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间,波爱修斯能教导我们什么?
作者:安迪·欧文 著 吴万伟 译
来源:译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全球疫情的第一波封锁隔离措施之后,很快就出现了图书销售的高峰。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的《瘟疫年纪事》和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的《鼠疫》尤其说明,很多读者希望从广泛的历史背景下看待疫情。据加缪的女儿凯瑟琳(Catherine)所说,他的小说获得新的相关意义,“我们不仅应该为新冠病毒负责,也应该为应对它的方式负责。”波爱修斯(Boethius)写于公元524年前后的《哲学的慰籍》也有类似的视角,该书在几百年之后的一场瘟疫——黑死病时期仍然是畅销书。它也是在波爱修斯本人被封锁隔离期间即在监狱中等待被处死时写成的,为我们提供了如何应对疫情的有用建议。
波爱修斯出生于罗马贵族家庭,是在日耳曼蛮族国王奥多亚克(Odoacer)推翻最后一位罗马皇帝成为意大利国王之后不久。波爱修斯虽然是基督徒,但他的家人仍然骄傲地保留下罗马帝国时代很多前基督教时代的传统。在东哥特(Ostrogoth)狄奥多里克国王(Theodoric the Great约454-526)执政时期,波爱修斯升任罗马执政官——负责政府事务,并为朝廷服务。但是,很快上年纪的国王担心罗马人可能发动政变,指控波爱修斯叛国。虽然波爱修斯否认指控,但他仍然被判处死刑。
波爱修斯开始撰写《哲学的慰籍》,哀叹他的失宠,接着描述了哲学女神的拜访。她提醒波爱修斯认识到其不幸遭遇掩盖起来的若干最基本的真理。两人以苏格拉底对话的方式交流,中间穿插提及希腊和罗马神话的抒情诗歌。
波爱修斯的作品出现在哲学被认为是实践智慧之源的时代,哲学被认为能帮助人们更好地生活和死亡。他下定决心要为当时的领袖传授希腊智慧,尤其是斯多葛派智慧,即拥有美德足以获得幸福生活。斯多葛派试图依据环境条件调整自己的愿望。用伊壁鸠鲁(Epictetus)的话说,他们竭力维持“快乐的心态,患病时也快乐,有风险也快乐,濒临死亡也快乐,到处流亡也快乐,遭受羞辱也快乐。”
哲学女神鼓励波爱修斯坚持这些斯多葛派原则。她温和地指责他背叛自己的命运,提醒他认识到人并不能控制自己的大部分遭遇。她说,人的命运掌握在罗马神话中的命运女神福耳图那((Fortuna)手中,她可能给你高官厚禄也可能让你承受冤屈被关进监狱,全凭她的心情好坏而定。哲学女神告诉波爱修斯,“你知道人生无常,祸福往往就在旦夕之间。”我们的共同点就是不可避免的脆弱性:终有一天我们都要死掉。对此,波爱修斯完全赞同,“我也是,死神和支配一切的命运之剑就时刻悬挂在头顶之上。”
哲学女神教导我们,命运女神能够从我们身上夺走的任何东西如物品、财富、名声、权力都不能带来真正的幸福。所有这些东西都没有内在的善。身体的快感能令我们感到后悔,危害健康,再好的身体也可能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被夺走。就连朋友和家人我们也不能总是指望,因为孩子们“像鸟儿一样飞走了,在心里留下长久的伤痛。”她提醒波爱修斯,人人都会遭遇形形色色的苦难,但鼓励他不要把焦点仅仅集中在悲伤之上——就像任何东西一样,悲伤也会过去——而是花点儿时间去思考,从整体上看待生活。
哲学女神还解释说,就算在波爱修斯的环境中也可能实现幸福。我们的推理能力并没有因为命运坎坷而受到影响,仍然能帮助我们辨认出什么是善,什么能帮助我们在无论何种环境下都如道德君子般生活。美德是我们真正拥有的一切。正如哲学女神所说,“如果你拥有自我,你就拥有了命运女神永远没有办法从你身上夺走的东西”。
《哲学的慰籍》也触及到宗教哲学问题。在波爱修斯看来,上帝就是至善,幸福来自依据上帝的意志生活(对斯多葛派来说,就是遵从自然)。哲学女神解释说,虽然存在万能的上帝,但我们似乎仍然看到恶人得势而好人丧失了一切:但恶人缺乏美德,其生活不会幸福;好人则因为善良而生活幸福。
《哲学的慰籍》提醒我们认识到,虽然我们不该为新冠病毒疫情负责,但我们能控制如何应对它的方式。就像对波爱修斯一样,对我们来说,变化不可避免,命运深不可测。我们都要面临苦难和死亡,但我们无需将焦点完全集中在生活的艰难或者所感受到的悲伤之上,这些毕竟都会过去。我们能花时间反思生活中的其他方面,泰然自若、沉着冷静地竭力过一种合乎道德要求的生活。这是悲伤中找到幸福的源头。
《哲学的慰籍》也触及与当今时代密切相关的人类理性和知识问题。在波爱修斯看来,人类理性是我们最伟大的天赋之一,但它依然受到限制:完美的知识依然可望而不可及。我们能看到现有环境中的观察的真相。为战胜新冠病毒疫情而竞相开发疫苗的努力已经展现出人类理性的威力,但疫情造成的破坏也展示出理性的局限性。
最后,《哲学的慰籍》提醒我们认识到,我们必须学会生活在不确定性之中。命运女神告诉叙述者无常是“在我推动命运罗盘旋转之时永远也不会停止的游戏。如果你愿意,不妨从罗盘上站起来,同样道理,如果你从罗盘上掉下去,别将其当作伤害。”
波爱修斯时代的其他基督教作家吸取了在北欧和盎格鲁撒克逊史诗中发现的异教徒信念,包括人类体验的倏忽无常和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信念。比如,在盎格鲁撒克逊史诗《贝奥武夫》中,同名战士在杀死恶龙时,遭受致命的伤害。虽然他刺死野兽保护了民众,但他的死亡也使得他们失去了保护者,他忠实的伙伴维格拉夫(Wiglaf)就预测,贝奥武夫的敌人可能要杀害民众来报复。但史诗的结尾预测,贝奥武夫因为履行职责和坚守英雄的美德而得到民众的敬仰。
类似的视角出现在13世纪冰岛作家斯诺里·斯图鲁松(Snorri Sturluson)在作品《新埃达》(the Prose Edda)中编纂的北欧神话中。有些神话描述了世界未来的毁灭(Ragnarök)。当世界末日来临,狼神芬里斯(the Fenris)和蛇神米德加德巨蟒(the Midgard)与众神作战。众神之王的父亲奥丁(Odin)与狼神作战,儿子托尔(Thor)与蛇神作战。托尔杀死了蛇神,却因为感染病毒而死。狼神芬里斯吞噬了奥丁,却被奥丁的另一个儿子维达尔(Vidar)杀掉。地球先被火覆盖随后淹没在大海里。但是,世界注定要重生,有些人将幸存下来,重新在世界上繁衍。就像之前的斯多葛派,北欧神话接受命运决定历史进程,它们将焦点集中在某些能够控制的东西上:坚守英雄的道德规范。
玛雅人、印加人和霍皮人都认为,时间是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在道家中,四季轮回,天人合一人是我们认识世界的核心。公元6世纪的《道德经》结束时的建议想必贝奥武夫也会赞同:“一切都会过去。好好把握现在。”(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道德经》第23章。---译注)。
我们或许比波爱修斯的同代人更加难以容忍不确定性和死亡。我们消费信息的速度比其他任何文化都快。随着我们运算能力的提高而获得更多数据,我们或许相信自己应该能获得完美的知识。有些人工智能研究者预测,人类生活将很快被超级智慧的人工智能所取代,其他人预测我们很快将能够上传意识到云端,让人类关注的生存问题如死亡的不可避免性成为毫不相干的问题。在波爱修斯时代,历史车轮转动很快,但今天,随着技术以令人眩目的速度改变世界,看到我们在命运罗盘的位置变得越来越困难,我们越来越看不清历史的地平线了。冷战结束时,有人称这是历史的终结,但他们已经被证明是错误的,今天又有其他人在美国霸权的终结和中国的崛起中看到历史终结的迹象。每当到了选举季节,我们就宣称,我们的社会在朝着朝着预兆末日时刻来临的新方向前进。
我们的迷茫部分可能归咎于我们对进步的期待。在波爱修斯之后,基督教思想家抛弃了历史循环观,转而更喜欢人类的不断进步,最终将是基督的第二次来临和救赎。命运观被神圣意志观所取代,个人焦点集中在完成一整套任务(神圣的)清单,目标是获得永远的救赎。哲学家约翰·格雷(John Gray)已经指出,对当今很多人来说,科学和技术带来更美好世界的承诺已经取代基督教的救赎承诺:知识在不断取得进步,但人类的行为并没有进步。但是,相信人类不断进步,从不怎么开明的状态到乌托邦式终点状态的线性历史观仍然留了下来,成了基督教的残余观念。与此相反,格雷看到历史既不是进步也不是衰落,而是不断处于有得有失的循环中。他注意到“在歌唱荷马诗歌的希腊世界,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人生是由命运和偶然性决定的。”
在某些方面,整个世界是比从前好多了。事实上,我认为,对很多人来说,人生的意义真的取决于这个信念。如果剥夺了进步信念,如果你开始认为世界就像古代基督教之前的欧洲人或佛教徒或印度教徒或中国道家信徒认为的那样,很多人可能感到绝望。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有人告诉我,“如果我同意你的观点,约翰,历史没有进步模式,我早上都懒得起床了。”
如果波爱修斯是在今天写《哲学的慰籍》,毫无疑问,他将因为哲学能够提供安慰的观点而受到批评。如今,很少有人认定人能依靠思考从绝望中走出。我们更可能尝试求助于物质商品、肉体快乐和陌生人的称赞来抗拒不快乐,但波爱修斯反对这个途径。很多人最近感受到的众多限制已经展示,我们的幸福所依赖的往往受到偶然性的控制。至少,这些限制已经给我们机会去重新思考最优先选择是什么,将幸福更多放在能控制的东西上,更加珍视现在拥有的好东西,它们很可能是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从我们身边夺走。在我看来,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失去朋友和家人,我愿意牺牲一切来换取他们的存在给我带来的快乐。
波爱修斯冷静的、复合逻辑的论证与当今很多作品形成令人印象深刻的对比。如今,连理性有用的观念都遭遇挑战。有人告诉我们,政客诉诸民众的情感是正确的,但《哲学的慰籍》持续得到人们的喜爱说明,在人们不受干扰时,理性是有说服力的,也是能够安慰人的。波爱修斯的同代人面对的问题与当今问题并没有太大不同。如果采取历史的线性发展观,我们就不大可能从回顾历史中获取生活智慧,相反,我们可能选择采用暗示重新回顾历史的价值的循环观,我们就能看到其他人是如何应对当今面临的类似问题的。
基督徒之前的人明白命运扮演的角色,他们将努力的焦点集中在自己在无法预测的当下行动上。在现代西方人看来,波爱修斯最终被残酷处决的人生很难说是幸福的,贝奥武夫的执政很难说是成功的。但我们可能从中世纪思想家那里学到很多东西,他们的焦点不是集中在命运之箭射向自身,而是他们如何顽强地生活下去。这是波爱修斯在其人生最黑暗时刻的安慰,在命运罗盘再次旋转之时,如果我们抽时间理性反思自我,它也可以成为我们的安慰。
译自:What Boethius Can Teach Us About Enduring a Pandemic by Andy Owen
What Boethius Can Teach Us About Enduring a Pandemic - Areo (areomagazin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