“文”与“德”之间密切的关系。
具体来说,这种“文”,是一种与“武”相对的德和政治风格。《尚书·禹贡》曰:“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奋武卫。”而在殷商卜辞和金文中,“文”大多也是与“武”并列,作为对先王的美称,如“文武丁”“文武帝”等。
冯时认为“‘武’乃言武勇强圉,强调的是人的外力暴戾的一面,而‘文’为文雅修心,则强调的是人的内养温和的一面”。周初“文王”“武王”并称,显然也是对这一传统的继承。在西周典籍中,这种以“文”为美称的现象极为普遍。
例如,所谓“文人”正是指有德行的人。《尚书·文侯之命》云:“追孝于前文人。”孔传曰:“使追孝于前文德之人。”《诗·大雅·江汉》云:“告于文人,锡山土田。”毛传曰:“文人,文德之人。”可见,汉代注释者仍知道“文人”是指文德之人。
“文人”的用例,在西周吉金文字中极为常见。如《善鼎》云:“唯用绥福乎前文人,秉德恭纯。”《追簋》云:“用享孝于前文人。”《井人钟》云:“用追孝侃前文人,前文人其严在上。”《胡簋》云:“其格前文人。”
(西周吉今拓片)
《晋侯稣钟》云:“前文人其严在上,翼在下。”《兮仲钟》云:“其用追孝于皇考已伯,用侃喜前文人。”所谓前文人,就是有德的先人。“前文人”或作“文祖”“文考”“文父”,女性则称“文母”“文姑”等,都是指有文德的先人。
这种对“文”的崇尚,主要表现在“礼”上。柳诒徵曾说:“三教改易,至周而尚文。盖文王、周公皆尚文德,故周之治以文为主。”并指出,周人的尚文,主要是落实在礼乐制度上。《左传·成公十三年》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祀”(礼)与“戎”之对举,显然等同于“文”与“武”之对举。可见,周人说“文”,也就是说“礼”。而众所周知,“礼”与“德”在西周是相通的。因此可以说,西周时期“德”“文”“礼”几乎是同义词,其中,“德”主要是指价值观念,而“文”和“礼”既是价值观念,又是形式系统。
(二)“文”的旧观念:东周的“文”
东周是一个思想剧烈变动的时期,“文”的涵义也处在新旧交替之际。反映旧观念的最重要的材料莫过于《国语·周语下》所载单襄公之说。在这段文字中,单襄公将“文”与“德”并举,对二者作了较详细的解说。
单襄公是周定王(?—前586)的卿士,晋公孙周(即后来的晋悼公,前586—前558)少年时即入周师事之,其德行颇得襄公赞许。单襄公嘱其子云:
“必善晋周,周将得晋国。其行也文,能文则得天地,天地所祚,小而后国。夫敬,文之恭也;忠,文之实也;信,文之孚也;仁,文之爱也;义,文之制也;智,文之舆也;勇,文之帅也;教,文之施也;孝,文之本也;惠,文之慈也;让,文之材也。”
在单襄公看来,文极为重要,能文,大则可得天下,小亦可得国。单襄公列举了晋周的十一种德行,并均以文作解,认为分别代表文的一种类型。故韦昭注云:“文者,德之总名也。”
单襄公又云:“天六地五,数之常也。经之以天,纬之以地,经纬不爽,文之象也。”这与《左传·昭公二十八年》“经纬天地曰文”显然是同一思想。也就是说,这十一种“文”是模仿天文和地文而来,是经天纬地的象征。
因此,能文者可以得天地。值得注意的是,敬、忠、信、仁、义、智、勇、教、孝、惠、让与儒家常见德目颇为相近。不同的是,对这些德目,单襄公并不称之为德,而是称之为文。
单襄公又曰:“文王质文,故天祚之以天下。夫子被之矣,昭穆又近,可以得国。”单襄公将晋周与周文王类比,认为其也如文王一样,有文之象,将会得国。也就是说,晋周具备文王一样的德,而这种德被称为文。
伴随着周王朝的衰落,各诸侯国逐渐崛起。在单襄公之前,相继称霸的齐桓公(?—前643)和晋文公(前697—前628)都有“文”名,而这种“文”名的获得,据史载也仍然主要基于他们的德政。
《国语·齐语》载,齐桓公对各方诸侯轻币而重礼,“拘之以利,结之以信,示之以武”,诸侯们“信其仁、畏其武”,由是“大国惭愧,小国附协”,“文事胜矣”。之后又“隐武事,行文道,帅诸侯而朝天子”。
因此有学者认为,“齐桓公得以称‘文事胜’的根本原因,在于‘德’的推行”。与齐桓公齐名的晋文公,亦颇有德声。晋文公之谥“文”,与其推行文教颇有关系。《左传·僖公二十七年》载晋文公初掌政权,接受子犯的建议,推行义、信、礼等一系列的施政举措。
(晋文公复国图卷)
《国语·晋语》则详细列举了其一系列的德政。《国语·楚语上》亦载白公子张云:“齐桓、晋文,皆非嗣也,还轸诸侯,不敢淫逸,心类德音,以德有国。”可见在当时,尚文仍重德,还不是虚文。
(三)“文”的新变化:东周的“文”
东周以后,“文”成为重要谥号,为众人所尚。史载谥“文”的公侯,如晋文侯、秦文公、陈文公、楚文王、郑文公、卫文公、晋文公、鲁文公、曹文公、蔡文侯、宋文公、燕文公、魏文侯等,其他爵位更低而谥“文”者不计其数。
这些人相对来说都是当时较为贤能的贵族,但其中也有名实难符者。《论语·公冶长》载,卫国大夫孔圉品行不端,却被谥为“文”,子贡不满,孔子解释说:“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又《论语·宪问》载:“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与文子同升诸公。子闻之,曰:可以为‘文’矣。”孔圉和公叔文子本无大德,甚至德行有亏,也都被谥为“文”,这说明尚“文”之风在泛滥和变异。《老子》曰:“美言不信。”周人尚“文”之风的演变真实地反映了这一点。
周代尚“文”之风主要表现在礼上,但到春秋时代,礼虽越来越繁复、奢华,实则背离礼背后的德越来越远。《左传·昭公五年》载鲁昭公行礼如仪,但女叔齐却认为:“是仪也,不可谓礼。礼,所以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者也。”
《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则载赵简子问子大叔揖让周旋之礼,子大叔同样分辩曰:“是仪也,非礼也。”并详细解释了什么是真正的礼,然后说:“礼,上下之纪,天地之经纬也,民之所以生也,是以先王尚之。”
这一句值得注意,在子大叔看来,真正的礼是“天地之经纬”,这与前引《左传》“经纬天地曰文”和《国语》“经之以天,纬之以地,经纬不爽,文之象也”是相同的。也就是说,礼、文本应是同一的,都代表着有德。
然而,现实中礼与文却容易变异。《论语·八佾》所载“八佾舞于庭”和“三家者以雍彻”都是礼的异化。《论语·阳货》载孔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这与女叔齐和子大叔的思路是一致的,都是要纠正礼的变异。
与儒家极力挽救礼相反,道家和墨家却丑化了礼。老子和墨子都对礼的异化有激烈批评。《老子》第38章载老子曰:“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老子与前引女叔齐、子大叔和孔子,面对的是类似问题,但处理方式不同。
《韩非子·解老》云:“礼,为情貌者也;文,为质饰者也。……礼繁者实心衰也。”这是说“礼”和“文”都是外在的,“礼”“文”越繁密,离“德”就愈远。
与老子类似,墨子对周代尚“文”之风的批评也相当猛烈。墨子提倡节葬,又非乐。丧葬和音乐都是周代尚“文”的重要内容,但过分地追求导致了许多社会问题。《荀子·解蔽》载,荀子认为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但墨子提出的问题其实是当时思想家共同面对的问题,无非是解决问题的方式不同罢了。
(老子和墨子)
孔子对周人尚“文”之风自然极为熟悉,他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论语·季氏》)他称颂尧曰:“大哉!尧之为君也。……焕乎!其有文章。”(《论语·泰伯》)
但面对春秋时代王纲解纽、礼崩乐坏的时势,他陷入矛盾之中。一方面,春秋之世,尚“武”之风正在汹涌,乱臣贼子层出不穷,而政治、外交场合的“文”,可以像齐桓公那样“九合诸侯,不以兵车”(《论语·宪问》)。另一方面,尚“文”导致华而不实。过度的外交辞令,有名无实的礼仪制度,背离了文和礼的实质。
孔子在两极之间求取平衡,他坚决反对“文”的异化,也无法容忍像老子和墨子那样退回到原始的状态中。因此,他选择了中庸的解决方式,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
这里,“质”是指人的内在性情,“文”则是指外在礼文,“质”“文”相对,不偏不废,保证了一种良好的中庸状态。当卫国大夫棘子成说:“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予以反驳:“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论语·颜渊》)
棘子成的观点大概与老子和墨子类似。子贡认为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如果没有外在的文,就像去毛后的虎豹之皮与犬羊之皮,没法区别。但这种“质”“文”对立,也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那就是“文”被彻底外在化。
因此孔子会说:“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孝”“弟”“信”“爱”“仁”都是德,具有优先地位,而“文”则变得次要了,似乎只是锦上添花。
前引单襄公曰:“其行也文,能文则得天地。”这是以“文”为“行”之标准,而孔子认为“行”先“文”后,其变可谓一目了然。“文”甚至还具有了贬义,如子夏说:“小人之过也必文。”(《论语·子张》)
儒家没有像挽救“礼”那样挽救“文”。前面已经说过,在西周时期,“文”和“礼”是同一的,都代表着“德”。但随着“礼”“仪”之辨,“礼”及其所代表“德”越来越内在化,“文”与“礼”出现了完全不同的命运。
“礼”永远有一个外在的“仪”与之相对,“文”却与“德”日益分离,以一个内在的“质”与之相对。李春青已指出,周代的“文”原本是形式系统与价值观念的完美融合,但“到春秋之末,‘文’的系统就只剩下外在形式了”。
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后人在注释“斯文”时,再也难以将之释为“斯德”,而习惯于视其为外在的儒家典籍、礼乐制度或文化。
通过以上论证可见,《论语》“斯文”是指“斯德”,即文王之德,而不是如一般所认为的那样指儒家典籍、礼乐制度或文化等。孔子在危难之际,借用传统的天命观,用“斯文”鼓舞自己和弟子们保持道德勇气。
先秦的“文”是一个复杂的概念,其早期与德密切相关,在西周更可能特指文王之德,尚“文”也就是尚“德”。但春秋以后,随着尚“文”之风泛滥,与“德”的内在化相对,“文”走向外在化,逐渐向文献、文学等转变,与“德”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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