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传统书院与现代传承

作者：朱汉民、李相海、程方平

来源：孔子二五七一年岁次辛丑九月初十日丙申

          耶稣2021年10月15日

导言

书院是儒家文化发展与传播的重要基地，起源于中国，又传播到韩国、日本、越南、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家，成为东亚儒教文化圈的共同文化遗产。中国传统书院为什么在宋代崛起？它与中华文化复兴、学术思潮的更迭有何关系？同属于东亚文化圈的韩国书院为什么能够成功申遗？韩国书院入选世界文化遗产的过程是怎样的？在全球化的今天，书院应该如何面向现代，继承传统，开拓创新？

2019年10月12日第8届东亚书院国际学术研讨会暨2019年中国书院学会年会在湖南汨罗屈子书院召开之际，中、韩著名学者朱汉民、李相海（韩国）、程方平教授，围绕着“东亚传统书院与现代传承”的主题开展学术会讲，共同探讨传统书院如何在现代社会得以保护与发展，以及东亚书院遗产的重要文化价值与现代传承。讲座由凤凰网湖南频道全球同步直播，在线参与人数多达48.7万。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李兵教授担任嘉宾主持。本次会讲分为两个环节。第一个环节为嘉宾各自发表主旨演讲，题目依次为：“传统书院与文化复兴”（朱汉民）；“韩国书院‘申遗’的过程及其普遍性价值”（李相海）；“书院传统在当今中国传承的问题”（程方平）。第二个环节为嘉宾就“东亚传统书院与现代传承”主题，进行深入的对话与探讨。

东亚书院传统与现代传承

嘉宾会讲

会讲嘉宾：

朱汉民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教授、中国书院学会会长、汨罗屈子书院院长

程方平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中国书院学会副会长

李相海韩国成均馆大学名誉教授、韩国传统建筑修理技术振兴财团理事长

主持人：

朱汉民

朱汉民：

刚才李兵教授介绍了书院的一个传统会讲。中国最早的会讲是在南宋，当时朱熹从福建来到长沙岳麓书院，与张拭进行了会讲。今天同样在屈子书院进行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讲。李教授来自韩国，比朱子来得更远，我们探讨的话题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学术话题：书院传统和现代传承。刚才我们三人就此话题发表了意见，现在我们就这个话题再深化讨论。

东亚书院的传统和现代传承涉及两个问题：一个是东亚书院作为一个有形的文化遗产。刚才李教授重点谈了韩国书院申遗的问题，申遗就是一种有形文化遗产保护。凡是列入世界文化遗产保护名录的遗产，必须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并且在现代也得到很好的保护。刚才李教授详细地介绍了韩国书院的情况。我每次去韩国开书院会议的时候，都要参观、考察、学习韩国书院有形文化遗产的保护。韩国非常完整、真实地保存了书院的文化遗产，而中国国内很多书院在大都市，被一些建筑包围了。韩国书院相对在村落，一般保持着原状，保护得非常好，韩国人民具有十分尊重传统的精神，所以他们这次申遗成功。说实话，我作为一个在书院长期工作的人，感到非常欣慰，对韩国孜孜不倦的追求与努力也表示非常钦佩。

刚才李教授特别强调了文化遗产与韩国儒家书院的特殊性。我想，作为一种文化遗产的书院有其人类的普遍性，就是重视教育。虽然各大文明都重视教育，无论是古希腊时候的学院，还是中世纪在基督教教会里成长起来的大学，包括伊斯兰教的大学，都有重视教育的传统，但是儒教更加突出了教育的传统，体现了人类文明普遍性的特质。儒家属于儒教，最早把教育作为其最神圣的使命。儒教首先强调经世致用、治国平天下，其次是教书育人，启发个体的内在潜能和重视人文精神的发掘。儒家把这两个事情作为自己最大的使命，这是儒教，也是书院的一个普遍性价值。如果要探讨书院到底有什么普遍性的价值，韩国书院毫无疑问具有这样一个儒教的普遍性价值。

将书院作为对文化遗产的保护，中国和韩国在这一点上是相通的，所以中国的一些书院早就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里面，如庐山、嵩山、武夷山是文化和自然的双遗产，书院成了当地文化的标志。作为儒教文化，这次韩国书院也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应该说具有文化的普遍性。中国也坚决支持韩国书院能够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这些都是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

现在我们沿着文化遗产的话题继续探讨，我注意到李教授的观点还没有完全展开，现在请李教授继续谈一下韩国儒家书院及其性理学。大家欢迎！

李相海：

韩国书院申请世界文化遗产，从大的方面来讲有两个原因。首先是因为儒家文化在韩国至今还在持续地继承和发展。我们都在讲韩国的书院是以性理学为根本理念而建立的，其实从更大的概念上讲是儒学，这些都是书院教育、学习的基本内容。韩国书院文化能够完好地保存运营至今，得益于其主体也就是至今还存在于韩国社会的儒林。这是韩国书院申遗的第一个原因。其次，进入21世纪，包括韩国社会在内，很多人缺少一种正直、积极的生活态度和面貌，陷入了物欲的洪流中，这与书院所追求的精神，也就是追求、形成真正的人格的宗旨已经相去甚远。今天大会的主题也是“继承和发展”，更好地在当今社会继承和发展书院精神，这是当今书院要担当的重要角色和使命。因为韩国的书院可以说从初期开始也不是以科举为中心的，而是完整、真正的人格教育，所以这种书院精神如何在现代社会以一个新的形式来传承，是我们需要关注的重点之一。

刚才我讲的这一点，在韩国书院申遗申请书中也有所体现，我不知道刚才的回答对朱老师的提问是不是有帮助。

朱汉民：

非常感谢李老师！他确实回答得很好。性理学起源于中国，但到了韩国之后，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退溪先生做了非常深刻的研究。我特别对李老师刚才讲的伯林印象深刻，我参加过安东地区的儒林大会。儒林大会都是一些民间的士林阶层，相当于中国传统的乡绅，他们继承了儒家文化，每年都有大会并祭孔，他们将书院的祭祀活动以及各种各样的礼仪完整地保存了下来，非常稳定地流传到今天。我感到非常敬佩，这也是值得中国做书院或做学问、做教育的人学习和关注的。

我们也想听听程老师对这个话题的看法。

程方平：

接着刚才李相海先生的话题我谈一点看法：中国的教育，大家以为“以吏为师”只是在秦代，其实秦代以后，官学的老师都有“官”的身份，而真正知识分子的精神是在民间的学校体现的，特别是在宋代书院里，体现得比较充分，这是我要分享和回应的。宋代以后，知识分子有了更正规的、更像样的、更成熟的、自己的“道场”，这就是书院。韩国、中国、日本有很多东西都很像。几年前，我到日本，也看到过日本的“精舍＂，就是有文人情怀的人到那去静坐、冥想的地方，有典型的书院情调。

我在论文中写到了我的老家——衢州，就是在金朝和南宋的时候，曲阜孔庙从山东迁到我的老家，自此就有了孔庙分南北孔的情况。在孔子精神的影响下，当时的书院还是以周孔的渊源为主，即以孔孟儒家思想为主。我在南孔的研究过程中曾提过一个想法：南孔从曲阜迁到衢州有什么变化？因为衢州是四省交界处，包括浙江、江西、福建、安徽，所以我认为现在的很多研究都是分块、细化的研究，研究浙江的不关心江西的事，这是很局限、很短视的。虽然中国的儒家不像佛教、道教那样，有比较突出的信仰，但是在老百姓的心目中，孔子不是神一样的，而是老师那样的，是特别值得尊敬并能够引领人走正道的那么一位伟人。所以孔孟庙宇的所在地，应该是一个文化圈的中心。因此，我写了一篇不太成熟的文章，提出来供大家参考、批评。我知道，典型的学术研究还要做细致的论证，还要更多学界的同仁真正下功夫，我只是做一个初步的论证或一个假设。

我们既然意识到，书院在东亚教育史、文化史上是一个有特色、有恒久价值的教育现象，就需要各国的学者一起来研究，甚至要将概念统一。刚才韩国的专家把书院翻译成英文Korean Neo-Confucian Academies,直接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研究院”。在现在“书院”的英译上，我也有过考虑，用“学校(school)"还是＂研究院”，还是别的名字？我个人认为应该就是“书院(shuyuan)"。至于其他国家的学者，他们要想了解这个概念，就会去看解释。久而久之，就比我们给“书院”定一个“研究院”或者“学校”恰当。

朱汉民：

谢谢程老师！刚才我们谈的时候已经提及了下一个话题。第一个话题是书院作为一个文化遗产保护的问题，这是一个有形的文化遗产。书院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都是从文化遗产角度出发的。我们不认为书院是一种消失的文化或者文明。我记得民国初年书院才废掉不久的时候，很快就引发各界人士对传统书院废弃的不满和叹惜。中国到近代以后共识很难形成，但是很奇怪，对书院的共识一下子都有，自由主义者胡适、马克思主义者毛泽东、文化保守主义者熊十力，几乎都赞成与推崇书院。我当时感到很奇怪，这是少有的对书院的一个共识，也就是说他们都认为书院是一个好的制度。到底好在哪里？书院不是作为一个消失了的文化，作为一个文化遗产，而应该是“活”在当下，这是我们应该继承的一个书院传统，这也是当代中国教育界、学术界要思考的一个重大问题。韩国学者跟我们思考同样的问题，也就是说，这些古代的书院、书院的传统到现在还有什么意义？

刚才程方平老师就谈到宋代有一个文化的大转型，其中一个重要的人物就是韩愈。韩愈提出了师道问题。因为“师”在汉代就是一个官员，是太学的官员、五经博士，韩愈倡导的就是把文化继承下来，把我们的价值、信仰以及中国文化弘扬下来，老师之所以有尊严是因为老师传承文化，我们要有这样一种文化的使命感与责任感。

回到我们今天讲的书院问题，即如何集成这样一个无形的文化。书院是传道的地方，老师是通过儒家经典学习掌握了道的人。师道为什么会有尊严？这个尊严不是老师个人的尊严，而是“道”的尊严。这个尊严是非常高的，文明的传承是高于其他价值的，这才是我们讲的人类的普遍性价值。所以这种价值是我们今天办书院需要思考的。所以我们三个就这个话题继续谈一谈。现在请李老师谈一谈韩国书院应在韩国文化建设中发挥什么作用？

李相海：

韩国书院在现代社会中也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比如说至今陶山书院还在同时经营儒生修炼院，这是面向社会各界人士的一个开放性的教育空间，定期举办培训、讲座等活动。儒生修炼院的对象，包括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还有政府机构或者公司人员等社会各界人士，他们是修炼院的教育对象。

这个修炼院里面教授的内容，不仅有储家经典，还有蕴含在经典当中的儒家文化精神。我之前跟修炼院院长有过交流，他讲这些接受儒家教育培训的社会各界人士，在培训结束以后都会对自己的生活面貌做一个反思，会深入地思考作为一个社会人士应该承当怎样的角色，以什么样的精神面貌来面对现代社会的生活。入选世界遗产名录中的其他8个书院也在各自所在的地区担任了一定的角色，它们一直在探讨研究如何积极地开发、利用书院，对社会做出更大贡献。不仅如此，这9个书院之外的其他众多的韩国书院，都在积极地探讨书院在现代社会的发展方向等问题。谢谢！

朱汉民：

谢谢李老师！我们再听听教育史专家程方平老师的看法。

程方平：

我们前面更多讲的是遗产问题，刚才几位专家都强凋了，书院应该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价值需要强调，即书院的价值复兴。在中国，书院现在有好几千个，这里边鱼龙混杂。大家都在思考，书院是否能够在未来的教育或文化发展中发挥积极的作用。现在不仅已经进入全民教育时期，而且进入终身教育时期。在正规学校受教育是有时限的，比如大学毕业拿了文凭，教育就应该结束了吗？很明显，大学毕业生在开始工作之后，还有很多东西需要继续学习。书院这样一个比较宽松、不设门槛的机构，你想学就可以来学，而且不一定是为了一个学历，这样许多未进入大学专业目录的重要知识和技能就有了传承或学习的地方。比如，上海、福建通过立法，已开始设“学分银行”。学分不一定只能通过正规的学校教育获得。如果一个人没有机会脱产读研究生，但是可以根据国家规定，了解研究生要获得多少个学分就可以在相应的机构拿到硕士学位，就可以给更多的人继续学习的机会。以后这种情况会越来越多，条件会越来越好，书院的发展空间也会越来越宽广。要知道，在未来社会很多的学习应该是在非正规的状态下进行的，而书院在这方面的优势非常大。

大家可能熟悉，白鹿洞书院是体制外影响体制内的典型，它影响了整个中国学校和学术体系发展于余年。清末是不允许外国人办学的，体制内的学校也很少聘请外国的教师，但是在书院可以，传教士到中国来最早创办的学校就是书院。为什么？因为从宋代开始办书院就有相对自由和自主的空间。在清末，中国人创办的书院，最早使用的教材就是外国人的，甚至请洋教师来上课。包括张之洞他们办的很多书院，传统文化教育办得很好，西学也大量引入，这些都走在体制内学校的前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再举个例子，就是北京大学的一批著名学者在“文革”后办的＂中国文化书院”。1985年，国内的很多大学课都开不齐，但是这个书院利用灵活的非体制优势，从全世界把研究传统文化的学者都请过来了，而且向全国开放。当时我在北京师范大学读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有些课都开不起，但是这个书院却请了国内外20多个学者，走在所有国内著名大学的前面，这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环境学科在最开始的时候都是被打压的，因为和污染、和利益相关。中国文化书院是最早设绿色书院的，牵头人是梁启超的孙子梁从诫先生，通过他多方呼吁和努力，中国环境方面的研究与高等教育得到了很大发展，对体制内学校的影响也很大。所以在许多方面，书院的前景是广阔的，不是说只能办培训、搞研究，可以是多种形式的。其实国家的政策是有空间的，只要思想解放、实事求是，各地的书院都会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辉煌。

谢谢！

朱汉民：

刚才这个话题是在座的各位都非常关心的话题，李先生介绍了韩国的书院，他们在跟我们做同样的事情，要让韩国书院在现代教育中继续发挥重要作用。程老师介绍了中国书院的发展情况，比如说新办的书院，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化书院，以及现在在办的一些书院，之所以能够吸引大众，是因为书院能够弥补我们现代教育（体制内教育）不足的地方。我所工作的岳麓书院，这些年做了一些非常重要的工作，既保存了重要的历史文化遗产，也复兴了书院。

在历史上，岳麓书院能够有那么高的地位，培养了那么多的人才，今天仅仅是为了向来访问岳麓书院的人炫耀一段历史吗？肯定不是。书院人都有这样一种使命感，希望书院能够在现代社会重现历史辉煌。今天这次会讲我们讨论了书院的传统和现代传承的问题，这也是现在从事教育、学术研究以及相关工作的人所关注的话题，希望这次会讲促使我们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更深入，特别是要知行合一。

这次书院年会，我们花这么大力气来做关于书院的活动，就是希望中国书院学会作为把传统书院和现代书院结合起来的这样一个社团组织，能够推动书院的发展，并且让书院在今天发挥更加重要的作用。

谢谢李老师！谢谢程老师！程老师还要送一份礼品给屈子书院，请程老师介绍一下。

程方平：

我这次来参加屈子书院举办的会议很高兴。我前两年尝试做了一尊屈原的小雕塑。所谓活到老学到老，我是从前两三年才开始学的，总共做了50个，限量发行，这次来送给屈子书院是表示我的敬意。

谢谢大家！预祝会议圆满成功。

朱汉民：

谢谢程老师赠送这么珍贵的礼品给屈子书院！

各位尊敬的中国书院学会的专家学者、韩国书院学会的学者、日本的专家、观看直播的网友们，今天的屈子书院讲坛到此结束，再次感谢大家对本次活动的热情支持。感谢大家将近两个小时的真诚守候！最后祝各位在场的朋友和在线的网友们身体健康，工作顺利，阖家幸福！

谢谢大家！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