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江】《论语》析义之孔子评论古人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1-05-26 00:31:47
标签:《尧曰》、三代、唐虞

《论语》析义之孔子评论古人

作者:张文江(同济大学人文学院特聘教授,中国美术学院客座教授,主要从事先秦学术源流、古代经典解释研究)

来源:《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摘要:《论语》记述孔子的言论,主要是对各类人的问答。其中有一些没有以问答形式出现,而是孔子直接评论古今人物。以时间顺序来分大致可分为三段:唐虞、三代、东周。孔子对古人的评论体现了孔子所认识的古史,其顶端是天人关系,其次是人人关系,包括君、臣、民的关系。华夏文明的形成和演变,来自深究天人关系,理顺人人关系,安顿权力结构以实施政治运作,引领人民过上良好有序的生活。

 

关键词:《尧曰》;唐虞;三代;东周;《论语》

 

《论语》记述孔子的言论,主要是对各类人的问答。其中有一些没有以问答形式出现,而是孔子直接评论古今人物。本文试辑出相关段落,以观察其内含线索。至于问答中出现的述说,拟斟情补入,以协助理解。

 

初步辑出51章。其中评论古人20章,评论今人(也就是孔子同代人)15章,此外评论弟子16章。古人和今人的划分,大致以《春秋》所见世(公元前541—公元前481)为界,所见世以前为古,所见世为今。弟子虽然也是同代人,因为涉及师生传道,拟另外分析。这些弟子亲炙孔子本人,感受言传身教,他们传播的孔子思想,与后世的儒学有所不同[1]。

 

按照孔子对时代的认知,把评论古人分为三段:一、唐虞(尧舜禹6章);二、三代(殷周之际6章),三、东周(所传闻世、所闻世8章)。而于唐虞6章中,单独列出总纲“尧曰”。此章位居《论语》末篇之首,提出为政的理想,建立后世政治的标准,通常认为是《论语》的序言。此即《尚书》所传“二帝三王之道”(伪孔《序》),也是孔子所立之教。

 

《汉书·艺文志》记载《论语》的流传,分《古论》《齐论》和《鲁论》。于《古论》中有两《子张》:其一在今本第十九篇;其二即今本《尧曰》第二章,此章和“不知命”章另外分篇[2]。《齐论》多《问王》(一作《问玉》)《知道》(知,海昏侯简、肩水金关简作“智”)二篇。在《鲁论》中,没有“不知命”这一章[3]。在《齐》《鲁》《古》三论的分合之间,尚有编纂未定的痕迹。

 

各本《论语》有一处相同,末篇皆以“尧曰”为主。《古论》中只有一章“尧曰”,《齐论》同今本为三章,而《鲁论》有二章。今本《论语》先后由张禹(西汉)、郑玄(东汉)综合《齐》《鲁》《古》三论而编定。最后一篇共三章,当来自《齐论》。

 

综上所述,《论语·尧曰》篇的情况,可总结如下:

 

《古论》一章,“尧曰”。有两《子张》(“子张”和“不知命”,另外成一篇,名《从政》)。

 

《齐论》三章,“尧曰”、“子张”“不知命”(此外多《问王》、《知道》二篇)

 

《鲁论》二章,“尧曰”“子张”,无“不知命”。

 

“尧曰”代表了孔子所认识的古史,其顶端是天人关系,其次是人人关系,包括君、臣、民的关系。华夏文明的形成和演变,来自深究天人关系,理顺人人关系,安顿权力结构以实施政治运作,引领人民过上良好有序的生活。

 

以“尧曰”为特殊标志,对应全书的“子曰”,同时也是“学而”的终极目标。子张在战国时影响很大,《论语》第十九篇言弟子,以子张为起点。《韩非子·显学》称儒分为八,也以子张居首。“子张”的编纂未定,酝酿着解读《论语》的其他可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对应首章“学而时习之”,以君子修身为主。以礼乐融贯生命,圣人和君子遥相呼应。而以“尧曰”对应“不知命”,前者是共同体治理(外王)的目标,后者是个人修身(内圣)的目标。前者的实现需要一定的条件(圣人所为之事),后者人人可以致力(君子所为之事)。

 

“尧曰”以下分三部分:

 

第一,唐虞5章,计尧1章,舜1章,舜和禹1章,舜及武王臣1章,禹1章。此5章基本讨论君,也就是权力中心。由君而臣,形成核心治理团队。禹以下不再评论,由禅让转为家天下,对此或有所难言。对于真实的夏代形态,史料有缺,考古学界至今没有确定的结论。而于商、周,则商略而周详。然而要理解历史,尤其孔子心目中的历史,依然不可缺少文献的指引,需要从三代入手。《孝经》开篇“先王有至德妙道”云云,《经典释文》引郑氏说:“禹,三王最先者。”于虞夏之际,将禹不归于二帝而归于三王,其义至邃[4]。

 

第二,三代6章,皆在殷周之际,关注治与乱,大致相当史学学,史学学相通于《易》。始于大崩溃时代的应对,终于安定基业的嘱托。

 

第三,春秋(所传闻世、所闻世)8章。不再讨论天子,而是讨论大臣(正反面,3章)、霸主与臣(齐景公2章)、臣(3章,正反面,修身,政治行动的准则)的作为。

 

《尧曰》(序):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周有大赉,善人是富。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丧、祭。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功则说。

 

这是尧舜至三代之传道,同时也是传位,传递政治合法性。由概括《尚书》而来,整部《论语》以此奠基,可看成全书的后序。本文将总纲抽出前置,作为《论语》评论时代和人的标准。

 

此章题“尧曰”为鲜明标志,与全书题“子曰”、“孔子曰”(以十六章《季氏》为主)形成对照。全文大致采纳《尚书》,应当是弟子连缀老师的讲授。全章似断似连,意义坚定而富含解释空间,与《孟子》末章由尧舜述至汤呈现的连贯性有所不同。《论语》首章“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以修内圣为始,而此章以通外王为终。

 

此章意义重大,试分段解释:

 

尧传舜帝位之训辞,大义同《尚书·尧典》。咨,嗟叹声。尔舜,上呼下。天之历数在尔躬,乃当时最高学问,可以有二解:其一,天之历数犹岁时气节之先后,明帝王相继之次第(朱熹《集注》)。以尔躬承担之,承担者即执政的天子;其二,天之历数在尔躬,万物皆备于我,道不远人,天人合一。允执其中,公允地、诚笃地掌握中的标准,根据时势变化,调整相应的布局。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如果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得不到改善和发展,统治合法性也会自然丧失。

 

舜传禹之训辞相同,此上对下的嘱托,乃传位之大礼,犹后世以宪法宣誓。此节来自《尚书·大禹谟》。由虞而夏,转折发生于禹。禹不再以此言命其继位者,二帝由此过渡为三代。禹的历史地位,也因此有属上、属下二说。

 

禹以后跳过夏直至汤,于“曰”上未标“汤”字,或出于尊崇尧舜,或显示时代的裂痕。《集注》:“此引《商书·汤诰》之辞。盖汤既放桀而告诸侯也。”予小子,帝王自称。履,汤名。前文上对下,显示天人之道未绝。此下对上,已无“唯天为大,唯尧则之”(《泰伯》)之人,故以祭祀感应为主。以下告上的形式承接天之命,《易》所谓“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尚书·多士》所谓“殷革夏命”。“二帝”和“三王”时代不同,而敬天事人一也。

 

敢用玄牡,以黑色的牲口(牛)祭祀,夏尚黑。敢谓不敢,敬畏也。又儒家用“玄牡”,或相对道家用“玄牝”(《老子》第六章)。敢昭告于皇皇后帝,皇皇后帝是抽象之天帝,《尚书》常以天和帝对言,当无形和有形两面。皇皇,大也;后,司也,《说文》曰“继体君”;帝犹根柢。

 

“有罪不敢赦”,如果有罪,请惩罚我。“帝臣不蔽”,对越上帝,任何言行乃至心理活动,其功过都无从掩盖。《大学》:“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简在帝心”,最后由你选择,而“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泰誓》中)。简,阅也,择也。“朕躬有罪,无以万方”;当纯洁身心,有一丁点渣滓都要化除。“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最高领导者,必须承担天下的责任[5]。由殷商延伸周。“周有大赉,善人是富。”《集注》:“武王克商,大赉于四海。见《周书·武成篇》。”赉,赐予。此言其所富者,皆善人也。善人是有德之人,包括经济和文化,为周初封建的基础。在《论语》中与今义不同,善人是国之栋梁,当兼外王的成就,其地位高于君子。比较《老子》七十九章“天道无亲,常与善人”[6]。

 

“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又引《周书·太誓》。众多的至亲,不如众多的仁人,选亲不如选贤。“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承接前文“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万方”对应“百姓”,“罪”对应“过”。言过不言功,为后世“罪己诏”的依据。好的政治决非代百姓干完一切,而是由百姓自己努力过上好的生活。

 

“谨权量”,校正律历度量衡,慎重地决定判断标准。《集注》:“权,称锤也。量,斗斛也。”“审法度”,审视法律与制度是否需要调整。“修废官”,整顿吏治,看看有否缺失,或当裁减无用的职级。“四方之政行焉”,政者正也,政行而行政,打通阻塞,畅行无阻。

 

“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集注》:“兴灭继绝,谓封黄帝、尧、舜、夏、商之后。举逸民,谓释箕子之囚,复商容之位。”在共同体内部实现政治和解,保护种类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由春秋而战国,以战乱整合,从周初八百诸侯,到春秋几十国,到战国七雄,数量不断减少。

 

“所重民:食、丧、祭。”引《武成》:“重民五教,惟食丧祭。”所重民:食(生)、丧(死)、祭(死生联结)。由物质到精神,民,基础,国之本。食,民以食为天,生,维持空;丧,死,由空入时;祭,生死之感通,由时入空。

 

“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功则说。”数语未见《尚书》,或为孔子总结,当由重民而来。“宽则得众”,民众享有充分的自由;“信则民任焉”,保持礼法的稳定,兑现作出的承诺。在上者有律于己,在下者才能以合理的预期安排未来。“敏则有功”,勤勉于工作,响应民众的需求。“公则说”,上下高兴,发出内心的欢笑。这里的“公”照应章首的尧舜禹禅让。而“说”联系《论语》开篇的“不亦说乎”,读来意味深长。

 

一、唐虞

 

1.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泰伯》)

 

“大哉”为乾象,“尧之为君”当政治之标准,亦即天地人之人。“唯天为大,唯尧则之”,敬天法祖为华夏文明的信仰,奠定统治的合法性。“荡荡乎,民无能名焉”,相通《泰伯》“民无得而称焉”,以此通往神圣。“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两言“巍巍”,天人相应。不可得闻之性与天道,化为可得而闻之文章,亦即礼乐法度。

 

2.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卫灵公》)

 

以舜继尧,礼乐法度既定,无为而治。参见《易·系辞下》:“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集注》:“无为而治者,圣人德盛而民化,不待其有所作为也。”儒与道皆主无为而治,当比较其不同进路。“夫何为哉?”百官各司其职,天下各得其所,又有什么可做呢?“恭己”,道德积盛,言忠信行笃敬;“正南面而已”,校正标准尺度,正己而正天下。

 

3.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泰伯》)

 

由尧而舜,由舜而禹,其“巍巍”相承,万众仰望。《集注》:“不与,犹言不相关,言其不以位为乐也。”《史记·五帝本纪》:“尧招舜曰:‘汝登帝位。’舜让于德不怿。”又《太史公自序》:“唐尧逊位,虞舜不台(怡)。”舜与禹关联治水事迹,相应世界各地的洪水传说。夏根据史实由殷商上推,尧舜根据史实由禹上推。

 

4.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也,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矣。(《泰伯》)

 

《尧曰》以汤对应尧,而《泰伯》以武对应舜。圣君贤臣,共治天下,落实于实际操作,亦即“无为”之条件。《集注》:“五人,禹、稷、契、皋陶、伯益。”又:“《书·泰誓》之辞。”又:“十人,谓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毕公、荣公、太颠、闳夭、散宜生、南宫适,其一人谓文母。刘侍读以为子无臣母之义,盖邑姜也。九人治外,邑姜治内。”五人、十人,皆大贤也。

 

“才难,不其然乎?”治国精英难得,团队形成亦难得。参见《史记·孔子世家》记孔子答哀公问政曰:“政在选臣。”又,乱者,治也。为何用反训而不用正训?居乱世,妄作凶,或导致更大的乱。由乱入手,犹如治丝,不知不觉乱的程度减化了,逐步达成治。

 

唐、虞之际,亦即尧舜之际,人才最盛;跳转至周初,有对应之象,亦即时代的联系。九人而已,犹妇女人才比例,亦见男权社会痕迹。以数而言,由十而九,亦属变化之象。五、十之数可思,亦见社会之由简而繁;十、九之数亦可思,或对应河图洛书之变。

 

由武王而上推文王,由应而比。“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为有天下者之发展过程。三、二之比,亦为《易》之象数。至德者,谦之又谦,永远从事积累,由底层建设而上达。

 

5.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黼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泰伯》)

 

尧、舜、禹之连续,于尧而舜,见其无为之一面;由舜而禹,见其有为之一面。“吾无间然矣”,完全满意,全盘接受。间谓非议,无间犹感通,赞之又赞,有声气信息之交换。《孟子·离娄下》:“禹、稷、颜回同道……禹、稷、颜回,易地则皆然。”

 

禹对于衣、食、住皆卑之,而致力于意识形态(鬼神)、上层建筑(黼冕)、经济基础(沟洫),乃古代为政之要。疏通郁塞,灌溉农田,尚可见治水之象。而沟洫通行,以连接九州,利涉大川也(《史记》有《河渠书》,《汉书》有《沟洫志》)。

 

二、三代

 

6.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微子》)

 

由唐虞之际理想国下降,至于殷周之际的现实社会,禅让谦德变为暴力革命。

 

微子犹时;纣不仁,然而祖宗和后代没有不仁,故出走以存宗祀,保留先人血脉。箕子犹时空之理论,亦即道;殷可亡,治国之法不可亡。《易》:“箕子之明夷,明不可息也。”箕子佯狂,忍辱并忍死,有传道之象。比干犹空;明知不可救,仍然要尽力,以对得起列祖列宗以及当时百姓。

 

三人行事不同,而有相通之理,故孔子曰:“殷有三仁焉。”仁者人也,《学而》“其为仁之本与”,《集释》引江声《论语俟质》:“仁当读为人,古字仁、人通。”又:“而亲仁”,《集注》:“仁,谓仁者。”《论语》中“人”“仁”常通用,可当形与神。为人者,乃为仁也。

 

7.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泰伯》)

 

以诸侯对应唐虞,保存唐虞时代的理想,上通尧舜,旁通伯夷叔齐。《史记》以《吴大伯世家》居世家之首,以《伯夷列传》居列传之首,不无微意。

 

泰伯,周大王长子。至德以天下让,乃有文王、武王之兴。而历代统治者为争夺最高权力,上演了多少家庭悲剧。儒家主禅让,泰伯为理想人物,三以天下让,无至德不能。民无得而称焉,老百姓找不到话来称赞他。

 

8.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公冶长》)

 

呼应泰伯,继承唐虞之际的理想。伯夷、叔齐乃孤竹君之二子,从诸侯下降至处士,保存人格之底线。此不再言其让贤而言其德。《中庸》:“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与?”又,此言旧恶,于新恶或未必然。《宪问》“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参见《述而》:“(子贡)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前言对人无怨,此言对己无怨。自我抉择,勇敢承担,对时空负责,对自己和他人负责。

 

9.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微子》)

 

由君、士大夫以至民,各有其人格而彼此关联。以伯夷、叔齐为首,呈现各种变体。孔子最后反身归于己,相应而集大成。

 

逸民,无位而品格高尚之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没有放低标准,也没有受辱,伯夷、叔齐做到了。柳下惠、少连,虽然降志辱身,但是言语合乎道德,行为经过深思,坚守底线不失。虞仲、夷逸,退隐不处于利害之地,以超然立场批判得失是非,保持清洁的节操,能进能退。虞仲即仲雍,为泰伯兄弟,与其同窜荆蛮者。孔子所悬标准更高,根据局势而行动,并不事先固定出处。无可无不可,无为无不为。

 

10.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季氏》)

 

齐景公(?—前490年),晏子之君,为孔子同时代人,当春秋所见世(前541—前481),可删归《孔子评论同代人》。有马千驷,盖骄奢淫逸。景公好马,尝于淄博齐文化博物馆参观其葬马坑,长达210米云。

 

再言伯夷叔齐,亦即上文“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对比齐景公和伯夷叔齐,以“民无德而称焉”对比“民到于今称之”。又《泰伯》之“民无得而称焉”,得一本作“德”。或字之误,或避开景公评语。

 

本章所记语没头没尾,似可当拾遗。本节无“子曰”,仍可认为是孔子评论。所记虽不全,弟子珍惜之,故搜拾于此。

 

11.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騧。(《微子》)

 

称颂贤人,犹释氏之随喜功德。以“周有八士”当“吾从周”,有“反风”之象。八人事迹皆无考,或曰“成王时人”,或曰“宣王时人”(《集注》)。从姓名推断为四对兄弟。藉孔子之口而存,亦见孔子之博采众长,不遗一善。

 

12.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微子》)

 

这是周公旦传授鲁公伯禽的治国之道,对应《尧曰》之传道。

 

“君子不施其亲”,犹《易》之“涣其群”,用人五湖四海,不结党营私。“不使大臣怨乎不以”,让大臣充分发挥,各尽所能,不察察为明,干扰其工作。“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同伴一路行来,发展速度必有所不同,分化不可免。无大故则不弃,“亲亲”包容之象。“无求备于一人”,野无遗贤,各取所长。如果求全责备,天下无一可用之人。

 

三、东周(所传闻世、所闻世)

 

13.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微子》)

 

士师,狱官。黜,退也。时代非治世,柳下惠知道直道行不通,枉道可保全,仍然坚持文明的理想,确乎其不可拔。父母之邦,人与出生地之联系,今所谓祖国。

 

14.曰: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者也。(《卫灵公》)

 

臧文仲知贤不举,未成《易》谦四“撝谦”之德。乃知引贤者与己并立,乃在位者之责也。《易》曰“云从龙,风从虎”,《泰伯》“有臣五人”,“有乱臣十人”,当由此而来。

 

15.子曰: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棁,何如其知也?(《公冶长》)

 

阳一阴二。周室有其大宝龟(参见《书·大誥》,又《史记·龟策列传》),然仅为整体理论的一部分,脱离整体决无作用。臧文仲不知卜筮之理,迷信且依赖术数,为藏龟之室务其豪华,故为不知。《雍也》记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

 

16.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宪问》)

 

春秋五霸,以齐桓、晋文为首,每况愈下。

 

17.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八佾》)

 

管仲协助齐桓公完成霸业,乃攘夷狄以尊周室者。《集注》略云:“器小,言其不知圣贤大学之道,不能正身修德以致主于王道。”于外王有功绩,但缺欠内圣,且不知礼,当化小为大,并透彻之。孔子对管仲评论甚多,均见《宪问》,总体以褒扬为主,亦见齐鲁之异同:

 

“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管仲对国家的贡献当得上他的享受,即使受到损害的人也心服口服。人也,他是个人物,能做到这样不容易。

 

又:“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大节胜于小节,功大于过。九合诸侯,不以兵车,以实力作底,而不使用武力,像这样算是仁了。

 

又:“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前章答子路问,后章答子贡问,大同小异。管仲的功绩在于重新整合东周的天下秩序,维护华夏共同体,老百姓至今享受他的功德。如果被异族入侵,礼乐文明将发生倒退。

 

18.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阳货》)

 

可以有两种解释:第一,道家,对比《述而》:“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卫灵公》:“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卷而怀之。”“愚”即“藏”与“卷”“怀”,亦即《庄子·缮性》所谓“深根宁极而待”。第二,儒家,知为平安治理,井井有条,愚为牺牲自我,奋不顾身,此即国之栋梁。两解于“愚不可及”皆褒扬,也就是“用拙”之道。

 

先秦道和儒有相通处,圣人胸怀不可及。参见《卫灵公》:“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19.子曰:臧武仲为防求为后于鲁,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宪问》)

 

此即臧武仲之知,利用一切手段,求家族利益最大化,为贪腐的根源。

 

20、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公冶长》)

 

用剃刀芟去一思。知行合一或太高,而三思或疑虑过多而不行。直觉并校验直觉,以行动决断,故“再,斯可矣”。

 

注释
 
[1]研究先秦儒学,不可不注意孟荀的分合以及影响汉宋的经学,而在今天,也应该注意不被理论的形态锁死。尤其应注意到在七十子直接化入时代,经学与社会全方位地相应,并发挥了其隐显不同的作用。
 
[2]如淳《汉书音义》:“分《尧曰》篇后子张问‘何如可以从政’已下为篇,名曰《从政》。”何晏等序:“《古论》分《尧曰》下章《子张问》以为一篇,有两《子张》。”刘宝楠《论语正义》:“盖《论语》自《微子篇》说夫子之言已迄,故《子张篇》皆记弟子之言,至此更搜集夫子遗语,缀于篇末。而有两篇者,以《论语》非一人所撰,两篇皆更待裒录而未有所得,故《尧曰》止一章,《子张》止二章也。此真孔壁之书,其合并为一篇,则齐鲁学者为之矣。”
 
[3]《释文》:“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鲁论》无此章,今从古。”
 
[4]章太炎:《“孝经”本夏法说》,见章太炎:《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5]“朕躬”二句,杨树达《疏证》引《国语·周语上》,谓出《汤誓》,《墨子·兼爱下》《吕氏春秋·顺民篇》皆引之。
 
[6]参见《述而》:“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无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先进》:“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子路》“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又,同上:“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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