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 中君子与小人的第三种含义
作者:舒笛(黑龙江大学哲学学院)
来源:“学术汇”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一年岁次辛丑六月初四日壬戌
耶稣2021年7月13日
关于《论语》中的君子、小人,学界多认为有两种含义:一是地位义,地位高贵者为君子,如诸侯、大夫,身份低贱者为小人,如农圃工商;二是道德义,道德高尚者为君子,品行低劣者为小人。对此,熟察《论语》中关于君子、小人的章句,可知君子、小人概念另有第三种含义,即器量义。拘囿于具体器用而器量浅狭闭塞者为小人,超越具体器用而器量宏大融通者为君子。《论语》中有多处涉及君子或小人的文本,基于地位或道德义难以豁然贯通,而通过器量义,则涣然冰释。具备器量义的君子、小人相关章句散见于《论语》各章,仔细分析后可以发现,君子、小人并非截然相异,二者之间的关系具备对立、转换等辩证特征。
“君子不器”“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君子不器》《小道可观》《小知大受》三章分别从道与器、通与泥、大与小三方面,表达君子与小人两个概念在第三种含义上的对立性。器是具有一定形体、功能之物,象征具体职位、术业等。与器相对的道,是具体器用、不同职业所共通的人文精神。小人拘囿于具体职位、术业,被工具理性反噬,沦为社会生产机器上的螺丝钉。君子超拔于具体职位、术业而通达人文精神的本真,既能对社会作出非凡贡献,亦可保持自身人格的独立完整。《君子不器》章中的君子与道德义并无直接关联,这是由于人固守具体职位、术业与是否具备道德情操无关。此处君子亦与地位义无涉,这是因为,一方面,有位者所事之官,亦为一种职业,有其特定功能,属于器;另一方面,孔子认为,君子将孝悌友爱之道推至有位执政阶层,亦是为政,这体现为政君子不拘泥于具体为政之途,是对君子不器这一观点的践行。
通与泥是对道器范畴之功能发用的抽象表达。泥是拘囿、耽迷于具体器用,通是通达、超越为本真道体。在《小道可观》章中,尽管并未举例或特指何为小道,但是由于本章旨在表达人从事小道时的通与泥,所以小道类似于器,指具体术业、技艺。具体术业、技艺亦有值得观摩、欣赏之处;甚至可以作为学者进达于大道的方便法门,如子夏先教门人洒扫、应对、进退。所以,学者并非不可钻研小道,只是需要钻研到深处,能够从中悟出具体术业、技艺中的大道理、真精神,从而举一反三,旁通八路。常人不易由小道进达于大道,往往会拘囿于小道而不能融通大道。大道小道乃体用一源,小道之用自可通达大道之体。然而,人如果沉迷拘囿于小道,则是舍本逐末,忘鱼兔而求筌蹄。
通达道体之人器量宏大,拘囿器用之辈器量狭小。大小不仅是静态意义的宏大、狭小,还是动态意义上的大而超越小、小而自拘于小。动态意义之大小,集中体现于《小知大受》章。对于此章,学者易有两类误解:一类是混淆主客,以君子为知之客体和受之主体,君子可以大受而不可被人小知;另一类是以道德学问为大受,以知识才技为小知。第二类误解以受为大,以知为小,固化受、知与大、小的关联。实际上,孔子往往知、仁或知、仁、勇并举,无意贬低知。《小知大受》章中的“知”是指知识、技能,“受”是指承受使命、重托。君子既可承受重托,亦不妨如知者不惑;小人既可具备琐细常识、技能,亦可担任微职,处理末事。君子、小人之别,不在受、知,而在大、小。小是自我拘囿,大是基于小而超越之。君子不拘囿于具体职业、技能,是“不可小知”;超越为实现生命升华,通达大道而造福天下,是“可大受”。君子若大,虽知何妨;小人若小,虽受何益?
君子、小人第三种含义的对立性具有两种特征。第一,尽管《论语》主张为学做人当从君子而舍小人,但是《论语》对具有第三种含义的小人并未过分排斥,甚至略微肯定。孔子虽说君子不器,但他肯定爱徒子贡是瑚琏美器。孔子亦在褒扬君子可以大受的同时,肯定小人可以小知。子夏更断言即使是小道亦必有可观之处。第二,君子、小人第三种含义的对立,体现为君子、小人对具体器用的动态取舍——小人自拘于小而君子超越小。君子不器,即是君子不拘泥于具体器用,而超越、通达为大用。君子大受,即是君子不拘囿于小知或具体知识技能,而追求具有大受意义的天下担当、生命升华。
君子、小人第三种含义的对立性及其两种特征为君子、小人第三种含义的转化性提供条件。君子、小人第三种含义的转化性表现为,人在器量格局上由器入道、由泥入通、由小至大、由小人进达于君子。这一转化性,集中体现于如下章句。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子夏闻之曰:“噫!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
洒扫、应对、进退即是前文所述的器或小道。子游认为,此类具体器用属于人伦物用的末节,而非君子道学的本根。子夏则辩驳,君子道学中的道体与器用譬如草木的根茎与枝叶连为一体、互通生机。从工夫达成处而言,道体本根自然可以主宰器用末节;从工夫入门处而言,则需由末即本,由器入道,循序渐进。老师传道,弟子受学,均当先行授受器用末节,而后进达于道体本根。子夏慨叹唯有悟性极高、生知安行的圣人才能在本根末节处齐一终始,一时顿悟。对于寻常弟子,子夏先教授他们器用末节,令其暂做第三种含义之小人。另一方面,门人小子不可拘囿于末节而固步于小人,需要由末即本,进达于大道,升华为君子。《洒扫应对》章不仅凸显小人在第三种含义上可以转化为君子,而且通过由末即本的为学进路体现了小人对于人实现君子人格的基础性作用。
君子、小人的第三种含义具有两种作用。第一种作用是,器量义在地位义与道德义之间扮演桥梁角色,令圣王功德的圆满实现成为可能。道德义之君子的极致化是内圣;地位义之君子的理想化是外王。内圣外王本为一体,是“修己以安百姓”。然而,纵如尧舜对于达成圣王功德尚且有所缺憾,后世君子更是望其项背,而选择分裂内圣外王,各执片面道理。如果具备道德义的君子拘于内圣而贬抑外王事功,则所谓圣人沦为意念、境界式的自我造诣,而使治国平天下的经世理想化为梦呓。如果具备地位义的君子囿于外王而废弃内圣修养,则所谓王者沦为凌驾势位、操弄权术的专制君主,而使天下百姓锢为趋利避害、可供驱使的仆役。此皆由自闭一器而未能通达使然。具备器量义的君子,可以和合前两种含义,破除道德与地位之间由于极端化而致的壁垒,通达内圣外王之大道。君子、小人第三种含义的第二种作用是,使君子超越内圣外王而达至人类生命本真。孔子曾言,正是由于天下无道,他才与二三子周游列国,化易天下;而若天下有道,则孔子愿意实践曾点之志,在天地自然中接受生命洗礼,身心一如而逍遥自在。与其礼坏乐崩、哀鸿遍野,吾侪勠力为仁、知其不可而为之,不如天下升平、百姓和乐,吾辈悠然自得、各适其乐。此种理想表达,既体现了孔子博施济众的社会理想,亦反映了人与天地自然的生命和谐;既是儒家大道的本真境界,亦是儒、道精神的融突和合。
综上所述,《论语》中的君子、小人概念除却地位义、道德义,另有第三种含义——器量义。具备器量义的君子、小人概念颇具辩证特色和动态特征。小人拘囿于具体器用而器量浅狭闭塞,君子超越具体器用而器量宏大融通。君子、小人的第三种含义有效解答了《论语》中君子、小人概念基于地位或道德义的难以解通之处,丰富和完善了《论语》中的君子、小人概念,使三种含义之间更具整体性、融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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