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马特尔】虚空美学:论布拉德·伊文斯的《凝视人性之痛》

栏目:书评读感
发布时间:2021-11-17 16:26:43
标签:吴万伟

虚空美学:论布拉德·伊文斯的《凝视人性之痛》

作者:詹姆斯·马特尔 著;吴万伟 

来源:译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凝视人性之痛》的作者伊文斯

 

《凝视人性之痛》


布拉德·伊文斯(BRAD EVANS)的《凝视人性之痛》写的是一个悖论。一方面,神圣概念——本文即将要解释的是我们谈论的是这个概念的西方变体——被视为人类生活的任何价值都必不可少的东西。该观点认为,我们的生活之所以有价值恰恰就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参与了神圣制造过程或成为其组成部分。但是另一方面(悖论在于),正是这个神圣性引发了最大的和终极的暴力。

 

长期以来一直研究暴力问题的伊文斯加入到一个哲学传统之中,该传统可以追溯到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和勒内·基拉尔(René Girard)等思想家。暴力天生与神圣观念联系在一起,也是神圣观念的表现。伊文斯对现代时代以来没完没了的恐怖事件的解释是,在日益世俗化的过程中,被视为神圣之物丧失了内在边界和内置的禁忌,这使得不受限制的暴力形式泛滥,这些是我们时代天生的和普遍存在的东西。简单地说,悖论就在于让人类生活值得存在的东西本身也让我们放肆地任性地自相残杀。西方的历史特别是暴力的历史就是这样一种历史,其中暴力不仅泛滥而且是积极追求和热切盼望之物:因此,奴隶制、种族屠杀、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全球资本主义的野蛮残酷、全球气候变暖的暴力后果都不仅指向屠杀和伤害他人的可能性,而且指向一种深刻且持久存在的杀戮欲望。

 

面对所有这些,伊文斯提出了这个简单的问题:为什么?不是假设暴力深植于人类内心深处(解决办法就是简单地缓解痛苦,一种减少而非终结我们的暴力习性的方法),他试图发现到底是什么将我们扭曲到这样的程度以至于暴力成为流行病,变得如此自然以至于和平观念竟然被视为长期追求却永远难以实现的目标。我真正喜欢该书的一点是,虽然很多政治和社会理论著作往往花大部分篇幅进行一系列批评,通常只是在最后一段提出解决办法,而伊文斯实际上是将那个最后段落延长,扩展成整本书那样长的处理过程。

 

在思考暴力之源头及其与神圣性的关系时,伊文斯深入挖掘为的是更好地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告诉我们,在神圣性概念的核心是更原始的虚空概念。虚空是令人恐惧的未知(或许对应雅各·拉康(Jacques Lacan)所说的“真实”),那是神圣性本身的源头。面对人的脆弱性或者我们必然死亡和承受痛苦的能力,虚空代表了一种可能性,即什么都不重要,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具有任意性,我们的人生其实并没有任何真正意义。神圣性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掩盖这个深渊的,我们坚持说是的,人生是有意义,我们的确拥有目标。但是,这里恰恰成为让事情变得复杂之地,尤其是在现代人对神圣性与暴力关系的认知背景下。因为人类目标的问题位于核心和极端重要的位置,如何表达和分配价值在某种意义上就成了政治问题。在谁可以被当作人来计算的问题上——如果使用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说法,谁应该被哀悼谁不应该被哀悼——成为越来越血腥和可怕的计算方式。

 

我认为,伊文斯的最具独创性的见解是他认识到神圣性总是一种规范机制。为了掩盖虚空,神圣性制定法则,不仅涉及人类该如何被评价而且涉及到确定人类存在结构的边界和禁忌。神圣性的早期例子中当然存在暴力,但是,一种元层次的法则倾向于限制可实施的暴力的程度和类型(伊文斯详细描述的主题之一就是牺牲,一种防止更多暴力的有限暴力形式和运作机制,但它在现代社会已经渐渐失控:现在,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被牺牲掉。)

 

随着神圣性的世俗化,神圣性不是消失了而是变得没有了边界。当今的权力和权威体系确认谁有价值,谁没有价值,而且不受任何限制。这样,暴力以及旨在将我们团结起来构成神圣秩序的目的统统都失去了边界,变成一种普遍性的要求。

 

这本书的主要灵感之一就来自伊文斯与其合作者即画家尚塔尔·梅扎(Chantal Meza)的关系。这位画家在著作中寻求将元层次上的抽象——虚空变成看得见的东西。她描述无法描述之物的勇气激励伊文斯尝试以作家的方式上做同样之事。因此,伊文斯谈到尝试“确定飞入虚空”,可以说是一种直接遭遇虚空本身的尝试,绕过作为一种框架机制的神圣性。不是把虚空当作根本威胁来看待,伊文斯认为它是人类价值的基础,是邀请人们去发现自身的价值,虽然在所有人的生活中都存在未知的或不可知的东西,或许恰恰是因为这些东西才让需要去发现自身价值。他从梅扎和本书深入研究的其他众多艺术家那里学到的解决办法是,将虚空变成美学作品来看待,一种不仅仅是掩盖深渊之物,而是在其中发现一个能将人类表达的自由最大化的空间。

 

注意到绕过神圣性这一点至关重要,伊文斯不是建议我们彻底放弃神圣性。一方面,他清楚说明这样的放弃根本不可能。世俗化的现代世界早就“放弃”了神圣性,但它保留了基本特征作为世俗化自身的基础。而且,即使这样做是可能的,伊文斯也不愿意建议我们放弃神圣性。神圣性是针对人类生活的根本性两难处境的一套具体回应,因此,它包含了有关“确定飞入虚空”该如何进行的很多智慧。伊文斯认为,现在时代一直非常鲁莽的地方就在于假定数千年来处理神圣性的做法应该统统被丢弃(至少在形式上),似乎从这个历史中我们无法获得任何智慧和指导。其实,伊文斯是在告诉我们,艺术本身就是一种神圣性,一种在协调我们遭遇虚空时保存约束和局限性的方式(同时也有无限的创造性)。

 

虽然所有这些或许似乎非常抽象,但伊文斯在维持政治议程和社会议程的可见性方面做得很很精彩。该书充满了精彩的深刻的见解,还有从众多思想家、艺术家和作家那里挑选的例子,比如但丁(主要人物)、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雕塑家罗丹(Rodin)、美国抽象派画家马克·罗斯科(Rothko)和美国涂鸦艺术家巴斯奎特(Basquiat)等。本书的核心拥有强大的政治信息。只要虚空仍然令人恐惧并遭到拒绝,只要虚空仍然被神圣性的某些世俗化版本隔离开,它就只能是极具破坏性和发挥消极作用的力量。虚空充当了空白屏幕的角色,任何精英都能在上面投射自己的欲望并作为无可挑剔的真理再重新“接收”它们。虚空是没有形状,也没有形式,但它并非“一无所有”;它可以发挥或好或坏的作用——虽然几乎总是坏作用——作为人类政治的基础。伊文斯传达给我们的部分信息是,当大部分人允许他人代表自己对付虚空时,他们不仅将自己参与政治的机会和参与塑造自身生活的机会拱手让出,而且实际上将自己的生活置于危险之中。如果说我们忽略虚空令我们陷入危险之中,这已经过于轻描淡写了。伊文斯的著作试图去除作为权威投射黑匣子的虚空,将其转变成为一块儿集体的和民主的画布,一个人人都能参与和确认的场所,正如他研究的艺术家们所展示的典范。

 

我要提出的一个问题涉及到我们实际上是否在处理神圣性或者某种神圣性的问题(类似的,虚空或某种虚空)。伊文斯使用的概念很大程度上源自西方,源自西方思想和实践的犹太教和基督教基础(偶尔也有伊斯兰教)。因为帝国主义和全球化,西方给整个世界投下了长长的阴影(超级暴力),这当然是真实的,比如西方版本的神圣性提出的某个主张在当今或许具有全球性意义,但是,无论是对于神圣性和虚空还是对暴力,仍然存在其他传统和其他关系。不过,我并不认为《凝视人性之痛》基本上以西方为焦点是一种失败,从该书的积极使命来说,还有很多其他丰富的领域可以探索。

 

就伊文斯的主要灵感来自虚空的美学版本形式而言,针对人类体验的根本神秘性的多样的神圣途径本身就指向形形色色的美学回应。这些替代性的传统暗示,西方垄断神圣性暴力似乎只是一个幻觉,而且抗拒——或者用伊文斯的话说确定飞入虚空——则呈现出丰富多彩的形式。其实,这些形式本身——神圣性的结构、行为和信念的沉积——就构成了伊文斯所推崇的积极使命。

 

换句话说,神圣性不仅仅是让人类进入长期以来所追求的善的工具。相反,神圣性就是善的居所。为此,依据伊文斯的劝诫,我们不要放弃神圣性(或者若去除这个方程中的西方核心就是各种神圣性),他也帮助我们认识到,神圣性是做出生与死、人生价值与否的决策的场所。远非需要回避或否认之所,神圣性成为人类生存竞争的战场——伊文斯的书就位于这个战场的前沿和核心。

 

作者简介:詹姆斯·马特尔(James R. Martel),旧金山州立大学政治学教授。

 

译自:The Aesthetics of the Void: On Brad Evans’s “Ecce Humanitas” by James R. Martel

 

https://lareviewofbooks.org/article/the-aesthetics-of-the-void-on-brad-evanss-ecce-humanit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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