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林】儒学德性修养论的思想架构

栏目:演讲访谈
发布时间:2021-06-03 20:00:11
标签:儒学德性修养论
李景林

作者简介:李景林,男,西元一九五四年生,河南南阳人,吉林大学历史学博士。现任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兼任中国哲学史学会副会长、中国政法大学国际儒学院兼职教授、四川大学古籍所兼职教授及《儒藏》学术委员会委员等。著有《教化的哲学——儒学思想的一种新诠释》《教养的本原——哲学突破期的儒家心性论》《教化视域中的儒学》《教化儒学论》《孔孟大义今诠》等。

儒学德性修养论的思想架构

作者:李景林

来源:海淀敬德书院

 

前言

 

北京师范大学李景林教授在敬德书院2021年春季论坛上以《儒学德性修养论的思想架构》为发言主题,他从儒家本体与工夫的角度,认为教师须经“以身体道”的工夫,方能真实拥有道体,儒家着重于生命存在的实现。儒家常从“德不可掩”“诚于中”必“形于外”的角度,强调“慎独”的工夫,认为人内在的德性及其道德的抉择,必会影响和转化其情感、气质和行为,并通过后者表显于外,形成所谓“变化气质”乃至“德盛仁熟”之气象。另外,孔子所主张的儒学强调自身内在地拥有“一贯之道”,启发教师的师德修养应臻化于不思而得,应变曲当,从容中道,表现为一种道德与行为上的坚持与连续不断,才能拥有生生创造和溥博涌流的生命力量。

 

儒学以生命存在的实现而非认知为思想的进路,由工夫而证显本体,以建立其形上学的系统。儒学各派言德性工夫,不外身心外内之一体互成。《学》《庸》“诚中形外”的观念(《大学》“诚于中,形于外”;《中庸》“诚则形”),可以用来提挈概括儒学德性工夫论的思想架构。

 

01、本体与工夫

 

儒家言“达道”,强调身心上的体证和实践上的拥有,非单纯的理论认知,儒家哲学由此而有工夫与工夫论之说。黄宗羲《明儒学案》序:“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此语指点出了儒家由工夫证显本体的为学精神。

 

子思论诚明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礼记·中庸》)自诚明,自明诚,表现了两种不同向度的工夫入路。此诚明互体义,乃由成性之工夫历程而显,“明”,则表现为此成性展开历程中的心明其义。

 

朱子答弟子问“体道”:“体犹体究之体,言以自家己身体那道也。盖圣贤所说,无非道者,只要自家以此身去体他,令此道为我有也。如克己,便是体道工夫。”(《朱子读书法》卷二)人须经“以身体道”的工夫,方能实有或真实拥有道体。

 

《周易·系辞传下》:“苟非其人,道不虚行。”《系辞传上》:“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人以道德、人格之工夫成就来证会道体,道体亦由之而转出,展开为一种情境性的当下呈显。孔子亦讲“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今人相对于现象言本体,相对于属性言实体,是一种静态的、认识论的进路。儒家论“道”,则对应着“工夫”来讲,要通过工夫来实有和证显本体,着重在生命存在的实现。

 

孔子之学以“仁”为核心,仁即其“道”;“忠恕”为行仁之方,标志着达道之工夫历程。忠恕,是由尽己之忠推扩而成物,以达人己内外一体相通之仁。这个忠恕之道,包括成己与成物内外两面之统一,规定了儒家工夫论基本的思想架构。

 

孔子后学曾子、子思一系,由此而内转,其工夫论,略注重于内心和情感的体证(由此成己以成物,合外内)。荀子的修养工夫论,则注重礼的外范作用,主张“化性起伪”,将人的实现理解为一种“长迁而不反其初”,向着未来和社会活动的开放性历程(同时又讲“虚一而静”的“治心之道”,以达“大清明”的自由境界)。

 

宋明儒学突出心性与教育,尤重个体的德性养成和工夫论意义。理学一系所言工夫,略偏重于格物穷理和事上的磨炼,同时亦强调居敬诚意,涵养本原的工夫。心学一系的工夫论,更为注重“先立乎其大者”(陆象山),诚意正心、致良知于事事物物(王阳明),简易直截,直指本原,同时亦强调“体究践履,实地用功”的次第功夫(《传习录》中),而力戒学者“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空疏之弊。

 

儒家的工夫论虽有丰富的内容,大要言之,不外孔子忠恕之道所规定的那个统一不可分的内外两重向度。(“成己”与“成物”。成己,着重个体生命整体性之实现;成物,则着重君子德化天下的教化作用。)

 

02、生命之“纯一性”

 

《礼记·中庸》:“《诗》云:‘维天之命,於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

 

“纯”,言人的生命之纯粹化或存在的纯一性;“不已”,言生命历程之无间断的生生连续性或同一性。纯一纯粹,就性质言;连续同一,就时间、历时性言。两者密切相关而不可分。

 

这个“纯一性”与“同一性”,重在个体生命整体性的实现。

 

先讲“纯一性”:

 

“纯一性”乃相对于杂多性言。人的实存情态,非杂多之聚合。个体之种种实存表现因其内在本体性的确立和贯通而臻于精纯,统合为一体,谓之“纯一性”。

 

这“纯一”或生命的纯粹化,根源于人心对天道或本体的自觉和拥有。“道”内在于人的实存而为人之性,亦被理解为一种具有道德创造性的本原:

 

《孟子·尽心上》:“君子所性,仁礼智义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仁义礼智”,本于天命,为人性的先天规定。“生色”“睟面”“盎背”,发乎“四体”,言性体贯通表显于人的内心情感及其肉身实存。性由心显,“仁义礼智根于心”,会引发和推动人的情感和肉身实存产生一系列转变和升华,使之不断趋于精纯,并称体起用,发乎形色,表现为一种本体的创造性活动。

 

儒家常从“德不可掩”,“诚于中”必“形于外”的角度,强调“慎独”的工夫。从道德修养工夫的角度讲,儒家所言“慎独”,略有二义。

 

其一,在心之初发的几微处,人或未知而己独知之,当于此敬慎其所始,存养其本原。

 

其二,凸显“心”之不受外在规范和外物约束的独立自我决断,自作主宰的自由精神。

 

思孟《五行》从“舍其体而独其心”的角度来解释“慎独”的内涵,强调消解礼的外在形式意义而归于心灵的内在性和独特性,以达个体无所依傍,其心对于天道的独在和独知(良知即独知),集中表现了儒家反思涵泳本心性体这一向度的工夫论精神及其思想内涵。

 

慎独即“诚”。《中庸》讲“诚则形”,《荀子·不苟》讲“善之为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诚则独,独则形,是从内外、身心、知情本原一体的整体性意义上理解人的德性。在此意义上,人内在的德性及其道德的抉择,必会影响和转化其情感、气质和行为,并通过后者表显于外。

 

这个“形”或“形于外”,有两个方面的涵义,一是道体性体根于心而形著于人的情感形色,孟子所谓“睟面盎背”、“圣人践形”,宋儒所谓“变化气质”,讲的就是此义的“形”。二是指君子之德垂范天下的感化作用。

 

人心对于天道,存养性体所引发的创造性转化,会形著于人的情感及肉身实存,并使其生命存在整体性地不断趋于纯化。人之慎独、知止、精思、明察的本体和德性自觉,引生并显发为定、静、安、温、悦、戚、亲、爱等一系列情感之善,展显为睟面、盎背、体胖、和气、愉色、婉容、玉色等仪容形色之美(《礼记·祭义》:“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五行》:“仁之思也精,精则察,察则安,安则温,温则悦,悦则戚,戚则亲,亲则爱,爱则玉色,玉色则形,形则仁。”),这一系列自内至外的创造性转化,使个体实存不断地趋于精纯而不杂,获得一种整体性的完善(《礼记·大学》:“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荀子·大略》:“君子之学如蜕,幡然迁之。故其行效,其立效,其坐效,其置颜色、出辞气效。”)君子为学之形诸实践和颜色辞气,乃是一种生命存在之整体性的迁化和本质性的升华。

 

这种生命纯一化之极致,就是圣人的“德盛仁熟”(《朱子语类》卷三十一:“圣人之心,直是表里精粗,无不昭彻……所谓德盛仁熟,‘从心所欲,不踰矩’……盖形骸虽是人,其实是一块天理……圣人便是一片赤骨立底天理。”)。人的实存本是一种具有偶然性的定在,圣人之心,纯乎天理,德盛仁熟,其肉身实存已然脱胎换骨,摆脱了其偶然性的限制,成为道体、天理所依之以全幅必然展现的一种当下性的场域。

 

宋儒特别推重圣贤之气象(黄庭坚称周敦颐“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小程赞明道:“纯粹如精金,温润如良玉。”)。《孟子·尽心下》:“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心之所可欲者为善。此善之实有诸己为信、为真。真善统一,诚于中必形于外,充实而有光辉,则为美。道体个性化为当下的实存和生命的涌动,乃表现为一种化境之美和精神的自由。

 

03、生命之“同一性”

 

“同一性”,指人的生命历程及其展现于外的德行之生生连续性,个体过去、现在、未来之行为,由此而获得一种可予统一理解的连贯性,使之能够作为区别于他者的“这一个”而被认出并得到肯定。

 

《礼记·中庸》:“至诚无息”,朱子《章句》:“既无虚假,自无间断。”“无息”,就是连续而无间断。一般人之德行,总会有间断而不能连续。贤如颜回,尚且只能“其心三月不违仁”,一般人之行仁,则只是“日月至焉”的偶然为之。“日月至焉”是“间断”。颜子能够“其心三月不违仁”(《论语·雍也》“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其“三月不违”,是连续。然一时段连续之后,仍有间断。颜子被称作贤人而非圣人者以此。

 

人的生命处于时间历程,此一事与彼一事间,必会有间隔。而此一善事与彼一善事之间,虽有时间与空间上的间隔,却不妨其同时可以有一种本质或意义上的连续性(“至诚无息”)。赋予这种连续性的,即根于人心的本体的创造作用。

 

孔子不同意弟子仅将自己看作一个博学多识的人,而强调他内在地拥有了自己的“一贯之道”。其行从心所欲,时措之宜,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应变曲当,从容中道,表现为一种道德上的自由,行为上的连续无间断。这种圣人人格之行为上的连续无间断性,正是由其对“一贯之道”的内在拥有所决定和赋予的。

 

儒家论工夫,常据《易·坤·文言传》“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这一命题来表达教养工夫之内外两方面的关系。“敬以直内”,言诚敬以守其本体(《周易·坤卦·文言传》:“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朱子《周易本义》:“正谓本体,义谓裁制。敬则本体之守也。”);“义以方外”,言人心以情应物,发于行事,当以“义”节制其行为。“义以方外”,是行为的合义,属于外。然此“外”,是“义”根于内而形于外,其根据在内而不在外。人诚敬以守其本体,本体在内心挺立起来,仁义礼智根于心,其应事接物之行义,乃表现为天道性体之形善于外的充周流行,由是而获得其生命连续性的意义。所以《伊川易传》说:“义形于外,非在外也。”

 

孔孟常以水为喻来揭示这种道德创造的意义(《孟子·离娄下》:“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水之不舍昼夜,生生连续,以其“有本”。人的道德生命亦如是。君子志道,本原挺立,一以贯之,其形气实存和现实行为亦因之而转化,表现为内在道德生命之生生创造和溥博涌流。此创造的力量乃由实修实证而直透生命之本原而成,而非单纯规范性的外求认知所能至。

 

“诚则形”,不仅转化并表著于个体生命的形色实存,同时又要表显于一种君子之德垂范天下的教化作用。这一层涵义,可以用帛书《五行》“形善于外”一语来概括之(《论语·颜渊》:“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孟子·尽心上》:“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

 

儒家讲“诚中形外”,是要通过成己以成物的途径,达成人己、物我一体相通和平等性的价值实现,此亦儒家落实其教化的途径(《周易》坤卦《文言传》:“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君子内在的美德,不仅要睟面盎背,施于四体,显诸形色,而且要“发于事业”,推扩至于治国平天下的外王成就,君子之美德,才能得到完满的实现。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