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拒绝死亡
作者:西奥多·达林普尔 著;吴万伟 译
来源:译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夜曲,法国画家乔治·鲁奥1915
有两个地方的入口,对我来说是难以抗拒的邀请:一个是书店,一个是墓地。
毫无疑问,有人可能觉得喜欢公墓真是有些怪异,但我要说其实恰恰相反:那些回避公墓的人,或从来没有去参访过公墓的人才是怪人,因为他试图逃避自己死亡的意识和反思死亡的必要性。
当然,公墓往往是平静和安详之地。在英国城市诺丁汉逗留的四周时间里,我每天散步时都会在美丽的城市公墓逗留一会儿。这座城市因为其现代建筑和城市规划看起来特别丑陋,但我遇到的园丁给这里照料得井井有条,他的认真和敬业是只有喜爱自己工作的人才能显示出来的。
“你喜欢这里的工作吗?”我问他。
“是的,”他回答,“这里的居民规矩得很。”
在诺丁汉其他任何地方,他不大可能给出这样的回答。
当然,历史上一直有一种担忧,认为死者和被埋葬者可能不守规矩,他们往往会以某种方式无论是物质的还是非物质的方式,故意出来捣乱,试图干预仍然活着的人的生活。如今,即使很少人愿意相信这样的话,但我认为愿意花上一个晚上的时间呆在公墓里的人恐怕同样很少,就连那些不在乎呆在野外一晚的人也是这样想的吧。
考虑到我对公墓的品味,拥有全世界最著名的公墓---拉雪兹神父公墓(Père Lachaise),它就在巴黎我家的门口,我的确应该感到非常幸运。那是我最喜欢的散步场所,到了那里我就变得不知疲倦。我们有个近邻,88岁的杰奎琳夫人(Madame Jacqueline)每天都去喂她的猫,虽然走路一瘸一拐的。她的投入令人钦佩,她总是带着现在已经17岁的小黑色混种狗朱莉(Julie)绕着这个街区散步,但她让住在郊区的女儿陪着她,因为她能够为女儿提供带有花园的更好生活。就像杰奎琳夫人爱朱莉一样,任何养成爱狗习惯的人都会欣赏她的行为是多么无私。她把狗的幸福放在自己的幸福之上。
昨天下午,我又去拉雪兹公墓散步了。去时,我通常会读一会儿书。昨天,我随身带了卡尔·汉斯·施特罗布尔(Karl Hans Strobl)写的一本书,从德语翻译成法语的版本,里面有个故事“我呆在拉雪兹公墓。”
施特罗布尔1877年生于波西米亚,1946年死于维也纳。就我所知,他在英语国家完全默默无闻,在法语国家也很少有人知道。他是热情的纳粹党人,这个事实可能限制了他的名声传播到德语国家之外;他在战后维也纳死于极端贫困,房屋被苏联人接收。
他是个写恐怖故事的作家,“我呆在拉雪兹公墓”发表在1913年,即纳粹主义产生之前。在这个故事中,一个年轻人,学自然科学的学生相信自己能发现自然中全新的力量,所以决定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生活在巴黎俄罗斯流亡者安娜·菲道多罗娜·瓦西里斯卡(Anna Fedodorovna Vassilska)的坟墓中一年,为此可获得20万法郎。按照瓦西里斯卡的遗嘱条款,在此期间,她的厨师和仆人为他提供食物,他既不允许离开坟墓,也不允许向公众泄露所看到和经历的一切。而他答应这些条款是希望彻底终结自己难熬的贫困生活。
我们长话短说。结果,安娜·菲道多罗娜·瓦西里斯卡是个吸血鬼。持续不断从他身上放血引起的神志失常状态,年轻人错误地将其前来坟墓中拜访的漂亮未婚妻当成晚上攻击他的吸血鬼,并勒死了她。我不敢说,无论这是否象征着爱情就是吸人智慧之血的吸血鬼,但施特罗布尔当然能创造一种超自然的神秘和令人恐怖的氛围。
这些天,坟墓更有可能尤其是被同性恋者用来当作谋杀现场而不是吸血鬼出没之所。不久前,我和似乎对此特别愤怒的一个人交谈:我觉得他可能更喜欢吸血鬼,但其他人告诉我,拉雪兹公墓早就是暗杀之地,1891年法国作家莫泊桑写过一篇小说《墓地》(Les Tombales),讲一个年轻寡妇在丈夫的坟墓前哭泣,以此角色吸引有钱的老汉并使其落入陷阱。应该承认,上面说故事发生在蒙马特公墓(Montmartre)而不是拉雪兹公墓,不过没有理由认为它不能发生在这里。故事的叙述者像我一样说,他总是很喜欢公墓:
我自己喜欢公墓,它让我安静下来,让我变得闷闷不乐:我需要这种情绪。
现在,拉雪兹公墓似乎因为大理石匾额和其他装饰品而遭盗窃,虽然小偷如何将这些东西运走的仍然是个迷(除非和公墓的人内外勾结)。
但是,除了在最繁华的城市里提供宁静之外,公墓---我要说好的公墓---的吸引力究竟何在?在拉雪兹公墓,发现名人的坟墓一点儿都不难---奥斯卡·王尔德、巴尔扎克、普鲁斯特、画家德拉克罗瓦(Delacroix)等等,当然,埋葬在这里的大部分人是默默无闻的,甚至对其后代来说也是如此。公墓里被忽略的坟墓,尤其是那些华丽和壮观的坟墓自然引起人们对其生活富裕或荣华和磨难的猜想:正如托马斯·格雷(Thomas Gray)在英语中最受推崇的公墓诗歌《墓畔挽歌》中所说,光荣的道路无非是引导到坟墓。最多三代人之内,个人留在世界上的所有记忆都将烟消云散,再也没有人会来到墓前献花,坟墓裂缝中长出荒草,除非后代人中也有人埋在那里。
(《墓畔挽歌》
托马斯·格雷
晚钟响起来一阵阵给白昼报丧,
牛群在草原上迂回,吼声起落,
耕地人累了,回家走,脚步踉跄,
把整个世界留给了黄昏与我
。。。
门第的炫耀,有权有势的煊赫,
凡是美和财富所能赋予的好处,
前头都等待着不可避免的时刻:
光荣的道路无非是引导到坟墓。
卞之琳译---译注)
墓碑上的铭文引发让人忧郁的思想,忧郁绝非完全不愉快的心理状态。比如,我们常常发现丈夫和寡妇的墓碑(通常是男的先去世,虽然并不总是如此),寡妇在丈夫40岁去世之后又活了很多年,显然没有再婚。她仅仅是不能再找个丈夫吗?法国妇女因为丈夫年纪轻轻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死亡而守寡的,通常情况是这样。她们丈夫的年纪都在灾难性的战火中整个一代人集体毁灭。或者寡妇们忠诚于对丈夫的记忆,觉得再婚是对丈夫的背叛?毫无疑问,在某些情况下,婚姻经历肯定非常痛苦---不仅仅是好人不长寿,按照约翰逊博士的格言,第二次婚姻是希望战胜了经验,而她们则是让经验战胜了希望。
每当我看到墓碑上记录这么长的守寡时间,我就想到叔叔M和婶婶S。叔叔还很年轻时就死于心脏病,虽然在我看来似乎不年轻---我当时还是小孩子。我很少见过一个人在生活中如此显露出他的快乐。在我的记忆中,他总是微笑,似乎藏在琥珀中的昆虫,他一头乌黑油光的发亮,但有些稀疏,突出的眼睛永远闪耀着欢快的光芒。他对待生活就像玩笑,不是任何愤世嫉俗的意义上,而是这个世界很好玩儿。我记得在她妻子40岁生日的聚会上,他说了几句话,其中他说希望用她换来两个20岁的姑娘。我那时还不到12岁,但我永远忘不了这个笑话和他的幽默感。
事实上,他是最宠爱妻子的丈夫,他们的婚姻一直恩爱甜蜜,婶婶在余生在40到50岁之间一直生活在对这段婚姻的记忆中,虽然不是遵循赫维香小姐(Miss Havisham查尔斯·狄更斯的《远大前程》中的一个被边缘化和异化了的悲剧性人物,她因为在婚礼当天被抛弃,精神遭受严重的打击,至死都穿着婚礼时的婚纱,并且像幽灵一样不见阳光不肯离开家半步。她以哥特式的生活方式和曲折的爱情经历成为了经典的怪人。---译注)的精神,她仍然能享受快乐,虽然并不完整。但是,如果用建筑设计师里伯斯金德(Libeskind)的话,再婚就像给法国卢瓦尔河谷的中世纪贵族城堡舍农索城堡(Château of Chenonceau)添加了作为其延伸的现代新建筑。
舍农索城堡
像拉雪兹公墓这样的公墓包含上千刺激幻梦之物。巴黎是流亡者的最好城市:人们在这里能够遇到波斯恺加王朝(the Qajar dynasty,最后一位沙阿/皇帝之前的朝代)公主的坟墓,有俄罗斯大公的坟墓,有已死的拜占庭帝国贵族的坟墓、印度王公的坟墓、美国画家的坟墓等。此外,还有巴勒斯坦恐怖分子、伊朗共产主义者、法国将军、元帅、革命者、无政府主义者、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发明家、探险家、昆虫学家、商人、医生、画家、雕塑家、作曲家、指挥家、歌唱家、演员、剧作家、工程师、运动员、匪徒、政客、电影导演、银行家、店铺老板、企业家、诗人、哲学家、外科医生、社会学家、植物学家、批评家、牧师、考古学家、专业协会的会长如(熟食店协会)---除了专家和学者或许都被人遗忘了,但总体上这是我们文明的宽度和广度的教训,证明我们随意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其实都经过了辛苦的努力。
在普通坟墓中,人们突然会遭遇某些令人吃惊的东西,比如为布林克(Brink)干活的工人的坟墓,他被怯懦地谋杀了(lachement assassiné)。当然,一直有惨遭杀害者的坟墓引起人们的关注---其死亡有戏剧性,试图赢得战争是普通士兵的死亡则没有,因为他们是集体而不是个体的行动---但是,除此之外,怯懦这个词让我停了下来。
这个人40多岁,可能有已经十多岁的孩子。他们以及母亲的震惊和悲痛很容易让人想象到,这位寡妇又活了40年,但她后来的生活几乎被一个恶行定义了的。孩子们过得怎样呢?他们的余生是否也受到了影响?50年之后,他们头脑中对他的记忆又如何?是否因此变坏和堕落了呢?这场谋杀是否坚定了他们要在生活中干出一些成绩的决心?
与犯罪本身相比,提出怯懦这个词使用错误的反对意见或许有点儿学究气太浓了些。不过,在我看来,这并不完全是不重要的。事实上,对很多人来说,谋杀并不是懦夫行为,相反,需要引人注目的勇气,即使有这样一种安排,即受害者不大可能来回击。在这个案例中,即使谋杀者从背后开枪射死警察,如果抓住就面临死刑的惩罚---但统计数据显示,凶手很可能不会。不:谋杀,即便是胆小鬼的行为也需要勇气。
将怯懦这个词和凶手联系在一起的危险在于它引起道德困惑,夺去他人的性命为何是错误的,至少没有合理的理由。如果我说“那是怯懦的杀害,”谋杀的错误就被懦弱的恶行稀释了。没有人会说“那是勇敢的杀害,”因为这样做的荒谬性太明显了。谋杀的勇敢能在任何方式上减轻错误吗?怯懦会增加谋杀的错误程度吗?一个力气比受害者稍微大一些的人勒死受害者,一个力气比受害者大得多人勒死受害者,前者的恶劣程度就更少些吗?政客有一种倾向会称恐怖分子是胆小鬼,但实际上他们非常勇敢。勇敢如果用得不是地方,并不是美德,但从纯粹实际事务的角度看,并不比胆小鬼更讨人喜欢,或许正好相反。
人类存在而不是自然的悲剧维度在公墓和教堂的任何地方都随处可见。在英国和法国的公墓里会发现坟墓纪念一家两个甚至三个孩子在战争中死亡的情况,这太常见不过了,毫无疑问,在德国的公墓里也有。我能想象,父母能够接受的减少一半悲伤的唯一方法是,相信他们的孩子是为了伟大和高尚的事业牺牲的。
公墓就像世界新闻,星期天出版的英国桃色新闻小报从前总是刊登这样的口号:人类的生活全都在这里。
译自:Non-Denial of Death by Theodore Dalrymple (August 2021)
https://www.newenglishreview.org/custpage.cfm?frm=190760&sec_id=190760
作者简介:
西奥多·达林普尔(Theodore Dalrymple)著有《存在的恐惧:从传道书到荒谬剧场》(肯尼思·弗朗西斯(Kenneth Francis)合著)和本刊编辑的《悲伤及其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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