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礼记》贯通儒学
作者:谢远笋
来源:中华读书报2021年6月2日
郭齐勇教授解读的《礼记》是袁行霈先生主编《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之一。大家知道,《礼记》是我国传统的重要经典,它原本是解释“礼经”(即今文《仪礼》,为汉代学官所立)的“记”,至唐初孔颖达等撰《五经正义》,正式获得经的地位,与《易》《书》《诗》《左传》并列。
晚清以降,传统经学渐趋瓦解,随着现代学科门类的建立,原本承载价值系统的中国传统典籍成为冰冷的“史料”。产生于中国古代社会的经与经学,难免有历史沉疴附着其上,因此在积极的意义上,传统经典经过现代价值的淬炼,汰洗掉其中不合时宜的负面因数,反倒能呈现出鲜活的生命。这种情形下,传统的现代性转化这一任务就直接地摆在了我们面前。郭齐勇教授对《礼记》的解读,做的正是这样的工作,即通过简明的注释、点评,让读者读懂重要篇章,以明了礼乐文明传统意蕴及其现代价值。
在笔者看来,本书体现了由《礼记》贯通儒学的特点,或者说作者对《礼记》的解读是以宏阔的儒学视野为背景的。礼乐文明的产生虽早于儒家,但正如作者在《导言》中所说的,西周的典章制度、礼仪规范,大多是经过孔子之后的儒家改造、重塑和整理的,儒家与礼乐文明密不可分。(详见郭齐勇:《礼记》,北京:科学出版社,2020,导读,第32页。以下引本书仅注页码)
戴东原说:“一字之义,当贯群经。”本书正是循着这一诠释原则而展开的。书中对“礼”“乐”“仁”“诚”“五行”“公私”“义利”等概念的解释和评论,不单就《礼记》本身,而是结合《周易》《尚书》《诗经》《左传》《论语》《孟子》等经书的相关论述,参考先秦诸子及后世诸家的诠释,对这些中国哲学中的核心范畴做通盘考虑,可说是一种全息性的考察。
如对“礼”的解释,作者基于《礼运》篇相关论述,分析“礼”的社会学起源,讨论礼制因革损益、与时偕行的品质,揭示从古礼中抽绎出来的“礼”的新观念,淡化了宗教的意味,增加了人文的、道德的意涵。在《曲礼上》,作者贯通郑玄与朱子的诠释,揭示礼与敬的关系——“礼是敬的外显,敬是礼的内涵”(第42页)。
仁礼关系是礼学研究中绕不开的话题。在《仲尼燕居》篇,本书申论“仁礼合一”“礼者理也”的儒学精义。作者指出,孔子以继承周代礼乐文明为己任,不过他并不固执于过时的礼,而是主张因革损益,力图拯救礼乐中所包含的信念信仰与道德价值。孔子说“吾从周”,但他要维护的并非形式教条、虚伪的仪节,这种外在于人之生命的繁文缛节,甚至会变成支配性的社会强制;他力图拯救的是形式化的礼背后的内在精神,也即“仁”。
孔子的贡献是为礼寻得内在的根基。书中征引“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等孔子之言,正是为了揭示仁德是礼乐文化的真实内涵。如果失去内在的精神,繁琐的礼仪、行礼所用的礼器(玉帛钟鼓等),就成了形式躯壳,失去了礼的社会价值和道德意义。(第382、386-387页)
又如对“乐”的解诂,作者贯通《诗经》《论语》《荀子》《史记》,清儒孙希旦及今人徐复观的诠释,辨析音与乐、美与善、礼与乐的异同,揭示礼、乐、刑、政的配置,阐发“德主刑辅”“礼主法辅”等治理观念。作者指出,四者中礼、乐是一个层级,礼的功能是节制,乐的功能是协和,二者都直接作用于人心;政、刑是一个层级,政是积极的引导,刑是消极的禁止,二者均作用于人的行为。(第288-312页)
其它如对“诚”的释证,作者将它提升至本体论的高度(第471页),毫无疑问,这是宋明理学与现代新儒学的重要论域;对于“尊德性”与“道问学”的问题,本书引入儒学史的视野,特别是程朱与陆王的学术公案,对它加以系统梳理(第475页)。又如对六经的解题,作者征引《庄子·天下》《荀子·儒效》《孔子家语·问玉》等篇目,并结合《郭店楚简·语丛一》对它加以考察(第355页),做到了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的互证。关于思孟学派与道德的“五行”的问题,作者借助简、帛《五行》篇(第444页),澄清了这一学术史上长期争论的疑难。本书由《礼记》贯通儒学的特点,贯穿全书,拙评限于篇幅,不能一一列出。
借用康德哲学的术语,我们可以说,儒学是历史的知识,也是理性的知识。当然,二者不是绝然分开的,因为对儒学现代价值的阐发,是建立在对儒学史正确认识的基础上的。作者对《礼记》中公私观、义利观、生态伦理的诠解,更多的体现出作者面向当下的理论旨趣。
如书中对“圣人飨帝”(第319页)、“三无私”(第399页)的解读,作者使用现代政治哲学的范式——政治正当性,对二者加以诠释。又如对义利观的疏解,作者援引罗尔斯的《正义论》,指出它与其正义第二原则相契合(第428页)。在道德哲学领域,牟宗三创立了以康德存心伦理学诠释儒学,尤其是孟子学的典范,此类训解在书中随处可见,但作者又强调儒家伦理在修养身心性情、培养君子人格方面的内涵,这就进入了德行伦理学的领域。在《祭义》篇,作者又指出,礼仪原则并非拘泥的、一成不变的,而是随不同的礼仪角色而变化的,这又揭示了儒家伦理具有安乐哲所谓“角色伦理”的意涵(第323页)。
《礼记》的生态环保及生态伦理的思想,主要体现在《王制》《月令》《礼运》《乐记》《祭义》《中庸》等篇。中国哲学的突破,人文的觉醒,并未斩断人与自然万物的联系,人终究是自然生态中的一元。作者指出,中国哲学中这种连续性、整体性考虑,有助于我们反思自身的占有欲。人应该对上天神灵,对自然天地抱持敬畏之心,在人与天、地、人、物的关系中不断反思、治理、调节自身,更好地定位自己,不至于如西方近代以降,人不断自我膨胀,妄自尊大。(见于“导读”及以上诸篇)
儒学是生命的学问,在现代社会,它仍然“在场”,作者对《曲礼》上“户开亦开,户阖亦阖;有后入者,阖而勿遂”一句的诠释(第51页),就将我们带到了现场。儒家传统要与现代价值结合起来,二者并不是对立的,现代社会的框架,需要传统的血与肉来填充,用刘述先的话来说,儒学至少是源自轴心时代的人类文明传统中的一种。
上文提到,儒学是历史的知识,也是理性的知识,它既要求严格的考据训诂,也需要我们做发明义理的工作,所谓“由字通词,由词通道”(戴东原语)是也。郭齐勇教授对《礼记》解读,做到了二者的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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