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孔夫子
——关于广场政治的符号布局
作者:朱大可(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教授)
来源:作者博客
孔夫子的幽灵,在天安门广场徘徊达一个世纪之久,而今悄然停栖在它的旁侧——国家博物馆北门,凝结为一尊身高达近 8米的青铜雕像,以卑微的身量和无限喜悦的表情,仰望34米(一说37.5米)高的红色天安门城楼,说出浩大无声的颂辞。这种广场的东部边缘和外围的空间位置,以及造像的姿体语言,都包含着明晰的身份信号——他与其说是来自2500年前的道德尊者,不如说是拱卫现代国家的文化侍者。
从汉代开始,孔子就扮演了这种侍者的尴尬角色,几乎没有更改的余地。仅有的一次变更,发生于20世纪。就在天安门广场附近,吴虞和胡适发出“打倒孔家店”的呼吁,鲁迅则进一步指证了孔教的“吃人”本性。50年后,毛泽东发动文革,再次喊出“打倒孔老二”的革命口号。天安门广场无疑是孔子的最大伤心之地。在他背后,越过博物馆的水泥墙体,孔夫子的对手躺卧在水晶棺里,接纳着人民的朝圣。他们之间的物理距离,不会超过700米;时间的距离,也仅有两个千禧年之多;而灵魂的距离,却远到以光年计算的地步。
天安门广场的符号布局,是一个类似国家领导人出场先后秩序的重大命题。在2008年进行的广场改造工程中,各符号(建筑物)之间的亮度比例关系首次被严格设定:人民英雄纪念碑的亮度指数为2,天安门城楼的亮度指数为1,人民大会堂和国家博物馆的亮度为0.8,毛泽东纪念堂的亮度指数为0.6。这个指数体系暗示了广场符号的等级秩序。孔子造像的亮度指数,应当在0.4以下。它是最黯淡的星辰,谦卑地点缀着这个庞大而华丽的符号家族。
孔子造像的安放地点,虽然未经专门部门审核,更没有得到“人民”批准,却显然经过某种慎密的考虑。基于它不能改变广场的固有主题——红色中国的革命意识形态中心,所以只能被投放于广场的外缘。但若把天安门广场视为一个“大”字(东西向的长安街为“大”上之一横),那么孔子像就只是“大”上的一点(“犬”)而已(梁煜璋语)。这种空间图式的汉字比附,生动揭示了孔子生前和当下的真实地位。在中国广场政治方面,孔夫子始终是一个卑微的角色。
然而,尽管孔夫子只拥有某种“犬式地位”,且没有举办任何隆重仪式,并因此呈现为半秘密状态,仿佛是一次历史人物对天安门的微服访问,但他的出现,事后还是触发了互联网民众的激辩,声讨和赞美的声音响彻云霄。就连浅薄的日本媒体都对此大肆赞美,以为中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但许多人已经发现,两种意识形态的内在冲突,并未获得真正解决。这是一个具有讽谕意味的场景:在革命终结之后,对抗的双方终于被重新放置在同一个空间。尽管孔子的地位比较谦卑,无法跟高大的主体性建筑对峙,但这种同一时空的文化并置,已经构成精神分裂的重大象征。
为了解决价值分裂以及由此产生的文化焦虑,央视“百家讲坛”进行了长达数年的笨拙努力,不仅为了一种文化接轨的“预热”,更是为了展开汉儒式的阐释,令孔夫子价值跟国家信念之间,产生良好的互补和互动的效应。一个名叫“于忠贞”的女人,再度扮演了“文化夜莺”的角色,以流畅、华丽而空洞的“心得”,把孔子塑造成服从性秩序(服从性伦理)、“软实力”和华夏文化的国际表征。
与此同时,这场新的文化造魅运动,正在呈现为一种可触摸的偶像形态。孔夫子雕像,近年来在中国各地大规模涌现,犹如唐代掀起的佛陀造像运动。除了天安门和山东曲阜,在清华大学、中国人大等京师学府和许多地方文化书院,以及文化部在海外设立的孔子学院里,各种孔子造像层出不穷。其面容千变万化,俨然是华夏老年男性脸型的全面展览。他的历史性复活,为中国雕塑家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但我们还从未看到过任何一尊夫子像,像天安门的那样,拱手而立,露出恭顺的谄笑,仿佛在接受最高领袖的城楼检阅,并喃喃地说出“万岁”的低语。
这无疑是一次极其成功的视觉改造。绥靖式的文化策略,比“打倒”和“砸烂”手法更为先进。读经运动和造像运动彼此呼应,仿佛是一场语言和视像的双重狂欢。但是要盘点一下漫长的中国历史就不难发现,无论被打击还是赞美,孔夫子都只是帝国的文化二奶而已。他关于人的伟大信念,从未得到真正的理解与推行。
孔子的文化孤独,主要来自下列三个方面:他的人本主义思想从未受到世人的正确理解;由于汉王朝及其御用儒学家的全面改造(误导性阐释),他被成功地用于捍卫政治专制秩序;他的先秦哲学同仁,总是遭到统治者的剿杀,令其丧失对话契机,而沉陷于完全孤立的状态。
西汉的先秦文艺复兴运动,是一次由徒孙们掌控的文化复辟,它旨在把包括山海经和周易在内的所有重要典籍,全部纳入儒学的阐释权范围,最终结出了武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的硕大果实。被专宠的儒学,从此在文化领域形成强大的专制体系,跟法家在政治领域的专制体系,形成严密的结构性呼应,彼此成为对方的精密镜像。这种长达两千年的儒家文化专制,令其他所有重要学派,都只能成为它的附庸,甚至遭到无情的贬斥与打击。
20世纪初“新文化运动”的症结在于,它没有试图瓦解这种儒学文化专制,让儒学降格到跟其他学派的同等地位,而是以“打倒”的粗暴方式来“营救”其他学派。但以儒家的方式来终结儒家,只能导致人们对儒家的更大同情,并为儒家在21世纪的卷土重来而埋下伏笔。孔子像单身进驻天安门,正是这种文化专制的回光返照。第四代儒学家们像捡了皮夹子那样奔走相告,以为“独尊儒术”的时代已经复活。
如何在天安门广场正确树立孔夫子像,以完善广场政治的符号布局,这是个十分有趣的话题。孔夫子造像所站立的位置,应当在国家博物馆的西门,也即天安门广场的正东侧,而非现今的“犬式”地位;其次,天安门孔子应当跟老子和墨子并肩站立,而只有以三元并置的形态,才能真正完成文化多元观的表述,并制止武帝以来文化专制悲剧的重演。第三,孔夫子的笑容应当收敛,他的哭泣和眼泪,以及他所承载的历史苦痛,比谄笑更有力量。
(写于2011年1月,为建筑杂志《米丈志》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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