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理学班会讲综述
来源:“钦明书院”微信公众号
作者:孔子二五七一年岁次辛丑七月十八日乙巳
耶稣2021年8月25日
辛丑年七月初七日,第六届理学班如期而至,正式开班。因疫情形势临时严峻,不得已又如去年按线上方式进行,而不得恢复往届相观而善之方式,颇为遗憾。疫情之旷日持久、影响之于方方面面与会者们皆有感受,而学思不辍、进进不已之功学友们也在在可勉。接连六日之讲读切磋,有辛苦、亦欢乐,不可不粗述梗概,以志兹会。
开班首日上午,由中南大学哲学系教师莫天成主持,大家进行了“理学原则”为主题的讨论,此为理学班新增环节。主持人先抛出问题:“不局限于理学史对理学的定义,我们每一位以理学为志业,欲切己体会、努力践行这一学问的学友,是如何理解它的?当初的这种转关是如何发生的,平日里体会、受用如何?”继而,复旦大学哲学系博士生吴婕以钱穆、牟宗三等学者对“理学”的相关定位与论述作为参照,进行了话题的引言:“理学就其思想宗旨与学问方法言,乃欲直承经学传统,非接子学之传统、非仅为一特定时代之学问。学术史与哲学史的视角与方法可待商讨。”这与其后吴婕所引丁纪老师《理学名义》的观点形成呼应。师友们讨论一番之后,曾老师作结曰:“之前的设想是每人都会提出一条原则,或许要更切题。今人在哲学等学科的冲击下,简单粗暴地对‘天理’作了类似‘规律’的理解,而这与需要穷其一生求索的高深之‘理’、‘天理’是隔膜甚深的。”丁老师首先对开班表示了祝贺。作为此环节的提议人,老师说,增设这些环节的目的是想让理学班变得有头有尾,不至于冷不丁地开始、结束。关于理学原则,老师希望同学们在学习过程中,须提醒自己不要被一百年的理学研究史诸成见限定,对其中的各种观点或对峙、或肯定一番之后,要回到孔孟程朱那里。希望通过数年的,这一常设环节的讨论,达成类似于“法印”的那种共识;从而,在讨论具体的理学问题之前,对此学有一个全景式、根底式的视野。
开班日的下午,理学班有幸邀请到清华大学哲学系唐文明教授作题为《原初承认与自我认同——一项关于人伦的哲学研究》的讲座。唐教授从“承认理论与爱的意义问题”、“物化问题、基于感应的实践与存在模式的承认”、“对霍耐特承认理论的反思”、“天人感应作为原初承认的经验”、“人伦次序与自我认同”五个方面,借鉴霍耐特的承认理论,回归儒学仁孝之辨的经典问题,以“仁感孝应”说试图为孝的根源作出形上学的说明。唐教授为人伦寻求根源的努力、重整现时代人伦失序问题的关切得到了师友们的一致呼应。对于一些具体问题,亦有切磋、请益。比如:“天人一伦”的提法能否成立?仁感孝应说中的天人感应是否与传统中更多地论父慈子孝之感应有错位?天人感应中是否有交互、持续的感与应?承认理论中的诸多承认如何避免芜杂之感?天失落超越意义与人伦遭受毁弃是否互为因果?五伦次序中君臣一伦置后是否低估了此伦之价值?更根本的,以自由、承认等理论解释儒家人伦,终究不免失真、不够贴切?
唐教授耐心地对这些问题作了一一回应:如朱子《仁说》中论人物皆秉天地之心,则人物皆有心,亦可说人物作为不同之主体从而构成一伦,天人一伦亦犹是,如果考虑到朱子那里对天地有心的肯定;必须把孝的原因追根到天那里,由仁至孝,孝才不为经验性。而天人感应、孝子感得天应一类经验有此可能,不应失掉此面向;宋儒对佛教的批评,既在其以山河大地都陷落了,又在其出家离世、毁弃人伦,则天不复被敬畏与人伦生活的没落可以是同时进行着的;君臣一伦之所以在朋友之后,因为君臣二者都是为了共同的事业结合在一起的,这与朋友很类似,“君臣朋友,皆以义合”。总的来说,我们既需要深化对儒家原典的理解,而如自由等价值对传统社会中存在的人伦内部的压制是可以针砭的,因此,运用西学术语回应现实问题实属必要。讨论热烈不已,讲座也在悄悄逾时之后结束。
接下来五天,进入理学班的主体讲论环节。六位主讲对于理学班而言,或熟悉或面孔新鲜,然皆毕业于川大儒家哲学方向,于师友们亦不陌生,而其进步处亦可增许久不见之感。学友之间的丰富讨论多赖老师们每一场的总结而眉目清晰,兹以老师点拨之言,拎其讲论要点述于其下。
中山大学哲学系博士生罗慧琳主讲《天亲合一——船山〈西铭〉注发微》一文。对《西铭》之理解,船山“事亲即事天”与朱子“事亲而事天”之论不同,如朱子说《西铭》“以父母比乾坤,主意不是说孝”,而船山则认张子作此篇为“推本天亲合一”,补周子《太极图说》之未备。在进行船山《西铭》注解的会读环节时,更可见船山对事亲之重视。论文可贵之处在于把船山置身于周程张朱的语境中去论,保持在与理学家的互动、对话关系之中。论文对船山可能有的只知事亲而不知事天的问题亦有切中。原船山心意,乃欲重振当时颓落的父子一伦,对彼时初入中国的事天父之耶教亦有对破之功。诚如主讲所言,船山虽习用宋儒所说之太极、理等概念,但实有转义,如论文第五节论“存顺没宁”引船山“太虚”“聚散”诸说,愈见其重气倾向。然学者于此,不能以对船山思想不熟而生逃却之心,失落了为船山辩护或问难的机会与义务。
吴婕主讲《夫妇,人伦之始——以〈咸〉、〈恒〉卦义为中心》一文。文章立论正大,径以《易经》起论,尝试对夫妇之为“人伦之始”的普遍性意义寻找根据与论说。此举既避免了儒家的形上观念仅落于相对性与历史合理性,亦通过相关问题之探讨,尝试正面论述与反面针砭的可能,可见作者之自任。论文第四部分尤见作者对于儒家德性论、道德理想主义的澄清与思考,这在不仅仅是儒家某一伦常被质疑、遭受抛弃,甚至于整个的道德理想在生活中动辄被视为权威压制的当下,显现出作者对诸种误解、偏见进行反思批判的姿态。不过此节与前面两节专注于易理论说的风格颇不相似,表达上可更规范严谨。架构上,如第二、三节分别论《咸》、《恒》二卦卦义而呼应较弱,也忽略了从“时”的角度考察男女、夫妇在不同时机中的不同位分。论文亦不限于夫妇之伦,结合了《易·序卦传》与《咸》卦中的感通之理来说明五伦的关联,虽然有些薄弱。最后,丁老师对《序卦传》“有天地,然后有万物”一段中七个“然后”分属或“生成”、或“当下即有”的不同含义进行细心解读,亦大堪同学们取法。而如曾老师夫妇一伦最能够体现男女有别的说法,亦富启发。
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教师李秋莎主讲《坎维心亨:程朱谢表中的君臣伦秩》一文。作者别出心裁,选取谢表这一特殊文体来阐明程朱之君臣之义。而“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之心态,足显臣子事君缱绻感人之意,轻肆批评者恰显其浅薄狂妄而已。然谢表作为一礼文,与封事、札子相比,在论述君臣问题上不免次要。谢表的撰写者虽有大臣、具臣、佞臣之不同,但其实都是与君相对之臣,不必作文人、学者之区分。具体到论文内容,文中刻画的从君臣伦秩的父子化到师友化两种区分清楚,可呈现程朱与罗隐、苏东坡等人谢表中君臣关系的不同。然君臣一伦父子化有是非不明的弊端,师友化亦有危险,王荆公、神宗之相与即为一例,这是由君臣与师友对应固化导致的。放在大的历史脉络中看,如果宋代在三代以后整个的君臣一伦丧失理想性的趋势中稍有提振,则可以追问,这之后的明清为何对此少有借鉴?或者说这对后来君臣一伦的没落趋势为何无阻遏之力?此种对君臣制的连累,亦是值得警惕与反思的。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博士生王羿龙主讲《夷夏视域下明遗民之不仕及其民族主义面向》一文。明遗民内部对夷夏观的态度不一,其君臣观亦由此体现,可以其时之许鲁斋论为代表。作者肯定夷夏观中的民族主义倾向而反对文化中心主义,以此杜绝变节者以后者为借口。然而文化面向不被重视之后,君臣一伦的重大性、华夏文明的开放性皆成问题。成为遗民固为易代之际学者之不幸,然依此心态立论颇有可商榷处。如既已有天气、地界限隔的夷夏之分,然个人的夷狄可以成圣成贤,这与作为族群的夷狄不可进于中国是否矛盾?如顾亭林论“君臣之分,所关者在一身;夷夏之防,所系者在天下”是否有把君臣一伦私德化之意味?天命不可测,东海、西海、南蛮、北狄若有圣人者出,与中国构成紧张关系否?此皆为诸师友问难处。丁老师最后又带大家重读了《论语》“管仲不死纠难”两章,孔子对管仲不死是否非义略不措意,对子路、子贡亦寓教诫之意。管仲不死,其所关怀者在天下国家,其使民免于被发左衽,仁者之功亦不过此。而召忽之死则不免为谅、为不仁,有“君臣主仆化”之危险。总之,须从明遗民的莫衷一是中走出来,回归经典原意。
清华大学哲学系博士生王亚中主讲《学颜子之所学》一文。论文虽讨论圣人可学而至的问题,但包含有师道的话题,因此与人伦的主题亦有关联。论文先引用了汤用彤先生从思想史角度对圣人之可学、可至与否的四种区分,实则如圣人可至而不可学一类已绝非儒家、无关中国。宋儒如胡致堂所云“圣人可学而不可至”,实则只是在说学圣人舍却学之一途并无他路、不可期必结果之含义,可归入圣人可学而至这一类型。现代经学研究中不相信有圣人存在的观点虽对“满街都是圣人”的流滥之说有所提防,但也失却了“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的意义。对由“唯上知与下愚不移”引发的下愚之才的问题,丁老师指出,自暴自弃当然也是一种才,但此才既可以为恶,亦可以为善,只在人责志而已,不能把自暴自弃归罪于才。又如“大贤以上更不论才”“仲尼无迹,颜子微有迹”,非是大贤不用其才,乃虽用而自然,不见其痕迹。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博士生张传海作了夏灵峰《人道大义录》的述评。作者以夏灵峰之说切入,展示清末明初之时理学学者应对人伦失序的努力。夏氏之于一夫一妻制的提倡、反对贵男贱女、批评党会之私皆显儒者立场,然在带给读者亲切感、新鲜感的同时,夏氏之说与古制、今宜的不合之处亦启人疑窦。如其论夫妇一伦,“圣人制礼,夫妇之服皆三年,固以敌体之义行之,无阴阳贵贱之殊”,与《仪礼》、《朱子家礼》不合;论男女宜分任政治、生育二事,然“政治”内部不亦有男女各宜之事乎?父子一伦中,夏氏主张废立后、立嫡之制,然存宗庙祭祀遂无必要否?君臣一伦中,夏氏曰“与贤天也,与子非天也”,主张废除世袭,行选举之法,然如孟子所言舜、禹回避尧、舜之子以及民人讴歌启为“吾君之子也”等处,则传子是否也具有优先性,尤其考虑到天子之子所养大过于常人等因素?这些都是学友们聚焦之处,也见出调试制度至顺遂处十分考校义理的明辨。
最后一天下午的总结主持由吴婕担任。吴婕先对开班以来的交流作了一个小结,后面即有序地引导大家发言。学友们的发言各有关切,慧琳结合自己半个学期读《太极图说》的体会,认为必须要回到原典才能对后代的解释及其曲折作出到位的评判;李秋莎接着自己对君臣一伦的关注,说到了伦秩之间相涵而不相假借,师友一伦具有公共性意义;王亚中抚今追昔,心生对真正人师之渴望;张传海引《公羊传》来证明人伦之为天伦的地位,等等。按照惯例,曾老师先总结到,数年下来理学班已越办越成熟,让人放心。老师亦借理学班的场合谈到了书院的事务,希望未来能为大家找到稳定、妥贴的论学活动场地,理学班师友们感恩曾老师的辛劳付出。丁老师先是表彰了先前师友们为线下开展理学班所做的看不见的努力。虽然受疫情的很大影响,不能见面,少了师友相聚之乐,但线上形式亦有更加开放之益。对同学们的一些问题,如:贾晰谈及之东亚儒学,老师提醒这一提法可能有的中国之于儒家不重要的用意与危险;而生于斯时,讲论礼乐、人伦之话题并非食古不化,实则生命境界愈低下,愈觉礼乐、伦秩之束缚;而生命境界高明阔达者,愈从中感受到坚实稳妥、开廓广大,此正如“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不悦不足以言学问,学者正可以此反省、提撕自己。对伦秩关系的独立性、由《序卦传》引出的读书法等问题,老师亦有回应。谈及本届理学班的选题,老师从一开始的疑虑转变到后面几天参加下来的较为喜悦,也谦虚地说向自身能不断地向年轻人学习、并不闭锁;实则同学们在话题收摄、问题厘清上得益于老师处甚多。接着,老师从整体上,以父子一伦为例,指出道德、伦理与纲常的不同指向,应对今人之失。而父子之伦乃须统合父子之道(主体哲学)、父子之礼(人伦、交互)及父子之命(超越、神圣性)三个方面,让大家对人伦的理解更有整体感、层次感。父子为然,其伦乃所以然,理学就是要求得那个所以然。最后,丁老师对曾老师那靠近岳阳楼、有杜甫墓和天空之镜的老家升起了向往,并期待未来的理学班能在曾老师觅得的开敞院址上开展,师友们得遂数日切磋之乐,而今年的理学班亦在此祝愿中顺利落幕。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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