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的政治智慧
作者:舒兴庆
来源:“中华书局1912”微信公众号
因为要读诗经,便入手了一套程俊英先生的《诗经注析》,前前后后读了几个月。其间,也兼读钱穆等大家、学者的有关诗经的文章。诗经本就是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而历代儒生、文人的心解,更是河上的云霞,五彩斑斓。看河是一种景观,远眺云霞,又是另一种美。
以前看书,书上说《诗经》是民歌,其实,先民之时,普通百姓哪懂得文字。若是说,歌者自歌,旁边有人记下,又焉知记录者不会加以修饰润色。其次,《关雎》中有“钟鼓乐之”,百姓家又何来钟鼓?《葛覃》云“言告师氏,言告言归”,普通百姓怎么会有“师氏”呢?故而,《史记·太史公自序》提出,“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朱东润先生在《国风出于民间论质疑》也明白地说:“大抵吾国文学,有出于民间者,《云谣集》杂曲子以及变文宝卷话本之类是也。有不必出于民间者,《诗》三百五篇之类是也。”钱穆先生的意见似与太史公相近,认为诗三百皆为周公自作或是周公授意他人所作,就连孔子也未曾删诗。
朱东润先生
也有人认为是古代“采诗以观民风”,诗的“毛坯”是从各地征集上来的,但恐怕也并非出自下层劳动者之手,而是来自各国贵族的创作。这个“毛坯”再经过周朝宫廷乐官们的精细打磨后,才成为今天所见的“诗三百”。
诗是由谁而作,这个问题本身就很重要,而随之而来的另一个重要的问题是,诗三百的价值在哪里。
对现代人来说,《诗经》的价值首先是在文学上。翻开各个版本的古代文学史,都会为《诗经》安排一个章节。《诗经》是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是中国文学的源头。后世的诗人既无法绕开这一部经典,批评家也常以诗经为标准,来衡量其他诗人的作品。如王夫之《姜斋诗话》:“采采芣苢”,意在言先,亦在言后,从容涵泳,自然生其气象。即五言中,《十九首》犹得此意者。陶令差能仿佛,下此绝矣。贺裳《载酒园诗话》:“《毛诗》无处不佳,予尤爱《采薇》《出车》《大杜》三篇,一气贯串,篇断意联,妙有次第。千载后得其遗意者,惟老杜《出塞》数诗。”
但是,《诗经》的价值不仅体现在文学上,也在伦理和政治上。而且,我们还可以说,站在《诗经》之所以为经的角度看,它的文学价值可能不是第一位的。因为,“五经为古者王官之学,乃古人治天下之具”(《汉书·艺文志》)。《诗序》说:“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指的正是伦理和政治功能。所以,《诗经》最原初的价值,应该是伦理和政治价值,也就是闻一多先生在《文学的历史动向》中所说的,“把《三百篇》做了政治课本”。当然,闻先生是在批评古人的读《诗》方法,叹息“为什么没人认真的把它(指《诗经》)当文艺看呢?”但今天,我们却也不妨抛开已成惯式的文学解读,去感受古人的伦理思考和政治智慧。
《诗经》中的诗,大家熟悉的主要是国风,其实雅颂也值得读,因为有政治智慧。大雅首篇《文王》,诗中有“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祼将于京”,意思是“商的子孙臣服周朝,可见天命无常会改变。归顺的殷贵族服役勤敏,在京师祭飨作陪伴。”这里的天命无常,既是在安抚殷商旧臣无须怨恨,也是在提醒周成王不要懈怠、奢靡,否则就会重蹈商纣的覆辙。
周成王
《清庙》乃颂之首篇,传为周公所作。其诗曰:“济济多士,秉文之德”,引导人们将周有天下的原因归于文王。虽然天下是武王打下来的,但天命只能赋予文王之德。因为,周武王以征伐得国,道德上仍有欠缺。这和孔子的看法(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是一致的,都体现了一种中国特色的伦理倾向和政治智慧。
作为一首战争诗,《采薇》并没有把关注点放在战争的宏大、胜利的辉煌上,而是细致地刻画一个厌倦战争、思念家人的普通士兵的心理。“忧心烈烈,载饥载渴。”“忧心孔疚,我行不来。”“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让我想起古希腊诗人阿耳喀罗科斯在公元前6世纪写的一首诗:
有个色雷斯部落的人正在贪婪地盯着
我的那面盾牌
我尽管不情愿,我丢掉盾牌
丢在灌木丛边——它一点事
也没有。就我来说,
我已经获救,那我还管什么
盾牌——随它去吧。
我会再买一面同样好的。
(宇文所安《迷楼》)
两首诗似乎同样包含着对战争的反抗,但二者的命运又是截然不同的,前者被编入视为经典的《诗经》,而后者导致了其作者被赶出斯巴达。这种差异或许就是因为两个国家对战争的不同看法。毫无疑问,厌倦战争在中国古代看来不仅不是愚蠢的、不道德的,反而是一个智慧的国君所必须了解的人情人性。因为,“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战争是非道德的,人民是不喜欢战争的,古人希望通过《诗经》的训诫,让每一个掌握权力的人都牢牢记住。
李约瑟在其著作《四海之内》中说:“如果我们仔细研究一下,就会认识到中国历史上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几千年来中国从来没有将自己的文化强加与邻邦的人民。”这种洞察,我们通过对《诗经》的解读同样可以达到。
知道了《诗经》的政治意义,便能看到中国传统的政治智慧是如何流传的。这种智慧总是不乏会心者,比如孔子。我读雅颂,似乎能窥见周公之深心。孔子当年更是以周公继承者自居。他认为自己拥有了周公的政治智慧,因而承载着保全天下的政治责任,先是殚精竭虑于鲁国之政,而后又颠沛流离在列国之间,最后,无奈地将希望寄托在教育上,《诗经》在他那里也失去了政治作用,而有了“兴观群怨”的教育意义。
教育,是政治家孔子的最后用心。
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之《诗经注析》
可见,《诗经》不仅是中国文学的源头,也有中国政治的原型。对《诗经》的解读不可偏向一面。诚如钱穆先生所言:“如古代经学,亦文亦史亦哲,有政治有社会有人生,共相会通,《诗》三百首即然。若专以文学或政治视《诗经》,则浅之乎其视《诗经》矣。”我们当以中国民族精神、民族文化的源初性经典,来看待《诗经》、阅读《诗经》、思考《诗经》,让《诗经》中的智慧,重新融入到自己的血液里,鲜活地闪耀在中国的大地上。
(本文为第三届伯鸿书香奖·阅读奖获奖作品)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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