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作者简介:吴钩,男,西历一九七五年生,广东汕尾人。著有《隐权力:中国历史弈局的幕后推力》《隐权力2:中国传统社会的运行游戏》《重新发现宋朝》《中国的自由传统》《宋:现代的拂晓时辰》《原来你是这样的大侠:一部严肃的金庸社会史》《原来你是这样的宋朝》《风雅宋:看得见的大宋文明》《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宋仁宗:共治时代》等。 |
宋朝足球,比欧洲杯更精彩
作者:吴钩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原载于 吴钩新书《宋潮:变革中的大宋文明》
你读过施耐庵的《水浒传》,还记得小说中的高俅高太尉有什么本事吗?
对,他擅长蹴球。《水浒传》是这么写的:“且说东京开封府汴梁宣武军,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最是踢得好脚气毬。京师人口顺,不叫高二,却都叫他做高毬。后来发迹,便将气毬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便改作姓高名俅。这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颇能诗书词赋;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
《水浒传》中的高俅形象,其实是被妖魔化了的。历史上的高俅,原是苏轼的小史(书僮),并非什么“浮浪破落户子弟”;也颇讲信义,虽说“恩幸无比,极其富贵,然不忘苏氏,每其子弟入都,则给养问恤甚勤”。要知道,当时苏轼的名字可是被列入“元祐党人”黑名单的,高俅能这么做,还真有点难能可贵。
不过,《水浒传》说高俅踢得一脚好球,又识相扑之技,却非捏造之词,因为这两项都是宋时最热门的全民性体育运动,一些士大夫也乐此不疲,高太尉少年时热衷于蹴鞠与相扑,也是完全不必奇怪的。
生活在元末明初的施耐庵重点渲染高俅会蹴球、相扑,无非是为了说明他不务正业的市井闲汉身份,但宋人未必有这样的观念,因为在宋代,蹴鞠与相扑属于正当的体育运动与娱乐方式,没有人觉得那是不务正业。南宋末文人戴表元自述说:“余少时多好,好仙,好侠,好医药卜筮,以至方技、博弈、蹴踘、击刺、戏弄之类,几无所不好。翰墨几案间事,固不言而知也。然皆不精,惟于攻诗最久。……虽精于诗,亦复何用?曾不如医药、卜筮、方技,犹可以自给;蹴踘、博弈之流,犹为人所爱幸。”蹴球比写诗更受世人“爱幸”。
现在我们知道足球运动是欧洲人与南美人的天下,相扑运动则是日本的国技;但我们未必知道,在1000年前,蹴鞠与相扑却是宋朝人的国球、国技。宋人张舜民有诗写道:“宝马嘶风车击毂,东市斗鸡西市鞠。”如果我们将“斗鸡”换成“相扑”,“东市相扑西市鞠”正是宋人的生活写照。
这当然也是宋朝社会富足的反映。战国时,苏秦这么形容齐国临淄的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狗、六博、蹋踘(即蹴鞠)者。临淄之途,车彀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宋朝也是如此。
好了,我们且到宋朝城市逛一逛,看看宋人到底有多热爱蹴鞠。
蹴鞠盛时
如果我们在冬至—元宵期间来到北宋开封府,将会看见,东京御街每日都有“击丸蹴踘、踏索上竿”等文娱表演;及至元宵节后收灯,东京人又纷纷“出城探春”,此时郊外园圃,“次第春容满野,暖律暄晴,万花争出,粉墙细柳斜笼,绮陌香轮暖辗,芳草如茵;骏骑骄嘶,杏花如绣,莺啼芳树,燕舞晴空,红妆按乐于宝榭层楼,白面行歌近画桥流水,举目则秋千巧笑,触处则蹴踘疏狂”,到处都是蹴球的红男绿女;暮春三四月,皇家林苑琼林苑对市民开放,园内亦有专供市民踢球的场所:“宴殿南面有横街,牙道柳径,乃都人击毬之所”。
宋朝城市有许多茶坊、酒肆,如果我们进去喝茶饮酒,也许还会发现,有些茶坊酒肆里面居然有蹴球表演。南宋时的杭州,便有一家“黄尖嘴蹴球茶坊”,是“士大夫期朋约友会聚之处”;又有多家叫做“角球店”的酒肆,“零沽散卖”小酒,你可以在此一边饮酒、品茶,一边观赏足球表演、比赛;如果是春季,杭州名园“蒋苑使小圃”也安排蹴鞠表演,“以娱游客,衣冠士女,至者招邀杯酒”;西湖边,每日总有一帮少年人在“宽阔处踢球”;瓦舍勾栏里,更是天天都有商业性的蹴球表演,你只要掏钱买票,就可以入内观赏。临安瓦舍内蹴球最有名的几个明星,叫做黄如意、范老儿、小孙、张明、蔡润,他们的名字被周密收入《武林旧事》的“诸色伎艺人”名单中。
宋话本《钱塘梦》形容临安府“有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城,更有一答闲田地,不是栽花蹴气毬”;元明小说《三遂平妖传》开篇亦写道:“话说大宋仁宗皇帝朝间,东京开封府汴州花锦也似城池,城中有三十六里御街,二十八座城门;有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若还有答闲田地,不是栽花蹴气毬。”显然是民间艺人的格式化表达,且说得很夸张,不过,若说东京与杭州的市民热衷于蹴球,却是实情。
不但都城如此,在宋朝的其他地方,蹴鞠运动也是风靡一时。陆游的诗歌就多次写到蹴鞠:“乡村年少那知此,处处喧呼蹴鞠场”——这是乡村的蹴鞠;“蹴踘墙东一市哗,秋千楼外两旗斜”——这是城市的蹴鞠;“路入梁州似掌平,秋千蹴鞠趁清明”;“寒食梁州十万家,秋千蹴鞠尚豪华”——都是陆游在梁州看到的蹴鞠盛况。诗人少年时,还曾在咸阳观看过一场蹴鞠竞赛,场面更是热闹:“少年骑马入咸阳,鹘似身轻蝶似狂。蹴鞠场边万人看,秋千旗下一春忙。”
从出土的宋代文物也可以看出宋人蹴球之盛。河北博物院藏有一件宋磁州窑“张家造”的“童子蹴鞠图”瓷枕,枕面图案为一名小童正在全神贯注地蹴球,看来宋时小朋友也喜欢蹴鞠;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有一件宋代“蹴鞠纹铜镜”,镜背为一对男女年轻人对垒踢球的浮雕,可知当时女性也可以蹴球。
宋人赵文小词《凤凰台上忆吹箫》:“疑是弓靴蹴鞠,刚一踢、误挂花间。”汪元量诗《张平章席上》:“舞余燕玉锦缠头,又著红靴踢绣毬。”说的都是女子蹴鞠;司马光亦有小诗:“东城丝网蹴红球,北里琼楼唱《石州》。堪笑迂儒书斋里,眼昏逼纸看蝇头。”那“蹴红球”的人,大约也是女子——男性想必不会踢红色的足球。她们唱歌蹴球的青春活力,让躲在书斋里埋头看蝇头小字的诗人深为艳慕啊。
不但民间流行蹴鞠,上层社会也有蹴球的盛事。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与赵光义兄弟,都是蹴鞠的爱好者,他们蹴球的故事被北宋画师苏汉臣绘成《太祖蹴鞠图》,此图已佚失,另有宋末元初画家钱选的摹本传世,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太祖蹴鞠的故事还被宋朝的“足球俱乐部”写成广告词传播:“巧匠圆缝异样花。身轻体健实堪夸。能令公子精神爽,善诱王孙礼义加。宜富贵,逞奢华。一团和气遍天涯。宋祖昔日皆曾习,占断风流第一家。”
南北宋均设有“皇家足球队”,分为左右军举行对抗赛。《东京梦华录》介绍了北宋皇家足球队左右军的不同球衣:“左军球头苏述,长脚袱头,红锦袄,余皆卷脚袱头,亦红锦袄,十余人;右军球头孟宣,并十余人,皆青锦衣。”《武林旧事》则收录了南宋皇家足球队的一份首发名单,叫做“筑球三十二人”:“左军一十六人:球头张俊、跷球王怜、正挟朱选、头挟施泽、左竿网丁诠、右竿网张林、散立胡椿等;右军一十六人:球头李正、跷球朱珍、正挟朱选、副挟张宁、左竿网徐宾、右竿网王用、散立陈俊等。”
每逢皇帝寿辰,或者招待外国大使,宴会上,这支皇家足球队通常都要出来进行表演赛。如北宋“天宁节”(徽宗寿辰)御宴,饮到第六盏御酒时,“殿前旋立球门,约高三丈许,杂彩结络,留门一尺许”,球头苏述、孟宣分别率领皇家足球队左右军上场比赛,“胜者赐以银碗锦彩”,“不胜者球头吃鞭”。又如南宋乾道年间,朝廷接待金国使者的宴会节目安排是:“凡使人到阙筵宴,凡用乐人三百人,百戏军七十人,筑球军三十二人,起立球门行人三十二人,旗鼓四十人,并下临安府差;相扑一十五人,于御前等子内差。”
宋朝士大夫中也不乏蹴球高手(应该叫“高脚”才更准确),如宰相丁谓、李邦彦,球艺都十分了得;还有一个叫柳三复的士人,蹴球也很厉害,“初柳为进士,欲见晋公(丁谓)无由,会晋公蹴后园,柳往伺之,球果并出,柳即挟取。左右以告,晋公亦素闻柳名,即召之。柳白襕怀所素业,首戴球以入,见晋公再拜者三,出怀中书又再拜,每拜辄转至背膂间,既起复在幞头上。晋公大奇之,留为门下客。”
可以说,中国蹴鞠运动的黄金时代正是宋代。彼时,上至皇家贵胄、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黄口稚儿,都以蹴球为乐。
足球俱乐部
说到这里,我们也许会好奇:宋代蹴鞠跟现代足球相似度究竟如何?宋人所用的球,又是何等模样?可能你会说,是实心的皮球,或者是藤球。
不对。唐人说过,“鞠,以皮为之,实之以毛。”可知唐朝的皮球为实心球,里面填充了羽毛,所以“球”字常写成“毬”字。宋人也沿用“毬”字,但此时已经普遍采用空心、充气的皮球:“今世皮球中不置毛,而皆砌合皮革,待其缝砌已周,则遂吹气满之,气既充满,鞠遂圆实”;“今所作牛彘胞,纳气而张之,则喜跳跃”。也就是说,宋代的皮球以牛或猪的膀胱为球芯,外面再包以外皮,外皮常用十二瓣硝过的软牛皮缝合,几何学告诉我们,十二个五边形正好可以构成一个球形体。这样缝制出来的皮鞠便非常圆了。充气之后,弹跳力很好。
那宋人又是如何给皮球充气的呢?你可能又会说,用嘴吹。也不对。他们使用小型的鼓风机,叫做“打揎”。“打揎者,添气也。事虽易,而实难,不可太坚,坚则健色(即皮鞠)浮急,蹴之损力;不可太宽,宽则健色虚泛,蹴之不起;须用九分着气,乃为适中”。
从球的形制来说,宋朝皮球跟现代足球是非常接近的。不过我们认为,宋朝蹴鞠更具现代色彩的地方,是其组织形态——出现了类似足球协会、足球俱乐部的蹴鞠团体。《梦粱录》载,临安城内“有蹴鞠、打球、射水弩社,则非仕宦者为之,盖一等富室郎君、风流子弟与闲人所习也”;《武林旧事》与《都城纪胜》收录的杭州会社名单中,亦有“齐云社”、“蹴鞠打球社”。
齐云社又名“圆社”,是宋代最著名的足球俱乐部。之所以叫“圆社”,大概因为足球是圆的,但也包含有“天下圆”、“不拘贵贱”的精神。高俅初见端王,端王邀他“下场来踢一回耍”,高俅不敢,拜道:“小的是何等样人,敢与恩王下脚!”端王道:“这是齐云社,名为‘天下圆’,但踢何伤。”《水浒传》的这段描写,透露了齐云社内不分贵贱的宗旨。
根据《蹴鞠谱》的描述,齐云社的总负责人为“都部署”,相当于足协主席,下设“教正”、“社司”协助理事,“知宾”负责对外接待,“会干”负责组织赛事。组织健全,分工明晰。齐云社的工作包括宣传蹴鞠文化,传授踢球技术,制定蹴鞠规则与礼仪,组织足球比赛、考核球员技术等级,等等。
施耐庵认为蹴球为不务正业,但齐云社却将蹴鞠塑造成世间最风流的运动:“天下称圆社,人间最美称,疏狂性格,辣浪门庭。子弟可消闲,公子王孙能遣兴;风流阵上,英豪士庶尽夸奇;花锦丛中,才子佳人争喜玩。一生快乐,四季优游,非同泛泛之徒,不比区区之辈。人间博戏,争如蹴鞠风流;世上会场,只有齐云潇洒。”
宋代是一个商业社会,齐云社也讲经济效益,凡加入齐云社,拜师学习蹴鞠之技,需要先交一笔学费,“凡教弟子,备酒礼,办筵席礼物,赠与师父”。你若吝于掏钱,就别想学到真功夫,“一分使钱一分踢,十分用钱十分教”。
齐云社订有各类章程与规矩,是入社的成员必须遵守的,譬如要求成员注意“十紧要”:“要和气,要信实,要志诚,要行止,要温良,要朋友,要尊重,要谦让,要礼法,要精神”;服从“十禁戒”:“戒多言,戒赌博,戒争斗,戒是非,戒傲慢,戒诡诈,戒猖狂,戒词讼,戒轻薄,戒酒色”。这“十紧要”与“十禁戒”完全可以抄下来作为今日足球队的纪律。
每一年,齐云社都要组织一届全国性的蹴鞠邀请赛,叫做“山岳正赛”,类似于今日的“足球超级联赛”。那么宋朝蹴鞠是怎么比赛的呢?嗯,踢法跟今天的足球运动颇不一样。宋人蹴球,通常有两种玩法,一种叫做“白打”,不设球门,两个球队分别派出同样数目的球员(从一人到十人均可),在场中轮流表演,以头、肩、背、膝、脚等身体部位顶球(绝对不允许用手),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而球不落地。由裁判分别打分,以技高一筹者胜。显然,“白打”强调的是技巧性与观赏性,有点类似于花样足球。
另一种玩法叫做“筑球”,更强调对抗性一些。球场中间会竖起一个大球门,高约三丈,宽约一丈,以彩带结网,只留出一个尺许见方的网眼,宋人称之为“风流眼”。比赛双方各派出十六人(少则七人),分着不同颜色的球衣,立于球门两边,分成左右军对垒。左军与右军均设“球头”、“跷球”、“正挟”、“头挟”、“左竿网”、“右竿网”、“散立”等角色,就如现代足球比赛中也有前锋、前腰、后腰、后卫、守门员等分工。每个球员按照自己的角色,站立于不同的位置,承担不同的任务。每场比赛还设有“部署”、“教正”,即正副裁判员。
比赛开始,左右军以抽签的方式决定哪一方先发球。不管哪方先发球,球都由“球头”开出,传给“跷球”,然后按规则在“正挟”、“头挟”、“左竿网”、“右竿网”、“散立”之间传球,传球过程中,手不准触球,球不得落地,最后又传回“球头”,由“球头”射门,即将球射过“风流眼”。如果球触网弹回,只要不落地,本队球员可以将球接住,继续传球、射门。球射过“风流眼”,对方接球,也是按规定的传球路线完成传球,再传给“球头”射门。直到球落地为一筹,以进球多寡定胜负。双方事前会商定一场赛事比赛若干筹,“或赛二筹,或赛三筹,先拈阉子分前后筑。众以花红、利物、酒果、鼓乐赏加焉”。
“山岳正赛”可能既赛“白打”,也赛“筑球”。大赛之前,齐云社会给各地的球队发出通知:“请知诸郡弟子,尽是湖海高朋,今年神首赛齐云,别是一番风韵。来时向前参圣,然后疏上挥名。香金留下访花人,必定气球取胜。”参赛的球队需要缴纳一定费用,叫做“香金”,最后胜出者可获得奖品,叫做“球彩”。“山岳正赛”也是齐云社评定全国各球队技术等级的过程,过关的球队可以获得一份认证证书,叫做“名旗”,“赢者得名旗下山,输者无旗下山”。
这样的齐云社,跟今日的足球俱乐部实在没什么差别了。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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