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江】孔子好《易》和追寻“德义”考论 ——以帛书《易传》中的“子曰”之言为中心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1-03-20 15:06:59
标签:子曰、孔子、德义、易传

孔子好《易》和追寻“德义”考论

——以帛书《易传》中的“子曰”之言为中心

作者:王中江

来源:《河北学刊》2019年第4期

 

作者简介:王中江,北京大学哲学系,北京100871王中江(1957-),男,河南汝州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孟子研究院兼职研究员,主要从事东周儒道哲学、中国近现代哲学研究。

 

内容提要:孔子晚年以浓厚的兴趣研习《周易》的事实及其原因,通过帛书《易传》带来的新信息而得到了进一步的印证。孔子通过《易》爻辞对德义的追寻表明,其对《周易》的探索主要不在于占筮和预知人生的祝福吉凶,而在于从中追寻天道、道德和仁义等普遍法则和价值。以孤证否众证,以推测代事实,可谓立异,不可谓立新。

 

关键词:孔子/德义/易传/子曰/追寻/Confucius/virtue and justice/Yi Zhuan/Confucius’sayings/pursuit

 

孔子研习《周易》的事实,可通过帛书《易传》带来的新信息而得到进一步的印证①;孔子对《周易》义理的阐释,也因帛书《易传》而变得更加丰富。之所以这样说,主要是基于帛书《易传》类作品既记载了孔子晚年喜好《易》的更多情况,而且记载了孔子诠释《易》的不少言论。这些记载具有可靠性,不能简单靠推测就视之为虚构或依托。其中以“子曰”、“夫子曰”(一处为“孔子曰”)这种形式记载的话语,整体上都是孔子阐释《周易》的言论[1](P125-144)。虽然更多的人倾向于认为只有其中的一部分(即《系辞》、《二三子问》、《要》和《衷》中的)才是这样,而其他部分(即《缪和》和《昭力》)中的则不是②,但人们为此提供的论证实际上非常薄弱③,特别是《缪和》中记载的“子曰”的一段话在《说苑·杂言》中也被记载为孔子之言④。因此,可以肯定,它们同样也是孔子的言论。除此之外的传世的“易传”类作品中的“子曰”,我也倾向于认为它们记载的是孔子的言论。

 

基于这样的判断,本文将首先考察的是,孔子为什么晚年好《易》,促使他这样做的原因和动机主要是什么;继之将主要探讨孔子对《易》的诠释及其对德义的追寻。人们从不同的角度和方面对帛书《易传》的义理已有一定的研究,包括孔子对《易》的传述。这里只探讨孔子对《易》的诠释,并且分层次来进行:第一个层次是孔子对《易》这部书整体性质和特性的诠释;第二个层次是孔子对《易》中一些“卦辞”的整体诠释;第三个层次是孔子对卦中一些“爻辞”的诠释。孔子对《易》的“德义”的追寻,也是在这三个层次上进行的。孔子所追寻的“德义”是一个广泛的概念⑤,它包括不同方面的道德价值、天道和义理等,不仅“仁”在其中,“道”也在其中。孔子有时将“义”与“德”并列而言,他还有《易》之“义”、《易》之“道”等说法,这时他所说的“义”、“道”同“德”有侧重点上的差异,但它们在整体上又有交叉性。为了方便,本文大体上用“德义”统一来考察它们。

 

一、晚年的孔子为何爱好《易》

 

一些学人对传世文献所记载的孔子晚年喜好研习《易》一直持怀疑态度,乃至不相信帛书《易传》类作品中的记载。否认这种看法的人通过帛书《易传》所记载的孔子“老而好《易》”等新信息进一步去认证孔子晚年好《易》确乎是一个事实。笔者赞成有关这方面的看法,认为孔子晚年好《易》的事实不能被否认。帛书《要》篇记载孔子“老而好《易》”,同《史记·孔子世家》所记载的“孔子晚而喜《易》”,两者可相互印证。孔子在居住的地方将《易》放在身边,出行时放在口袋中随行(“居则在席,行则在橐”),反复阅读以至于把《周易》的编绳都磨断了(“读《易》,韦编三绝”)。这些记载,呈现了孔子晚年研习《周易》的具体情景。从这里出发,笔者想集中讨论的是,晚年的孔子为什么对《易》情有独钟,孔子主要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入迷地研习和诠释《易》。

 

晚年的孔子之所以喜欢研习《易》,用很多精力去诠释它,按照《要》篇所记载的孔子自己的说法:一是为了“察其要”和“闻要”;二是为了“乐其辞”;三是为了“观其德义”、“求其德”。按照《论语》的记载,他是为了“无大过”;依据《史记·孔子世家》的记载,他是为了“于《易》则彬彬矣”。把《要》篇的记载同传世的记载结合起来,可以说,孔子晚年喜欢研习和诠释《易》,一是为了避免犯大的过错;二是为了欣赏《易》的言辞;三是为了洞察《易》的要旨、要义;四是为了彰显《易》的道德价值。显然,这些都是联系在一起的,在相对区分的意义上我们可以分别看一下。

 

孔子“好《易》”是发生在其晚年,要理解他所说的“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先要同他一个时段的人生经历结合起来看。自称“十五”就“志于学”的孔子,年轻时即已接触到《易》并对其有所了解。过了“不惑之年”而快到50岁的孔子,特意说他希望能有更长的寿命从50岁开始学《易》,当然不可能是指一般的学习,而是要更深入地去钻研和体认《易》的义理,从中获得人生的指导,以避免有大的过错。孔子在50岁前的几年中,即已意识到《周易》的重要性,想好好学习它,但由于公务在身,恐怕没有时间(至少是集中时间)去精研《周易》,所以希望在50岁以后能够有时间去研习。但50岁后,孔子先是担任中都宰(51岁),很快又被鲁定公任命为司空、大司寇并兼行相事。孔子的政治生涯几乎达到了顶峰,不得不繁忙于政治事务,很难有多少空闲时间来研习和传述《周易》。因此,孔子“老而好《易》”最有可能是其政治生涯受到了挫折,从55岁离开鲁国周游列国开始的。根据《要》篇所说的“居则在席,行则在橐”,可以合理推测,它是发生在孔子周游列国、漂泊不定的经历中。经历了十几年的漫长周游,最后孔子又回到鲁国,到73岁时逝世,这一段时间整体上可以说是孔子的老年或晚年时期⑥。政治事业挫折和命运多舛也好,为了之前所说的“可以无大过”也好,都会促使孔子去研习和诠释《易》。

 

《易》原本是占筮之书,在历史上,它主要被用于获知神意,预测人类重要活动的吉凶祸福。不用说,孔子也是这样看的,而且他也有占筮的经验。子贡问:“夫子亦信其筮乎?”孔子毫不犹豫地回答:“吾百占而七十当,虽周梁山之占也,亦必从其多者而已矣。”(《要》)孔子为什么对这部占筮之书有了浓厚的兴趣,让子贡感到大惑不解。尤其是孔子之前还谆谆教诲他:“德行无者,神灵之趋;知谋远者,卜筮之繁。”“逊正而行义,则人不惑矣。”(《要》)根据孔子的说法,有德行与智谋的人不需要求诸神灵和卜筮,谦逊、正直和行义的人则没有什么困惑。对于孔子的教诲,子贡深以为然,铭记在心,并勉力而行。子贡旧话重提,以他一贯的风格怀疑、诘问老师。很可能是孔子事先未向子贡说明他晚年特别喜好《易》的缘故。因此,子贡根据之前孔子的说法和做法,自然认为孔子现在这样做,诉诸超自然的“神谋”、“鬼谋”,违背了他之前的立场,前后自相矛盾。子贡的质疑,正好使孔子有机会来解释何以晚年好《易》。按照上述,孔子晚年为何喜欢《易》,主要也是孔子在回答子贡的诘问时直接表达出来的。其中之一是“乐其辞”。《要》记载:“《尚书》多阙(注:张政烺读作‘诬’)矣,《周易》未失也,且又古之遗言焉。予非安其用也,予[乐其辞也]。”据此可知,孔子对于《易》的兴趣不在其象数和占筮之用,而在于《易》中保存的“古之遗言”,在于《易》中的言辞——卦辞和爻辞。按照帛书《系辞传》的说法,《易》包含了圣人之道的四种东西:“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由此来说,孔子“乐其辞”类似于这里说重视《易》中的言论(“尚其辞”)。子贡没有明白孔子所说的“乐其辞”的真正含义,便更为直率地批评老师说,如果是这样则“已重过矣”。他拿之前孔子教育他的话“逊正而行义,则人不惑矣”,说老师“今不安其用而乐其辞,则是用倚与人也”。孔子批评了子贡的这一过分指责,进一步解释说,他“乐其辞”还有更深的含义,即为了探求“《易》道”。这是孔子晚年好《易》的又一个缘由,即为了掌握《易》的要旨和要义。孔子说:“察其要者,不诡其辞。”(《要》)一个人真正做到了这一点,就不会违背《易》辞之要义。

 

“乐其辞”也好,“察其要”(还有“闻其要”的说法)也罢,都是比较抽象的说法,孔子以此很难使自己同占筮和象数之习《易》划清界限。正因如此,孔子也意识到,他的这种“好《易》”很可能成为后人怀疑他的原因(“后世之士疑丘者”)。孔子既是为了更具体地向子贡说明他晚年好《易》的实质,也是为了避免引起后人对他的怀疑,又进一步说:

 

《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耳也。幽赞而达乎数,明数而达乎德,又仁[守]者而义行之耳。赞而不达于数,则其为之巫;数而不达于德,则其为之史。史巫之筮,向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吾求其德而已。吾与史巫同途而殊归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义焉求吉,故卜筮而稀也。祝巫、卜筮其后乎(《要》)!

 

这是孔子说明他晚年为什么“好《易》”的最重要的心声。在此,孔子首先指出,对于祝卜从事的占筮,他完全是将其放在次要的位置上去看(“后其祝卜”、“祝巫卜筮其后”)。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在他看来,一个人的幸福和吉祥在根本上是取决于他的德行与仁义,这样人的很少也不必要去求助于祭祀和卜筮(“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义焉求吉,故卜筮而稀也”),也没有困惑(“逊正而行义,则人不惑矣”)。相反,一个人如果不去追求德行和发展自己的智慧,就会去求助于超自然的力量和占筮方法(“德行无者,神灵之趋;知谋远者,卜筮之繁”)。孔子说,表面上看起来与祝卜者都在求助于《易》,但由于他的目的和方法与巫祝不同,因此他们所得到的结果自然就不同了。也就是说,孔子晚年好《易》,根本上是为了从中追寻道德价值,即“观其德义”、“求其德”。归根结底,孔子晚年好《易》决不在其“象数”,而在其德义;决不在其占筮,而在其修身和增益美德。

 

孔子对《易》之所好在其“德义”,这是对周文王从《易》中“推演美德”的做法的传承和扩展[2]。在《要》篇中,孔子说:“文王仁,不得其志,以成其虑。纣乃无道,文王作,讳而避咎,然后《易》始兴也。予乐其知之。”在《左传》、《国语》等记载的占筮案例中,所说的吉凶取决于人(“吉凶由人”),主要是说取决于人的美德,这实际上是强调单纯的占筮对人生的吉凶并无什么作用[3](P24-31)。从子服惠伯所说的“易不可以占验”和“拟德占之,则《易》可用矣”,孔子所说的“不占而已矣”,帛书《衷》所说的“无德而占,则《易》亦不当”,荀子所说的“善为易者不占”,等等,我们可以看出,这些说法都是一脉相承地强调《易》在成就人的美德中的重要性。明智者都知道,人的吉凶祸福根本上是取决于人的行动,而不是凭借占筮或者什么超自然的东西。

 

关于如何从《易》中追寻美德,孔子主要采用了两种方式:一是求助于《周易》的卦爻辞和遗言。在他看来,《尚书》由于久远而失实的地方颇多,而《易》则无这方面的缺憾,而且其中包含有“古之遗言”。二是从《易》的象数入手,通过象数而达至美德。从孔子也主张“达乎数”、“明数”来看,他并不否认《易》的“象之数”,这是他与占筮者的相同之处(“同途”),但他不是以此来预测吉凶,而是要“达乎德”并“守仁”和“行义”。

 

二、《易》的整体特性和“德义”、“道义”

 

现在我们来考察孔子对《易》的诠释和对“德义”的追寻。孔子诠释《易》主要采取“取义”的方法,即主要是从卦爻辞中寻找道德和价值。作为“六经”的整理者和诠释者,孔子对《易》的传述是其经典诠释学的一部分。在帛书《易传》中,孔子对《易》的整体意义的诠释及其德义的追寻,主要体现在帛书《系辞》和《衷》中。认识《易》的“德义”的前提,是它本身确实蕴含着“德义”。对于孔子来说,《易》整体上就是一部有关“德义”的书。譬如,他认为,《易》这部书在殷周之际转变中所发挥的主要作用是惩恶弘德,改变殷纣的无道,确立和光大周的“盛德”。《衷》说:

 

子曰:“《易》之用也,殷之无道,周之盛德也。恐以守位,敬以承事,智以避患,[□□□□□]文王之危,知史说之数书,孰能辩焉?”

 

这段文字的开头同传世《系辞》的记载略有差异(“《易》之兴,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耶?当文王与纣之事耶?”),而且也没有说是孔子的话⑦。今本紧接着后面的文字则与《衷》完全不同:“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这一内容是通过对比居危与居易的不同结果提醒世人谨慎,但帛书本强调的是为了获得“善”应该如何去做,其所说的“恐”、“敬”和“智”都属于“德义”。孔子指出,《易》中的“德义”,是那些只知道“数术”的人所无法达到的。

 

这是孔子从具体的历史教训和经验来认识《易》中的“德义”。与此相联系,孔子进一步认为《易》这部书原本就是圣人用来崇尚道德和扩大人类事业的:

 

子曰:“《易》其至乎?夫《易》,圣人之所崇德而广业也。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天地设位,《易》行乎其中。成性□□,道义之门。”(帛书《系辞》)

 

“成性”后面残损,传世本作“存存”。不管作什么,根据这一句的上下文,孔子是说一旦掌握了《易》,人就能够助成万物实现自己的性命,也就通向了道义之门。这里所说的“道义”同“德义”类似。在帛书《系辞》中,孔子又有“圣人之道”的说法,这里的“道”应比“德”的意义更广。帛书《系辞》根据人们言、动、制器和卜筮的不同需要,将“辞”、“变”、“象”和“占”称为圣人之道的四个方面,并说明了人如何才能做到这些不同的方面。“道”的这四个方面,显然不限于“德”的价值,其中还包括利用、变动和神奇的意义。它同帛书《系辞》另一个地方所记载的孔子的说法具有一致性:“子曰:‘圣人之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此外,孔子追问《易》这部书的创作目的(“夫《易》何为者也”),说它是为了“古物定命,乐天下之道,如此而已者也”(帛书《系辞》)。对于“古物定命”之“古”,人们疑读作“占”、“始”等,但这都令人费解。“古”通“固”。郭店简《尊德义》有“因恒则古(固)”的用法。此处的“固”用作动词“安定”,如同《孟子·公孙丑下》的“固国不以山溪之险”中“固”之用法。“固物定命”即“安物定命”(“安”、“定”相对),意思是让事物稳固存在,安定各自的性命,这正合上文所说的“成性□□”。“固物定命”同时也是“乐天下之道”,这与“道义之门”相类似。

 

孔子对《易》的整体特性及德义、道义的传述与追寻,反映了早期儒家传述《易》这部书的两种基本方式:一种是在广义的“易传”特别是在《系辞》中作出的;一种是在“六经”的序列(《诗》→《书》→《礼》→《乐》→《易》→《春秋》)中对每部经典的整体意义作出概括[4]。有关第一种方式,《系辞》中非常多,上述孔子对《易》的整体特性的传述和对德义的追寻主要也出现在这里,但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其他的则是孔子后学作出的。有关第二种方式,在孔子那里也有,一个重要的例子保存在《礼记·经解》中,在此我们看到了孔子对“六经”每部经典的整体意义的概括:

 

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絜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

 

这里我们所关心的只是孔子对《易》这部经典的整体意义的概括。按照孔子的诠释,《易》学、《易》教整体上是让人心地纯洁、心灵宁静、心思精密和细致(“絜静精微,《易》教也”)。孔子认为,《易》既能升华人的道德情操,更能提高人的思维能力。但就像其他经典运用不好就会产生流弊那样,在孔子看来,《易》运用不好也容易让人精于心计而违道。同样,孔子后学对《易》的整体意义也有所概括,如郭店简《语丛(一)》说《周易》是把天道与人道贯通起来(“《易》所以会天道、人道也”)。对于儒家来说,天道和人道既有分别,又有统一性;天道并非纯粹自然性的存在,而是具有道德意义,根源于它的人道当然更是以道德为中心。

 

孔子追寻《易》的德义,不是只提出一般性的“德”、“义”和“道”等总原则,他还将其具体化,提出了对人有不同作用的《易》德和《易》道。如在《要》篇中,孔子认为《易》能使不同特点的人获得其所需要的德行:

 

吾告汝《易》之道。□□□□□□□,此百姓之道[也,□]《易》也。夫《易》,刚者使知惧,柔者使知图,愚人为而不妄,渐人为而去诈。

 

这里的《易》之道,说《易》可以使刚、柔两种不同性格的人增加畏惧之心、刚强之心,使愚昧的人没有妄行,使有欺诈之心的人变得单纯。《易》道的这四种作用,前两种如果用“中庸”的标准去看,那也具有道德价值;后两种当然也是“德义”。孔子特别注重“损”、“益”两卦的德义(后文详论),在《要》篇中,孔子在诠释“损益”的德义时,又论及了整体意义上的《易》道:

 

故明君不时不宿,不日不月,不卜不筮,而知吉与凶,顺于天地之心,此谓《易》道。故《易》有天道焉,而不可以日月、星辰尽称也,故为之以阴阳;有地道焉,不可以水、火、金、土、木尽称也,故律之以柔刚;有人道焉,不可以父子、君臣、夫妇,先后尽称也,故要之以上下;有四时之变焉,不可以万物尽称也,故为之以八卦。故《易》之为书也,一类不足以极之,变以备其情者也,故谓之《易》。

 

孔子这里所论及的《易》道,首先是强调明君学习《易》,不用占筮就能知晓人间吉凶,因为他能够顺应天地的法则,具体来说即顺应天道的阴阳、地道的柔刚、人道的上下和四时之变的八卦。其中天地和四时之道,主要是自然法则的意义(在《衷》中,孔子认为《易》充满着阴阳、刚柔及变化之道)⑧,而人道的上下,显然是指德义。

 

作为占蓍的象数之《易》,原本是为了指导国家生活,就像《周礼·春官》所说的“凡国之大事,先筮而后卜”;孔子注重《易》的德义和道义,主要也是为从政者提供根据和指导(从其个人的修身到国家的治理)。《缪和》记载:“子曰:‘夫《易》,明君之守也。’”又说:“夫《易》,上圣之治也。”很明显,在孔子看来,《易》能够帮助明君和圣人治理天下、国家,而其根本在于其所蕴含的德义和道义。

 

三、《易》中卦辞的“德义”

 

除了从整体上诠释和追寻《易》德及《易》道之外,孔子诠释和追寻《易》德和《易》道还有另外两种方式:一种是从一卦的卦辞入手;一种是从一卦的爻辞入手。在六十四卦的卦辞中,孔子所诠释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如“乾”、“坤”、“损”、“益”等卦的卦辞。相比之下,他对卦的爻辞的诠释则要多得多。下面先讨论第一种方式。

 

孔子通过诠释一卦卦辞追寻一卦之德的言论,有《二三子问》中的“晋”、“同人”、“谦”“小蓄”、“未济”;有《要》中的“损”和“益”;有《衷》中的“乾”和“坤”;有《缪和》中的“困”和“蒙”,等等。在帛书《衷》篇中,孔子把“乾”、“坤”两卦视为掌握《易》之要义的主要途径。在八卦或六十四卦中,唯有“乾”、“坤”两卦的六爻纯粹是由阳爻或阴爻组成。孔子将其看作是最能体现阳阴、刚柔特性的两卦,认为两者代表了天地的不同变化,说“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化”⑨。同是在《衷》篇中,孔子认为“乾”卦集中体现了“刚”和“方”的德性,它是“汤武之德”的反映;“坤”卦集中体现了“从顺”的德性,是最高的谦让之德(“文之至也”)。虽然“乾”、“坤”各以刚柔为突出的德性,但两者的“德”都不会偏向极端,“坤”柔而能“方正”,“乾”刚而能“谦让”。孔子说:“坤之至德,柔而返于方;乾之至德,刚而能让。”(《衷》)

 

孔子所关注的另一对卦是“损”和“益”。按照《要》篇的记载,孔子研读“损”和“益”时掩书而叹,对几位弟子说,一定要好好认识“损益”之道,两者蕴藏着“吉凶”的秘密。按照孔子的说法,“益”所体现的是从春到夏万物的生长之道,“损”所体现的是从秋到冬万物的衰老之道。两者一正一反,相反相成。“益”始于吉而终于凶,“损”始于凶而终于吉。君主从“损益”之道中能够认识天地的变化(四时的循环和万物的生老),也能够认识人间的得失关系。孔子注重《易》的“损益”之道,在《说苑·敬慎》中也可以看到。这里的记载也是说,孔子读《易》,读到“损”、“益”时,“则喟然而叹”。所不同的是,在他身边的弟子子夏,特意问他为什么感叹。孔子回答:“夫自损者益,自益者缺,吾是以叹也。”按照这一回答,孔子肯定的是能够做到减损的人,因为他能够从中得益,而增益的人则会缺失。子夏对这一回答有疑问,反问说:“然则学者不可以益乎?”孔子进一步解释说:“否,天之道,成者未尝得久也。夫学者以虚受之,故曰得。苟不知持满,则天下之善言不得入其耳矣。昔尧履天子之位,犹允恭以持之,虚静以待下,故百载以逾盛,迄今而益章。昆吾自臧而满意,穷高而不衰,故当时而亏败,迄今而逾恶,是非损益之征与?吾故曰:‘谦也者,致恭以存其位者也。’夫丰明而动,故能大;苟大,则亏矣。吾戒之,故曰:‘天下之善言不得入其耳矣。’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是以圣人不敢当盛。升舆而遇三人则下,二人则轼,调其盈虚,故能长久也。”子夏曰:“善!请终身诵之。”

 

从孔子进一步的解释可知,他将“损”之道同谦虚、虚静结合起来,认为谦虚、虚静能够无往而不胜;与此不同,“益”的盛大则容易走向自满,进而走向衰败。《说苑·敬慎》下文记载,孔子与弟子子贡参观周庙,看到庙里的“欹器”,问守庙者它是什么器皿。当他得知是“右坐之器”时,就说他听说这种器皿“满则覆,虚则欹,中则正”,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让子路去试验,果其如此。于是,孔子又感叹说:“呜呼!恶有满而不覆者哉!”子贡又问“持满之道”和“损之道”。孔子的回答也是用《易》的“损益”之道,并直接从人的美德上去说。“持满之道”是“挹而损之”;“损之道”是“高而能下,满而能虚,富而能俭,贵而能卑,智而能愚,勇而能怯,辩而能讷,博而能浅,明而能暗:是谓损而不极,能行此道,唯至德者及之”。对于孔子来说,“持满之道”是“损益”之道,也是“谦”之道。

 

《易》的“损益”一般是指减少和增加。在《论语·为政》中,孔子论述殷对夏礼、周对殷礼既有损、又有益所用的损益,也是指减少和增加,两者原本都是需要的。但孔子对《易》的“损益”之道偏重于从谦虚上看“损”,从自满上看“益”,表现出明显的重“损”轻“益”的倾向,这与他对《易》的“谦”德的注重不无关系。这就关涉到孔子对“谦”卦美德的诠释。这是孔子在帛书《易传》中又重点诠释的卦辞。在帛书《二三子问》和《缪和》中,我们都看到了孔子对“谦”德的高度赞赏。如在《二三子问》中,孔子解释“谦”卦的“卦”辞“谦,亨,君子有终,吉”,说“谦”是谦卑和顺从。人做到了谦,就一定吉祥;否则,如果他骄傲和傲慢,就一定有凶(“谦一事而四吉,骄一事而四凶”)。正是因为谦吉骄凶,天、地、鬼神和人都厌恶骄傲、热衷谦虚:“天乱骄而成谦,地彻骄而实谦,鬼神祸[骄而]福谦,人恶心骄而好谦。”

 

在《缪和》中,孔子对“谦”德的诠释,是在回答张射的请教时作出的。张射提出的问题是,为什么自古至今,天下之人“皆贵盛盈”;为什么《易》说君子有谦德就能亨通(“谦,亨。君子有终”)。《缪和》记载孔子回答张射的问题有好几段话。孔子的说明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将“谦”德上升为天地的法则(“天之道崇高神明而好下,故万物归命焉;地之道静博以尚而安卑,故万物得生焉”),并同《二三子问》相类似,认为天道、鬼神和人道都厌恶“盈”而赞助“谦”:“子曰:‘天道毁盈而益谦,地道销[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者,一物而四益者也;盈者,一物而四损者也。’”“谦”卦“彖”传与此前四句的说法相类似,但这里记载是孔子说的话。二是将“谦”德同“圣君”、“圣人”、“君人者”、“君子”等联系起来,说他们是“谦”德的提倡者与实践者。如在圣君、圣人那里,他们“卑体屈貌以舒逊,以下其人。能致天下之人而有之,此□[□□]享也。非圣人,孰能以此终?”在君人者那里,他们“以德下其人,人以死力报之。其亨也,不亦宜乎?”在君子那里,他们“能成盈而以下,非君子,其孰当之?”在孔子看来,圣人、君子有一个共同点,都有位有势,但他们对人又都谦卑、谦和。这既是他们的伟大之处,也是其成功之道。可见,在对《易》卦的诠释中,孔子对“谦”德给予了充分肯定,认为它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美德和价值。

 

在帛书《易传》中,孔子还诠释了“晋”、“同人”、“小蓄”、“未济”、“困”和“蒙”(见《缪和》)等卦辞。前四者见之于《二三子问》,而且对其“德”的诠释比较简要。如对于“晋”卦的卦辞“康侯用锡马蕃庶,昼日三接”,孔子有一个总的解释:“此言圣王之安世者也。”对其中的“番庶”,孔子解释:“圣人之莅政也,必尊天而敬众,理顺五行,天地无灾,民□不伤,甘露时雨难骤降,飘风苦雨不至,民总相觞以寿,故曰‘番庶’。”这一解释,强调圣王遵循自然秩序,就能为百姓带来风调雨顺,使民健康长寿。对“同人”卦的卦辞“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孔子的解释是:“此言大德之好远也。所行[者]远,和同者众,以济大事,故曰‘[利涉大川]’”。按照这一解释,有大德的人就能和同天下、成就大业。对于“小蓄”卦的卦辞“密云不雨,自我西郊,公射取彼在穴”,孔子解释为:“此言圣君之下举乎山林畎亩之中也。”强调圣君躬身田野、视察民事。对于“未济”卦的卦辞“未济,亨,[小]狐涉川,几济,濡其尾,无[攸]利”,孔子解释为:“此言始易而终难也,小人之贞也。”强调做事情绝不可先易后难。

 

相比之下,《缪和》对“困”卦的卦辞(“困,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和“蒙”卦的卦辞(“蒙,亨。非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吉,再三渎,渎则不吉。利贞”)之德的解释则稍微复杂一些。缪和向孔子提出一个问题,问孔子天下之人(愚智、贤不肖)都希望“利达显荣”,而《易》的“困”卦说“大人吉”,这是为什么?孔子首先解释,“此圣人之所重言也”。在孔子看来,天道有阴阳、短长、晦明等矛盾性和相反相成性,人道同样如此。他举例说,汤、周文王、秦穆公、齐桓公、勾践、晋文公等都经历过困境,但他们又都在困境中激发自己、成就自己,将困境转化为动力和力量:“夫困之为达也,亦犹[□□□□□□]□。故《易》曰:‘困,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其此]之谓也。”孔子对“困”卦的卦辞的类似解释,又被保存在《说苑·杂言》中。《杂言》记载了事情发生的场景——孔子及其弟子“厄于陈蔡”。在此困境之下,孔子还弦歌不断,子贡感到不解而提出疑问,孔子用齐桓公等人的故事告诉子贡,人在逆境中会产生勇气(“故居不幽,则思不远;身不约,则智不广;庸知而不遇之”)。当孔子及其弟子摆脱陈蔡之厄时,子贡对同学说,大家不要忘记这次跟随夫子所遭遇到的“此难”,孔子不赞成子贡的说法,纠正说困境能够考验人,能够让人奋发。一些了不起的人正是在逆境中成就了他们自己,“困”卦说的正是这一真理:“恶,是何言也?语不云乎?三折肱而成良医。夫陈、蔡之间,丘之幸也。二三子从丘者皆幸人也。吾闻人君不困不成王,列士不困不成行。昔者,汤困于吕,文王困于羑里,秦穆公困于殽,齐桓困于长勺,句践困于会稽,晋文困于骊氏。夫困之为道,从寒之及煖,煖之及寒也,唯贤者独知而难言之也。《易》曰:‘困,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圣人所与人难言,信也。”

 

孔子对“蒙”卦的卦辞之德的解释,是在回答吕昌的问题时作出的。吕昌先讲了一个道理,说“夫古之君子,其思虑举措也,内得于心,外度于义,外内和同,上顺天道,下中地理,中适人心……故有嘉命……”,但“蒙”卦的“蒙”不合乎这一道理,却又说“利贞”,这让他困惑不解:“以昌之私以为,夫设身无方,思索不察,进退无节,渎焉则不吉矣,而能亨其利者,固有之乎?”孔子回答说,按照一般的道理,人的品行好(“夫内之不咎,外之不逆,貊貊然能立志于天下,若此者,成人也。”)他就会有好结果;人的品行不好,他就不会有好结果。但一个人的言行如何,并非一成不变(“是则可以也,而有不然者”)。蒙昧者可以通过努力学习改变自己的无知,也能成就自己:“弗知而好学,身之赖也,故曰‘利[贞’。□□]君子于仁义之道也,虽弗身能,岂能已哉!日夜不休,终身不倦,日日载载,必成而后止。”孔子对“困”卦和“蒙”卦之德的解释,都说明他十分强调转不利为有利的积极进取精神。

 

孔子对卦辞之德的解释和追寻,所涉及的卦辞不多,其中多加致意的是“乾坤”之德、“损益”之德和“谦”德。孔子对“困”卦和“蒙”卦卦辞之德的解释,更是意味深长,可以说是孔子人生的写照。太宰问子贡,孔子是不是圣人,为什么他博学多能。子贡回答说是。但孔子听说后则指出,太宰也许更了解他,他“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论语·子罕》)。从孔子“入太庙,每事问”这一个故事可知,孔子的多知是好问好学的结果。人生下来都蒙昧无知,但只要后天好学,就有知而吉。孔子一生曲折坎坷,但这也磨炼了他,使他能够体认“人君不困不成王,列士不困不成行”的真理,使他能够认识到“夫困之为道,从寒之及煖,煖之及寒也,唯贤者独知而难言之也”(《说苑·杂言》)这一道理。

 

四、《易》中爻辞的“德义”

 

孔子诠释《易》道、追寻其德的第三种方式是从爻辞入手来进行。我们先看一下其在帛书《易传》中的分布。其中,《二三子问》有:“乾”之初九、上九和其他四爻;“坤”之上六和六四(还有初六、六二、六三);“蹇”之六二;“鼎”之九四和上九;“屯”之九五;“同人”之初九和六二;“大有”之六五;“豫”之六三;“中孚”之初二,等等。在帛书《系辞》传中孔子论及的爻辞有:“中孚”之九二;“同人”之九五;“大过”之初六;“谦”之九三;“解”之六三和上六;“咸”之九四;“困”之六三;“噬嗑”之初九,等等。《衷》篇论及的有:“乾”之上九以及集中对各爻的诠释;“大过”之九三;“鼎”之九四;“姤”之上九和初六;“渐”之九三;“屯”之上六;“坤”之各爻辞,等等。《要》篇论及的有:“否”之九五;“鼎”之九四;“益”之上九;“复”之初九,等等。《缪和》论及的有:“涣”之九二和六四;“困”之六三;“丰”之九四;“屯”之九五;“中孚”之九二;“谦”之初六;“归妹”之上六;“复”之六二;“讼”之六三;“恒”之初六和九三;“坤”之六二,等等。《昭力》论及的有:“师”之六四和九二;“大蓄”之九三和六五;“比”之九五;“泰”之上六;“乾”之初九,等等。

 

根据孔子在上述帛书《易传》中对一些爻辞的诠释及对爻德的追寻,结合传世文献《文言》,我们可以看出,孔子对“乾”、“坤”两卦的爻辞都有所诠释,并且主要集中在帛书《二三子问》和《衷》篇中。《文言》中记载了孔子对“乾”卦六爻之德的诠释。这说明,孔子不仅重视“乾”、“坤”卦两卦的卦德,而且也重视它们的爻德。现将孔子在不同地方的解释列出并对比一下。

 

按照孔子对“乾”卦爻辞的诠释(见下表1),我们可以强调如下几点:其一,孔子对“乾”卦的爻辞最为重视,这也符合其所说的“乾”和“坤”是认识《易》的门户这一主张。正因如此,他对“乾”卦爻辞的诠释也最多。其二,在不同文本的记载中,孔子对同一爻辞的诠释有多有少、有繁有简,最简的是一句话,稍繁的是一段话。孔子对“乾”之六爻爻辞及其德义的诠释也是有繁有简,有多有少。如在《衷》中,孔子对“乾”的爻辞的解释,有的非常简要,如说“匿也”、“德也”、“用也”、“息也”、“隐[而]能静”、“[见]而[能]上”等;但也有文字稍多的,如在《文言》中,孔子直接用“德”去看待“龙”和“君子”的特性及活动。其三,就其基本倾向来看,孔子在不同地方的解释在整体上有其一致性。如对“潜龙勿用”的诠释,《二三子问》用“行灭”,《衷》用“匿”和“不可(有为)”,《文言》用“龙德而隐”,都旨在强调“潜龙”没有适当的时机,只能沉潜、隐伏以等待时机。再如对“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的解释,《二三子问》用“务时”而又有“静”,《衷》用“用”而“息”,《文言》用“进德修业”而“因其时而惕”等,都是强调人一旦有了时机就要积极行动,同时又要小心谨慎。其四,孔子在不同文本中对“乾”卦爻辞的解释,在整体上说明“龙德”的表现是一个变化的过程——从待时而静、因时而动到动极而过。这同孔子在《二三子问》中赞美“龙德”以多变著称相一致。

 

 

 

除了“乾”卦,孔子对“坤”卦爻辞的诠释也是极多的(见下表2)。这说明:其一,孔子十分重视“坤”卦爻辞的德义。只是在《文言》中未记载这是孔子对它的诠释;此外,《二三子问》所记载的孔子的解释用的是“孔子曰”,《衷》用的是“子曰”。其二,同孔子对“乾”卦爻辞的解释相类似,他对“坤”卦爻辞的诠释也有繁简之别。如在《衷》中,孔子解释“含章可贞”说是“言美情也”,解释“括囊,无咎”说是“语无声也”。孔子只用了几个字,要言不烦。而对于另一些爻辞,孔子的解释则稍微复杂一些,《二三子问》也是如此。如孔子解释“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先是从总体上说明,然后又分开说。其三,孔子对“坤”卦爻辞和爻德的解释,强调其文采、文静、柔和、慎言等价值。

 

在帛书《易传》中,孔子对其他卦爻辞的德义的诠释,涉及许多不同的美德。正如上文所强调的那样,孔子诠释《易》的德义和道义,主要是就君子特别是为执政者而言的,其所说的德也集中在君子之德和君主之德方面。同样,孔子对《易》卦爻辞的德义的诠释也是如此。概括起来,可以强调如下几个方面:其一,《易》主要是成就君子之德与君王之德。显然,缺乏美德的人,即使有其位也不能安于其位。如在《要》篇中,孔子提出“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这一论断之后,引用“鼎”卦九四爻辞“鼎折足,复公莡,其形渥,凶”,诠释说这是“言不胜任也”。为了能够胜任其位,以德配位,那就要不断积德,厚其德。如在《缪和》中,对于“谦”卦九三爻辞“劳谦,君子有终,吉”,孔子诠释说,这是以高位而谦卑对下,禹就是这方面的典型:“禹之取天[下也],当此卦也。禹[劳]其四肢,苦其思虑,至于手足骈胝,颜色[黎墨,□]□□□而果君[天]下,名号圣君,亦可谓终矣,吉孰大焉?故曰:‘劳谦,君子有终,吉。’不亦宜乎?”

 

 

 

其二,孔子对《易》卦爻辞的诠释,强调“知几知微”,强调知时、得时。在帛书《系辞》中,孔子主张“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他诠释“豫”卦六二爻辞“介于石,不终[日,贞]吉”说:“介于石,毋用终日,断可识矣!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传世本《系辞》所记孔子的这一段话与此有差别,主要在于“君子见几而作”前,还有孔子的这几句话:“知几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在孔子看来,人善于认识事物的先兆(“几”)、端倪,即是善于认识事物的微小变化(“微”),从而把握住时机(“见几而作”)。孔子对“涣”卦九二爻辞“涣奔其机,悔亡”的解释,同样将其与时机联系起来:“涣者,散也。奔机,几也,时也。古之君子,时福至则进取,时亡则以让。夫福至而能既焉,奔走其时,唯恐失之。故当其时而弗能用也,至于其失之也。虽欲为人用,岂可得也哉。……圣人知福之难得而奔也,是以有矣。故《易》曰:‘涣奔其机,悔亡。’则[□]言于能奔其时,悔之亡也。”(《缪和》)掌握了时机,就是“得时”,就获得了机会。但事物不是一成不变的,得时处顺,又需要有忧患意识,以防事物转向反面。孔子说:“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要》)“否”卦九五爻辞“其亡,其亡,系于苞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其三,孔子从爻辞中探寻良好的君臣关系。孔子强调,君王首先要有厚德,并以此来赢得臣僚的忠诚。他说:“夫《易》,上圣之治也。古君子处尊思卑,处贵思贱,处富思贫,处乐思劳。君子能思此四者,是以长有利,而名与天地俱。”(《缪和》)但君主如果像“屯”卦九五爻辞所说的“屯其膏”那样,那就是“自润者”,就会有凶险:“夫处上位者,厚自利而不[自]恤下,小之犹可,大之必凶。”因此,君主要厚待臣,要同臣分享利益,要像“中孚”九二爻辞所说的那样,“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使大臣能得到应有的利益:“夫爵禄在君、在人,君不徒与,臣不[徒受。圣君之使]其人也,焉而欲利之;忠臣之事其君也,欢然而欲明之。欢交通,此圣王之所以君天下也。”(《缪和》)这样就能建立起良好的君臣关系:“夫明君之畜其臣也不虚,忠臣之事其君也有实,上下通实,此所以长有令名于天下也。”(《缪和》)与此同时,君主还要提防那些图谋不轨的大臣。《论语·卫灵公》记载孔子的话说:“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据此,孔子反对结党。与此思想相一致,对“涣”卦六四爻辞所言“散涣其群,元吉”,孔子指出,结党是亡国败家之法:“夫群党朋族,□推以[□□□□□]比周相誉,以夺君明,此固亡国败家之法也。”对此,明君所要做的是严禁结党,一旦有结党,就要消除它,这才能吉祥:“明王圣君之治其臣也不然。立为刑辟,以散其群党;设为赏庆爵列,以劝其下。群臣、黔首、男女,夫人竭力尽知,归心于上,莫敢朋党,恃君而生,将何求于人矣?其曰‘涣其群,元吉’,不亦宜乎?”(《缪和》)

 

孔子通过《易》爻辞追寻德义的内容非常广泛,这里只是考察了其中的几个方面。再回到孔子对一些卦辞德义的追寻,对《易》整体特性和德义的考察,我们看到了孔子诠释《易》德的一幅丰富多彩的画卷,孔子的思想及其伦理世界由此也得以扩展,泽及后世。

 

原文参考文献:
 
[1]丁四新.周易溯源与早期易学考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
 
[2]姜广辉.“文王演《周易》”新说——兼谈境遇与意义问题[J].哲学研究,1997(3).
 
[3]朱伯崑.易学哲学史(上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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