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尧曰》结构与意蕴探微
作者:刘伟(曲阜师范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
来源:《山东社会科学》2021年第2期
摘要:《尧曰》作为《论语》末篇,无论是所讲内容还是行文风格都与前面诸篇不太相同。该篇是否为《论语》文本原始内容,歧见纷呈、难以定论,学界普遍采用柳宗元“圣人讽道”“体现圣人之大志”的说法。通过对《尧曰章》《子张问章》和《不知命章》进行深入分析,可知《尧曰》篇是按照“帝王之道指向天下太平”“为臣之道指向国治政清”“个体之道指向安身立命”的逻辑理路展开的,并与《学而》篇构成了“下学而上达”“学以致尧”的逻辑关联,从而为实现“内圣外王”“修齐治平”的儒家理想做了预先的设计。由此可以推定,《尧曰》篇是《论语》文本的原始内容和有机组成部分。
关键词:《论语》;《尧曰》;篇章结构;义理;
作者简介:刘伟(1972—),男,山东滕州人,哲学博士、儒学博士后,曲阜师范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论语学、宗教生态学和传统文化
现行《论语·尧曰》【1】篇共由三章组成,分别是《尧曰章》《子张问章》和《不知命章》。无论是所讲内容还是行文风格,都与前面诸篇不太相同。该篇是否为《论语》文本原始内容,从古至今,歧见纷呈,难以定论。学界普遍采用柳宗元“圣人讽道”“体现圣人之大志”的说法,如程颢曰:“自‘尧曰:“咨!尔舜!”’至‘公则说’,二帝三王之道,后世无以加焉。孔子所常言,故弟子序而记之。夫子之得邦家者亦犹是也。”(《论语精义》引)也有学者持不同看法,如钱穆认为此篇与伪《尚书》混杂,“章节之间,多留罅隙”【2】。二者所论,前者侧重于义理,后者则偏重于结构,难免失之偏颇。因此,有必要对《尧曰》篇的章节结构及其所含意蕴做进一步探讨。
一、《尧曰》篇结构主要观点述评
《尧曰》篇为《论语》末篇,由于内容及行文风格与前面诸篇多有不同,其究竟是《论语》文本原始内容还是为后人所加,一直存在争议。从宏观来看,主要有两种代表性的看法:“一体说”和“后人附加说”。前者认为《尧曰》篇是《论语》文本原始内容,与其他诸篇合为一体;后者则认为《尧曰》篇并不是《论语》文本原始内容,而是后人附加或者掺杂其他典籍而成。
(一)“一体说”
“一体说”认为《尧曰》篇为《论语》文本的原始内容,与其他诸篇存在必然的逻辑关系,浑然天成,不可分割。这种观点以柳宗元的“圣人讽道大志说”为代表,认为此篇是孔子“讽道之辞”,能够体现“圣人之大志”。当有人问“《论语》,书记问对之辞耳,今卒篇之首章然有是,何也”时,柳宗元回答说:“《论语》之大,莫大乎是也,是乃孔子常常讽道之辞云尔。……此圣人之大志也,无容问对于其间。弟子或知之,或疑之不能明,相与传之。故于其为书也,卒篇之首,严而立之。”(《柳河东文集·论语辨下》)柳宗元以孔子的讽道志向立论,从弘道的角度来说明《尧曰》篇作为卒篇的重要地位。此种说法提出后,有的完全附和赞同,如《论语精义》引张栻曰:“此所载帝王之事、孔子之所常言,门人列于末篇,所以见前圣后圣之心若合符节。其不得时位而在下,则夫子之道;其得时位而在上,则帝王之业。”有的则在此基础上做了进一步发挥,如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引杨氏曰:“《论语》之书,皆圣人微言,而其徒守之,以明斯道者也。故于终篇,具载尧、舜咨命之言,汤、武誓师之意,与夫施诸政事者。以明圣学之所传者,一于是而已。所以著明二十篇之大旨也。”对于柳宗元的说法,现代有些学者也予以认同。日本学者狩野直喜认为,《论语》首篇论学,“表明应从学问入手进入圣人之教”,末篇以《尧曰》作结,“昭示此为继承尧、舜、禹、汤、文、武之书”,并以《孟子》《荀子》作为例证:“《孟子》亦不例外。首篇《梁惠王》揭示孟子仁义学说的本质要领,终篇《尽心》显彰孔子传尧、舜之学于孟子,孟子复传于后人之意。《荀子》有《劝学》篇,有《尧问》篇,其编纂体例与《论语》相似。”【3】刘华民认为,“《论语》编者将孔子与尧舜禹汤文武相提并论,意在尊孔也。这样,从第十七‘阳货’篇起,孔子之道不行于当时,光大于后世,孔子并列于帝王,这样的安排顺序,是合乎逻辑的”【4】。赞同附和之说都是对柳宗元“讽道大志”说的承袭或阐发,多以圣人的“微言大义”立论。不过,这种说法只是推测,从情理上可以理解,但缺乏有力证据,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尧曰》篇与前面诸篇风格迥异的问题。“柳宗元的说法不过是一种无根揣测之辞。从什么地方看出是孔子‘常常讽道’的话?又从什么地方看出是孔子的大志所存呢?这不过是因为向来有孔子‘生非其时,有德无位’之说,而《尧曰章》适在末篇之首,遂有这种设想。”【5】
(二)“后人附加说”
与“一体说”相反,“后人附加说”认为《尧曰》篇并不是《论语》文本的原始内容,而是后人附加或者掺杂其他典籍而成的。这种说法可细分为“后序说”“简编绝乱说”“夹杂附后说”和“《墨子》引文说”。
1.后序说。
此种说法由翟灏提出,认为《尧曰》篇是《论语》后序。“《古论·尧曰篇》仅此一章。此盖是《论语》后序,故专为篇”,其依据是:“《周易·序卦》与《诗》《书》之序,旧俱列篇第数中而退居于筴尾。今《诗》《书》序分题于各篇章,传注家所移置耳。……由是类观,则此章暨《孟子·由尧舜章》之为一书后序,夫何疑耶!”(《四书考异》卷二十三)这种观点发前人之未发,但依据颇为勉强,既然《诗》《书》之序为“传注家所移置”,那么传注家为何没有移置《论语》的呢?对此,刘恭冕反驳说:“翟氏灏《考异》以《尧曰》云云为《论语》后序,……此说尤误。《论语》之作,非出一人,此序果谁所作?且《泰伯篇》未尝论尧、舜、文、武、禹矣,亦将谓为后序耶?必不然矣!”(《论语正义》卷二十三)赵贞信认为,《论语》结成既出偶然,总结全书的后序当然不可能存在。【6】由此,这种说法只是翟灏一家之言,学界多不采信。
2.简编绝乱说。
此种说法由苏轼提出,认为《尧曰》篇为竹简错乱、不全而造成。“此章杂取《大禹谟》《汤诰》《泰誓》《武成》之文,而颠倒失次,不可复考。由此推之,《论语》盖孔子之遗书,简编绝乱,有不可知者。如《周有八士》《周公语鲁公》《邦君夫人》之称,非独载孔子之言行也。”(《论语或问》卷二十引)苏轼以与孔子言行无关的章节为参照,认为《尧曰》篇应是竹简在编排过程中发生错乱的结果。这一说法得到后人的支持。王若虚曰:“予谓东坡之说为近人情,故从之。”(《滹南集·论语辨惑》)陈天祥亦附和道:“通看一章经文,自‘尧曰’至‘公则说’,语皆零杂无伦序,又无主名,不知果谁所言。古今解者不少矣,终不见有皎然明白可通之说,亦不见有公心肯言不可通释者。惟东坡谓‘此章杂取《禹谟》《汤诰》《泰誓》《武成》之文,而颠倒失次,不可复考’,王滹南谓‘此说为近人情’,予与滹南意同。”(《四书辨疑》卷八)客观上来看,《论语》由于是用竹简写成,且为多人合作,存在简编错乱的可能,但略加审视可以发现这种可能性极小,因为孔门编定《论语》具有特殊的目的。皇侃《论语义疏自序》曰:“弟子佥陈往训,各记旧闻,撰为此书,成而实录,上以尊仰圣师,下则垂轨万代。”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亦云:“夫子既终,微言已绝。恐离居已后,各生异见,而圣言永灭,故相与论撰,因辑时贤及古明王之语,合成一法,谓之‘论语’。”对孔门弟子而言,编纂《论语》无疑是“尊仰圣师”“垂轨万代”的伟大工程,《论语》最终的编定者应该非常清楚这项工程的重大意义,在语言整理、结构编排等方面理应慎之又慎,绝不可能敷衍了事,这是其一。其二,《尧曰》篇幅较长,按照现行本统计约为370字,所用竹简也应在几十支之多。少量的竹简错乱编排倒有可能,但如此多的竹简全部为错乱编排则不可能,除非编者不负责任。由此可推断,简编绝乱之说难以成立。
3.夹杂附后说。
此种说法认为《论语》中的《尧曰》篇部分章节是夹杂或附在后面的,不属于正文。崔述《洙泗考信录》卷四云:“至《尧曰篇》《古论语》本两篇。篇或一章,或二章,其文尤不类。盖皆断简无所属,附之于书末者。”“附之于末者”应指附在正文后面的部分,这显然是把《尧曰》篇与前面诸篇区分开来。梁启超承袭了崔述的看法,并做了进一步发挥:“《论语》有许多不是孔子或孔门的话和记事,杂在里面,很没有道理。如《尧曰篇》共三章,三百六十九字。尧训舜、舜训禹一章,占了一百五十二字。既不是孔子或孔门的话,又不(是)和孔子或孔门有关的事,记上去干吗!这类在后数篇的最末,差不多篇篇都有。”【7】按照崔述的说法,该篇中前两章“文尤不类”,而最后一章则与前面诸篇合拍,为何不把“文尤不类”的前两章放在该篇第三章之后呢?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与“附之于书末者”相符。梁启超以“不是孔子或孔门的话和记事”为据,便认定这些与孔子或孔门无关的篇章都为后人夹杂未免太武断,多疑有余而证据不足。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们要想精察求真,与其轻信,不如多疑。”【8】此外,还有学者认为此篇与《尚书》相互掺杂。钱穆认为,“独此最后《尧曰》一篇,章节之间,多留罅缝。又后有伪造古文《尚书》者,复剽窃尧曰章语以散入其所造《大禹谟》、《汤誓》、《泰誓》、《武成》等篇,后儒又转据伪尚书以说《论语》此章,于是疑辨遂滋,定论难求,实为此书一大缺点,亦千古一大憾事”【9】。南怀瑾亦持相同的看法:“至于《尧曰》这一篇,孔子的话仅在最后一点点,而其余完全是讲中国历史文化的精神。应该说这一篇是历史的书,或者归附到五经之一的《尚书》中去,这是讲尧舜之间的历史。”【10】上述说法值得商榷。从目前来看,“伪尚书”这一说法越来越受到学界的质疑,“《尚书》大约在先秦就已经有了定本”【11】。陈梦家在《尚书通论·先秦引书篇》中认为,《论语》《孟子》《左传》《国语》《墨子》《礼记》《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九种书引《尚书》就有一百六十八条。还有学者明确提出,“从文献资料和《郭店楚墓竹简》的研究中,本文作者认为《古文尚书》不伪于两汉之际的刘歆,也不伪(于)东晋的梅赜,其文本在战国中期以前应该已经产生”【12】。据此,《论语》和《尚书》的成书年代都在战国时期,《论语》有引用《尚书》的可能,但引用《尚书》部分文献并不足以证明《尧曰》篇就是《尚书》文本的掺杂。况且,《尧曰》篇中的最后一章《不知命章》显然不是《尚书》的内容。由此,这种说法也不足以让人信服。
4.《墨子》引文说。
赵贞信认为《尧曰章》前数节是《墨子·兼爱篇》的引文,其依据是:兼爱是墨子最核心的思想,先圣六王都是秉持兼爱主义的君主。通过将《兼爱下》中的部分章节与《尧曰章》进行对比分析,他认为“这三节都象是《墨子·兼爱篇》的残文”,原因是儒墨两家之书可以互相羼入。“《墨子》中羼有儒家言,为什么《论语》中不可羼有合于墨家言的引文呢?而且学术流变,如川入海,愈趋下流,即混杂愈甚。《淮南子·要略训》说:‘墨者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可见墨家初起时即受儒家的影响。到战国时,《孟子》中已载有遵从儒俗的墨者夷之。……这足证儒墨在战国时的互相染杂之风。儒墨是战国时的显学。……秦汉之际,一方面儒墨各有自己独立的系统,另一方面也更有混合儒墨的学者,儒家言可以羼入墨家的书中,墨家言也可以混进儒家的书中。”【13】简言之,赵贞信以《墨子》书中的章节和《尧曰章》的内容、风格极其相似,战国时期儒墨两家相互影响、作品之中互相羼入为据,推断《尧曰章》是《墨子》一书的引文。此种说法虽然新颖,但比较勉强,也难以令人信服。其一,从最终成书年代来看,《论语》引用《墨子》难以成立。《论语》成书有一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是一人所为,而是集体创作的。杨朝明通过对定州八角廊汉墓竹简《论语》、郭店楚墓竹简、上博竹简等其他出土相关文献进行分析,认为《论语》编定的时期大概在公元前428年至公元前400年。【14】冯友兰认为,墨子大概生活在公元前479年至公元前381年,《墨子》是墨翟及其后学的著作汇编。【15】《墨子》一书最终确定的时间虽有争议,但应在墨子去世之后。由上可知,《论语》成书应早于《墨子》,晚出的《墨子》中的章节绝不可能被引用到早出的《论语》一书。其二,《论语》作为记载圣人之言的元典,其地位自然要高于其他典籍,成书之后后学应奉为圭臬,不能随意删改。战国时期,儒墨成为显学,儒墨互相染杂之风虽然盛行,但由于《论语》文本的特殊性,引用《墨子》中的章节修改《论语》的可能性极小。赵贞信用大篇幅证明《尧曰章》与《墨子》中相关章节的相似性,与其说是《论语》引用了《墨子》,倒不如说是《墨子》引用了《论语》更为合理。因此,“《墨子》引文说”不能成立。
综上,无论是“一体说”还是“后人附加说”,多以《尧曰》篇中《尧曰章》为中心进行探讨,而对《子张问章》《不知命章》涉及较少。《尧曰》篇中的三章是一个整体,应综合加以考究,才能真正理解本篇的主旨。
二、《尧曰》篇主旨:“修齐治平”
《尧曰》篇由《尧曰章》《子张问章》和《不知命章》组成,该篇主旨是明圣王之道:“此篇记二帝三王及孔子之语,明天命政化之美,皆是圣人之道,可以垂训将来,故以殿诸篇,非所次也。”【16】如果从这一角度来审视,可以看出这三章是从不同的层面和角度阐释了儒家提倡的“修齐治平”的处世理念。
(一)《尧曰章》:明确帝王之道“允执其中”,指向“天下太平”
该章开篇便以尧之名,指出帝王之道是要“允执其中”,否则便会“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说明“帝王之道”从尧至禹三代圣王都秉承这一传统,没有改变。宋蔡节编《论语集说》引游酢云:“尧、舜、禹三圣人之授受所守者,一道而已。”这个道就是“允执其中”。对“允执其中”的理解,“中”字最为关键。何谓“中”呢?一种观点以朱熹为代表,认为“中者,无过不及之名”(《四书章句集注》),“盖圣贤所言‘中’有二义:‘大本’云者,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之理,其气象如此也。‘中庸’云者,理之在事,而无过不及之地也。此曰‘允执其中’,盖以其在事者而言。若天下之大本,则不可得而执矣。且圣人之道,时止时行,夫岂专以块然不动者为是而守之哉?”(《四书或问》)在朱熹看来,“中”既有本体论的“大本”之义,又有实践论(事用)的“无过不及”,而“大本”(即理)“不可得而执”,此句中的“中”便是从“事用”出发的“无过不及”。元儒刘因《四书集义精要》云:“理之在事,而无过不及之地也。”明儒蔡清《四书蒙引》亦云:“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康有为在《论语注》中也说:“中者,无过不及。”另一种观点则把“中”解释为“中道”。皇侃《论语义疏》云:“中,谓中正之道也。”刘宝楠《论语正义》亦云:“执中者,谓执中道而用之。”钱穆在《论语新解》中也说:“中,谓中正之道。”【17】“此言尧以帝位禅舜而命其为政,信执中道,无所偏颇。”【18】这两种观点各有道理。不过,似乎把“中”译为“中道”更为合适。因为“允执其中”是该章的核心论点,下文的说法都是围绕如何做到“允执其中”而展开,具体的做法都与“中道”之意相关。作为帝王,如何做到“允执其中”呢?该章指出,作为帝王要处理好四种关系:
其一,处理好与天帝的关系,王权服从于神权。“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论语·尧曰》)“帝”指具有人格特征的上天,代表着神权;世俗的王权在至上的神权面前,要心存敬畏,绝对服从。无论是处理有罪之人还是日常言行,作为帝王都应该坦诚地对待上天,不能有丝毫隐瞒。“只要有罪的人,我从不敢轻易擅赦。那些贤人都是服从上帝之臣,我也不敢障蔽着他们。这都由上帝自心简择吧!”【19】
其二,处理好与家族的关系,以仁德为本。“周有大赉,善人是富。虽有周亲,不如仁人。”(《论语·尧曰》)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引孔氏曰:“周,至也。言纣至亲虽多,不如周家之多仁人。”“周朝大封诸侯,使善人都富贵起来。我虽然有至亲,却不如有仁德之人。”【20】帝王是所在族群和家族的代表,其显赫的地位必然会影响家族的发展。如果帝王任人唯亲、偏向家族,必然会因私废公。只有以仁德来衡量,功则赏、罪则罚,才能治理好天下。皇侃《论语义疏》引孔安国曰:“亲而不贤不忠则诛之,管、蔡是也。仁人,谓箕子、微子,来则用之也。”
其三,处理好与被灭王朝后裔的关系,以有利天下治理为本。朝代更替以能否给天下带来福祉为依据,“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天之历数在尔躬”,帝王的德行对政权的兴亡至关重要。对前朝,新的帝王应该有博大的胸怀,以方便天下治理为本,做到“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只有这样,才能使“天下之民归心”。“所谓‘兴灭继绝’则是因为一大批原有的家族、氏族、部落、部族的政权,在春秋时被灭亡,孔子希望恢复它们。总之希望恢复远古礼制,强调爱护人民(氏族成员),要求责任和错误由首领来承担,这就是儒家孔学的‘民主’:‘为民作主’的‘人治’。”【21】这种说法值得商榷。“兴灭国”并非恢复原始的部落政权,从尧舜时代至春秋,不知有多少个部落被灭亡或者在历史进程中消失,即便是圣王,也难以全部复建。刘宝楠《论语正义》认为“兴灭国”所兴为无罪之国,若有罪当灭者,亦不兴之也。这种解释比较合理。“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能够缓和与前朝逸民的关系,从长远来看,也有利于天下治理。
其四,处理好与民众的关系,以公道宽厚为本。一是帝王要敢于担当负责。“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云:“君有罪非民所致,民有罪实君所为,见其厚于责己薄于责人之意。”二是要建章立规,健全行政机构。“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谨慎制定度量衡,检查各种法规制度,恢复被废掉的官职,天下的政治就会搞好。”【22】有制度可循,有机构可诉,这也是公道的体现。三是要重视生养死葬。“所重:民、食、丧、祭。”关于此节有两种解读:一种说法是“民”与“食”“丧”“祭”并列,作为四件事。“所重视的:人民、粮食、丧礼、祭祀。”【23】另一种说法则是把“民”“食”相连,与“丧”“祭”并列,作为三件事。“或说:民食连文,是一事,与丧、祭为三事,当从之。”【24】在这里,“三事”说法较为合适。因为该章是告诫帝王要处理好与民众的关系,对民众而言,粮食、丧礼和祭祀都是大事,也是贯穿生死过程的重要节点。皇侃《论语义疏》云:“民以食为活,故次重食也。有生必有死,故次重于丧也。丧毕为之宗庙,以鬼享之,故次重祭也。”重视粮食,在于让百姓吃饱穿暖,得以生存发展,实现“生之所依”;重视丧祭,在于让逝者的灵魂找到安身之所,实现“死之所归”。“重食,重在生民。重丧、祭,则由生及死,由今溯往,民生于是见悠久。”【25】从宗教的视角来审视,这就打通了生死界限,让民众身心都有依托和归宿。四是要实行仁政。“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杨伯峻认为“信则民任焉”是衍文,因为《汉石经》无此五字,《天文本校勘记》云:“皇本、唐本、津藩本、正平本均无此句。”【26】如果从总体意思来看,“信则民任焉”即便是衍文,也能够讲得通。仁政的具体体现就是在治理天下的过程中秉承“宽厚、诚信、敏达、公平”,这样做就会得到百姓的拥戴。皇侃《论语义疏》云:“为君上若能宽,则众所共归,故云‘得众’也。君行事若仪用敏疾,则功大易成,故云‘有功’也。君若为世公平,则百姓皆欢悦也。”简言之,该章指出“允执其中”是帝王之道,根本指向是实现“天下太平”。《诗经》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作为帝王,应以实现天下太平为己任,秉承“允执其中”的理念,处理好与天帝、家族、前朝、民众的关系,推行仁政,从而使天下得到有效治理,这是《尧曰章》对帝王的告诫。
(二)《子张问章》:明确为臣之道“尊五美,屏四恶”,指向“国治政清”
该章的宗旨非常清晰,就是告诫臣属在从政过程中必须坚持的基本原则:“尊五美,屏四恶。”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引尹氏曰:“告问政者多矣,未有如此之备者也。故记之以继帝王之治,则夫子之为政可知矣。”这也是孔子施政方针的具体体现。“五美”是从正的方面来讲,是积极主动、肯定性的行为;“四恶”是从反的方面来说,是否定性的行为。这就从正反两个方面指出了为臣之道,也体现了“执两用中”的精神。“这是《论语》记载孔子各次政治言论中的一次内容最完备的谈话。全篇充满仁,又充满用中之法,是仁与中庸的统一。”【27】“尊五美,屏四恶”与政务活动密切相关,也是儒家实现外王的具体路径。“子张所问的确均有关政治,与曾子等不同。所以应分出孔门这两种倾向。《论语》也似可分为‘问仁’与‘问政’两大项目,前者多讲个体修养;后者多讲政务体制。由于两者在当时交织一片,修齐治平泯然未分,影响后世也至深且巨。至今仍崇奉‘由内圣开外王,即其一。’”【28】实行“尊五美,屏四恶”,指向国家治理、政务清廉、百姓安居乐业,这也是《子张问章》告诫臣属的目的所在。
(三)《不知命章》:明确为人之道“三知”,指向“安身立命”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引尹氏曰:“知斯三者,则君子之事备矣。”李塨《论语传注》云:“赫赫在上者,天命也。知之而兢兢业业矣。不然,何以有九德六德三德而为君子修己治人之准礼也?知之而约我以礼,为国以礼矣。不然,而于何立?人之邪正长短不能掩者,言也。知之而人才入吾洞照矣。不然,而何以知之,而取之用之?此圣圣相传之要道也。”《论语》中的“君子”一般有两种含义:道德修养较高的人和身居高位的人。两者具有根本的一致性。身居高位的人指官员,官员必须在德行上甘当表率,起模范带头作用。如果说《子张问章》主要强调官员的为政之道,那么该章主要强调个体修养,既包括官员,也涵盖普通人;如果从儒家根本精神来说,强调官员会更多一些。“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强调的是人与命的关系。皇侃《论语义疏》云:“命,谓穷通夭寿也。人生而有命,受之由天,故不可不知也。若不知而强求,则不成为君子之德。”此处的“命”有天命之意,天命亦即规律,作为君子,应知道规律、把握规律,按照规律做事,尽人事以顺天命,尽力而为,顺其自然。每个人都有其规定性,亦即局限性,由于受到客观环境和条件的限制,有些事情往往不会随心所愿,这也是天命使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在天命面前,人只有尽力而为。只有懂得天命、遵循规律,才能真正做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不知礼,无以立也”,强调的是人与社会的关系。皇侃《论语义疏》云:“礼主恭俭庄敬,为立身之本。人若不知礼者,无以得立其身于世也。”礼乃社会规则,是人与人交往的基本依据,不懂得礼,就无法与他人正常交往,从而也无法在社会立足。“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强调的是人与他人深入交往的基础。“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论语·学而》)可见知人不是很容易的事情,通过“知言”可以达到“知人”。“言谈者,情动而言发,欲知人者,据言以入情,沿波以讨源,虽幽深而必显露,观言而知人知心。”【29】言为心声,通过与他人深入交谈,可以了解对方的志向、品行、素养等,从而为今后是否继续交往提供参考依据。“知人”的目的有二,成为朋友或为国家举贤,两者也可以合为一体。简言之,“知命”可以认识规律,顺其自然;“知礼”可以立足于世;“知言”可以交友或为国举贤。“命”与“礼”“言”有机融合,共同构成了个体“安身立命”的基础。
总之,《尧曰》篇按照“帝王之道指向天下太平”“为臣之道指向国治政清”“个体之道指向安身立命”的逻辑理路展开,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彰显了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处世理念。
三、《尧曰》与《学而》首尾呼应:学以致尧
20世纪,顾颉刚从神话传说与历史传承的关系入手提出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30】的观点,即“层累”理论。该理论的价值不仅体现在古史研究方面,而且对经典文本的形成也具有启发意义,即任何经典的形成都是一个“层累叠加”的过程,《论语》的编纂亦是如此。【31】文本编纂的“层累叠加”不是随意而为,而是有明确的主旨。既然编纂《论语》是为了防止“圣言永灭”(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那么构成《论语》的二十篇文本应是精挑细选的,“每篇都有一约略可寻之大旨或牵系诸章的主导线索”【32】。古人重视“善始善终”,作为首篇的《学而》与作为末篇的《尧曰》应经编纂者慎重考虑、精心挑选,以便做到前后呼应、“首尾相顾”【33】。《学而》篇从个体、家族和社会等不同层面,明确告诉初学者“学什么”以及“怎么学”【34】,提出修身之本,为学以成人、“修齐治平”打下基础;《尧曰》篇则以治国理政为核心,明确提出帝王、臣属、个体之道。这就形成了“下学而上达”“学以致尧”的逻辑关联,从而为实现“内圣外王”“修齐治平”的儒家理想做了预先的设计。“从整个文本结构来看,《论语》文本以《学而》为第一篇,以《尧曰》为最后一篇,这一文本建构的逻辑旨在体现孔子由‘学以成人’至‘学以成圣’的儒学宗旨。”【35】由此可以推定,《尧曰》篇既不是附加掺杂,也非后人引文,而是《论语》文本的原始内容和有机组成部分。
注释
1本文所引《论语》各篇章,均以杨伯峻的《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为据。
2钱穆:《论语新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508页。
3[日]狩野直喜:《中国学文薮》,周先民译,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12页。
4刘华民:《试论〈论语〉篇章结构的逻辑性》,《常熟理工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11年第5期。
5赵贞信:《〈论语·尧曰章〉来源的推测》,《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62年第3期。
6参见赵贞信:《〈论语·尧曰章〉来源的推测》,《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62年第3期。
7梁启超:《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144页。
8梁启超:《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146页。
9钱穆:《论语新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508页。
10南怀瑾:《论语别裁》,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64页。
11钱宗武:《〈尚书〉述略》,《益阳师专学报》1989年第3期。
12王世舜:《略论〈尚书〉的整理与研究》,《聊城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1期。
13赵贞信:《〈论语·尧曰章〉来源的推测》,《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62年第3期。
14杨朝明:《新出竹书与〈论语〉成书问题再认识》,《中国哲学史》2003年第3期。
15参见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新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45页。
16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论语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02页。
17钱穆:《论语新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503页。
18吴林伯:《论语发微》,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版,第209页。
19钱穆:《论语新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508页。
20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34页。
21李泽厚:《论语今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566页。
22李泽厚:《论语今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565页。
23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34页。
24钱穆:《论语新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505页。
25钱穆:《论语新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505页。
26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36页。
27张秉楠:《礼—仁—中庸——孔子思想的演进》,《中国社会科学》1990年第4期。
28李泽厚:《论语今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569页。
29安德义:《论语解读》,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659页。
30顾颉刚:《古史辨》第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60页。
31先秦时期《论语》成书是一个“层累叠加”的过程,从公元前479年至公元前402年,经历了“初稿集结”“首次整理”“再次整理”和“最终确定”阶段。参见刘伟:《孔子弟子与先秦时期〈论语〉编纂探微》,《云梦学刊》2018年第6期。
32黄克剑:《〈论语〉的义理旨归、篇章结构及与“六经”的关系——我之〈论语〉观》,《哲学动态》2011年第6期。
33黄克剑:《〈论语〉的义理旨归、篇章结构及与“六经”的关系——我之〈论语〉观》,《哲学动态》2011年第6期。
34刘伟:《〈学而〉篇意蕴探微》,《孔子研究》2017年第6期。
35陈科华:《〈论语〉文本研究的几个问题》,《云梦学刊》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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