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国柱】“学”的本体、工夫与境界——以方以智为中心的讨论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1-11-20 10:23:27
标签:方以智

学”的本体、工夫与境界——以方以智为中心的讨论

作者:孙国柱(中国政法大学哲学系)

来源:《中国哲学史》2021年第4期


摘    要:“学”是中国哲学史上非常重要的范畴。本文对于“学”的讨论不仅关注“如何学”更从“何谓学”的层面加以展开。为了更好地讨论“学”的价值内涵,本文以明清之际的方以智作为具体的考察个案,从本体、工夫与境界三个层面予以深入分析。在方以智的精神世界中,“学”具有丰富的内涵,“学”的功能几乎到了全用全体、无所不具的地步。方以智提出了诸多具有思想史意义的哲学命题,比如“藏悟于学”、“万劫学人”等。从方以智所论之“学”可知,“学”在当今社会依然具有重要的精神价值和深刻的现实意义,值得人们进一步深入研究。

 

关键词:方以智;学;本体;工夫;境界

 

“学”是中国哲学史上非常重要的范畴。在某种程度上,“学”体现了中华文明的精神特质,具有丰富而深刻的价值意涵。为了更好地探究“学”的哲学意义,本文对于“学”的讨论不仅关注“如何学”,更是从“何谓学”的层面加以展开的。“何谓学”聚焦的是本质,“如何学”关注的是方法。“学”,作为生命的存在方式,是否具备本体意义上的价值与内涵呢?作为一种哲学范畴,“学”在规定人的本质时,它的内容与形式是如何表现并加以展开的呢?在解答这些问题之先,不妨借古启今,以方以智作为考察对象。之所以如此选择,是因为方以智对于“学”有着透彻且丰富的生命体悟,在论述为学之道时有着系统且精彩的自觉构建。事实上,方以智本人就是学习的楷模,学习构成了方以智一生的主旋律。

 

方以智一生著作甚丰,如:《物理小识》《通雅》《东西均》《药地炮庄》《易余》《一贯问答》《青原愚者智禅师语录》,等等。值得指出的是,除了儒释道三教之外,方以智本人对于西学亦主动择取,明确提出“借远西为郯子,申禹周之矩积。”【1】方以智甚至这样评价当时的西学——“太西质测颇精,通几未举。”【2】“详于质测而拙于言通几。”(《物理小识·自序》,第1页)在这里,质测大体相当于自然科学,而通几则大体相当于哲学。克实而言,方以智确实在学术上取得了非凡的建树。《清史稿》称赞说:“以智生有异禀,年十五,群经、子、史,略能背诵。博涉多通,自天文、舆地、礼乐、律数、声音、文字、书画、医药、技勇之属,皆能考其源流,析其旨趣。”(《清史稿》卷五百列传二八七“遗逸一”)现代学者侯外庐称之为“百科全书派大哲学家”,庞朴则称之为“黑格尔的先行者”。方以智为什么能够取得如此巨大的学术成就?事实上,除了家学的传承之外,这一切还离不开方以智学而不厌的精神与努力。方以智曾经这样自我表明心迹:“生今之世,承诸圣之表章,经群英之辩难,我得以坐集千古之智,折中其间,岂不幸乎!”(《音义杂论·考古通说》,《通雅》卷首之一,第2页)通过这段材料可以看出,方以智明确提出了“坐集千古之智,折中其间”的主张,展现出强烈的学习热情和雄伟的学术抱负。在这种学术抱负背后,方以智充满了创造的欣喜与敬畏。方以智曾如是自我规诫——“士生古人之后,贵集众长,必载前人之名,不敢埋没。”(《通雅·凡例》,第5页)“世以智相积而才日新,学以收其所积之智也。日新其故,其故愈新,是在自得,非可袭掩。”(《文章薪火》,《通雅》卷首三,第75页)在此,方以智一方面认为后人有贵集众长的学术使命,另外一方面又认为要充分尊重前人的劳动成果,“必载前人之名,不敢埋没。”

 

从以上简介可知,在方以智的人生成长过程中,“学”占据着非同寻常的地位。尤为可贵的是,方以智还创造了一套关于“学”的系统说法,具有丰富的哲学内涵,这是本文所要研究的重点,下面从本体、工夫、境界等方面分别叙述之。在表达的时候本文更多运用了中国哲学的传统思维或固有范畴。

 

 

应该指出的是,方以智并不是在一般的意义上讨论“学”,而是将“学”放在本体的高度加以论述。方以智重视“学”的程度,在整个中国哲学史上都是非常少见的。在方以智的论述中,“学”是天地之道,不仅可以成人,还能够还天。

 

首先,方以智认为“学”是天地之道,人应该向“天”学习,而且“天亦自学”。在一般的论述中,“学”仅仅是人们习得知识、掌握技能的方法或途径罢了。为什么方以智认为“学”是天地之道呢?方以智之所以从天地之道的高度论述“学”的意义,应该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易学的启发。方以智指出:“‘学’,古作斈(),从爻。爻从二乂。乂者五也,天地之交也。”【3】可见,“学(學)”的意义与“爻”有关。从易学角度来看,“乂”是天地之交,其数为五。“中五为乂,二乂为爻,即交字。一在二中,无非交也。”【4】言下之意,“学”是基于天地之道而来。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方以智进一步认为——人应该向“天”学习,而且“天亦自学”。方以智这样论述道:“谓人学天,人谓之外;今谓人自学心,心即天也。天亦自学,天不学则何以日日左旋、老不歇心邪?毋乃老天之习未除邪?日日虚,日日实;日日义,日日玄;以心还天地,天地还心,如是为一如是可耳。圣人曰:人在此天地间,则学天地而已矣。”(《东西均·奇庸》,第134页)这段话意思是说——玄者谓学天是向外追求,而主张学自心,其实心即天地。谈玄者好言自心,则容易产生务虚之病。方以智则主张“以心还天地,天地还心”。如何理解这句话呢?方以智曾言“天地人物,皆器也,皆道也,有法则而无情识,故曰格物之则,即天之则,即心之则。”【5】言下之意,天地人物具有同一性,皆是器,也皆是道。格物之则与天之则、心之则是相通的。由于阳明心学有“心外无物”的主张,方以智对于晚明心学思潮有所反思,故有“以心还天地,天地还心”的表达。在方以智看来,天道左旋,时时刻刻代明错行,虚实交轮,正是天亦自学的明确体现。“日日虚,日日实”,方以智的这种表达,从某种程度上体现了推崇实学的倾向,又充分吸纳了“务虚者”主张的内在合理性。

 

其次,基于“天亦自学”、“老不歇心”的看法,方以智认为一个人如果不学,就有了习气,好比是生病了。而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不过是学天地而已。方以智曾经假借羲皇(伏羲)之口指出,“天之琅琅者何字?地之森森者何字?云汉山河乃字海也,穷之安能穷?避之安能避?”(《东西均·不立文字》,第192页)整个天地,阴阳相交,无处不有字,无处不成文。而伏羲之所以能够确立卦象创造文字,正在于“吾所读者玄黄五彩之编、万物短长之籍,因龙马之章句,纪奇偶之号数,仰观俯察,近取远取。”(《东西均·不立文字》,第192页)伏羲,读万物之书,体自然之理,实际上就是圣人学天地的典型体现。方以智还设想了伏羲反问的话语:“汝辈将以我为无师授受、向外驰求之外道耶?”(《东西均·不立文字》,第192页)这其实是说,即使如伏羲氏,也自有“师承”,只不过其师承乃是天地之道而已。

 

最后,方以智还进一步指出“性在习中”,“天地亦有习气”,然而,“一切皆病,一切皆药”,“学”正好是“回习还天”之药。总之,人应该通过学习,化掉习气,进而恢复本真。方以智指出,“虚高者以学为习气。不知人生以后,一切皆有而无在其中,性在习中。天地既分,天地亦有习气,五行之习气更重矣。一切皆病,一切皆药,学正‘回习还天’之药。”(《东西均·道艺》,第186页)在此,“病/药”是方以智哲学体系中常用的方法论范畴。在方以智看来,这一方法论具有普遍性的价值——“充类言之,天地,病根也;病则俱病,药则俱药。”(《东西均·名教》,第252页)从上文可知,“习/学”所关联的正是“病/药”。在这样的认识之下,方以智还借助中医学的理论加以诠释:“毒均设炉,听人投迷。……不迷则死,不如迷学,学固轮尊毒毒药之毒也。”(《东西均·开章》,第15页)根据庞朴先生的解释,所谓的毒均,即泛指引人入迷的偏颇学说。而轮尊即方以智所虚拟的最高尊者,人格化的宇宙之道。人生既然不免于迷,不如迷“学”;“学”本是轮尊安排的解毒药的毒药。在这一表述中,“迷学”具有了积极存在的意味。言下之意,“学”具有两面性——辩证来看,“学”是毒,正好可以用来以毒攻毒,因此也是解毒之药。“学”可以成为个体生命超越异化,摆脱沉沦,达到天人合一的根本途径。

 

从上可知,在方以智的精神视阈中,学习之道即天地之道。个人之所以能够免于迷惑或沉沦的根本途径在于“学”,人应该通过学习,化掉习气,进而恢复本真,“学”正是“回习还天”之药。

 

 

在工夫论上,方以智将“学”视为“人以交天”的桥梁,具有沟通儒释、会通东西的殊胜功能。在这方面,方以智有多种表达,对于“学”有着强烈的方法论自觉。本文摘抄一二。

 

“学()”也者,爻也、孝也、效也、教也、觉也,一以交万,人以交天,而自觉、觉人之几也;兼参悟、诵读、躬行,合外内、本末,无所不具者也。(《东西均·译诸名》,第170页)

 

可信学也者,觉悟交通、诵习躬效而兼言之者也。心外无物,物外无心,道以法用,法以道用,全用全体,吾人本具者也。(《通雅·疑始》,第80页)

 

从上材料可见,在方以智处,“学”的功能几乎到了全用全体,无所不具的地步。分而言之,“学”至少具有以下功能——“爻也、孝也、效也、教也、觉也”,除此之外,还能够“兼参悟、诵读、躬行,合外内、本末”。言下之意,如果说天人、古今、东西、儒释等有一个共通的法门,那么就是“学”了。

 

在此有必要指出的是,方以智这一综合性的解释还是与“学(學)”字有关系。方以智在多处指出效、学、教、孝、觉等都是相通的,比如,“,古文也。爻也,交也,效也,孝也,教也,觉也,学也,声义由来本一者也。”【6】按照方以智的诠释,之所以认为孝、学、教、效、觉等声义由来本一,很大程度上乃是因为这些字都具有天地之交(爻)的深刻意涵,彼此联系密切,甚至意义相通。克实而言,方以智有关“学”字的训诂,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字考证,很大程度上是藉助文字的解释来表达自己的哲学思想。

 

在天人贯通的意义上,方以智对于孔子的学习精神极其推崇。方以智认为:“天与地交,人与天交,天生人是顺,人学天是逆。交则为爻,爻即是学,故孔子只说学字,而不以悟道挂招牌,此是孔子大悟处。”(《一贯问答·说学》)【7】在方以智看来,“人学天”,是天经地义的。孔子作为天地圣人,只说学字,不以悟道挂招牌,正是孔子大悟处。方以智心目中的孔子,正是这样的天地圣人——“惟大成明备,集允中之心均,而苦心善世,以学为旋甄和声之门,弥纶乎大一而用万即一之一,知之乐之,真天不息,而容天下。”(《东西均·开章》,第7-8页)这段话意思是说,集大成的孔子,秉持“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的心传,以“学”为门,弥纶天地,一以贯之,好学不厌。也就是说,方以智认为——好学乐学是孔子大成明备的根本原因。又,“不以悟道挂招牌”,这一诙谐又不乏悲痛的用语实际上反映了晚明学林现象性弊病——部分学者疏于学习,流于狂禅,陷于门户之见。在当时,阳明后学中不乏耽于禅悦者,鄙视学习,好言顿悟。方以智直截地指出:“其自夸无事人,惟恐齿及‘学’者,以无忌惮而弄泥倚木,又偷安,又斥人,狡矣!”(《东西均·开章》,第12页)至于“理学怒词章、训故之汨没”,“禅宗笑理学”(《东西均·道艺》,第177页)等门户之见更是学林常见现象。对此,方以智大声疾呼:“嗟乎,谁是究竟乎?一悟则永不须学者,锢万劫之铁围山也。”(《东西均·奇庸》,第133页)这段话意思是说,那些一悟则永不须学者,自以为究竟,实际上反而陷入了更大的遮蔽。

 

在这种厌学反智的学风里,方以智决定拨乱反正,明确提出了富有思想史意义的“藏悟于学”主张。从这一主张可知,方以智将“学”与“悟”从内在结构上紧密结合起来了。在具体阐释时,方以智明确指出“学以悟为会通之候,悟以学为薪火之缘。”【8】这一说法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学”与“悟”的各自功能与相互关系,“学”需以“悟”为会通之征候,“悟”亦需以“学”为薪火之助缘。非常有意思的是,方以智还从实践的角度指出:“学久未有不悟者,悟未有不藏于学。”【9】也就是说,“学”与“悟”两者在实践中可以回环相济,由学可以悟,悟又藏于学。其实,若加以深入分析,“藏悟于学”的主张非常具有实践性、整合性和创造性。由于“不立文字”为禅学根本义理,方以智在《东西均》中曾专辟一章《不立文字》加以探讨,明言“真不立文字者乃读真书,真读书乃真能不立文字”(《东西均·不立文字》,第194页),将读书学习与不立文字从内在沟通起来。如此一来,方以智从“学”的角度深入诠释了“禅学”,这确实是了不起的修正,为晚明学林带来一股新风。当然,方以智高扬“学”并不等于执于“学”。此“学”在方以智“藏悟于学”的框架中达到一定境界时“即无悟、无学也”。

 

方以智还具体指出了学问是悟后保任的方法,主张“以学问为茶饭”,将学问作为贯通古今的本体和工夫。方以智这样论述道:“真大悟人本无一事,而仍以学问为事,谓以学问为保任也可,谓以学问为茶饭也可。尽古今是本体,则尽古今是工夫。天在地中,性在学问中。寡天无地,乃死天也。学道人守住净妙境界,即是恶知恶见。”(《东西均·道艺》,第187页)可见,在方以智处,“学”能够通天地尽古今,是本体,是工夫,也是境界。证悟、修行都应该放在“学”的基础上进行,甚至“学”就是证悟,就是修行。方以智认为应该将学问作为茶饭,过一种道在日用的生活。正如天在地中,以地显天,同样地,性在学问中,则要以学问尽性,“学”应该成为平常保任的工夫。换言之,“寡天无地,乃死天也。”失去了地,天不成其为天;失去了学,学道人就堕入了顽空的净妙境界,不过是恶知恶见罢了。

 

从上可见,方以智在工夫论上高度肯定了“学”所具备的殊胜功能与非凡价值。“学”是联系天人、古今、东西、儒释的共通法门。所有这些论述都表明了方以智对于“学”具有强烈的价值自觉和深刻的后设反思。至于方以智所提出的“藏悟于学”这一主张,更是有效地反击了高悬顿悟而废弃学问的错误倾向,在方法论上打通了儒释之间的沟通障碍,开创了一种非常富有中道精神的学风。

 

 

在境界论上,“学”还是方以智理想的生活方式和人格境界。方以智究竟何许人也?是才子,是儒生,是禅师,还是遗民?学界众说纷纭,吾人亦难以测度。然而在《一贯问答·说学》中,方以智对于圣人的解说,却泄露了若干消息——“我故知圣人只要成个万劫学人而已。”(《一贯问答》,第296页)在此,万劫实际上是指无量久远的时间,学人则是富有儒家精神的生命形态。从某种程度来看,“万劫学人”,正是方以智贯通儒释的理想人格典范,树立了一种兼容型的人格形象。【10】

 

有关学问的境界,方以智也有详细的论述,认为应该超越门户之见,不做意气之争,诸多分别不如归于平淡。方以智这样刻画了学人应有的风范:“破大用大,破时用时,相悖相害,无不相容,岂与争驾乎?彼言高而不与之争高,学之不厌而已矣;彼言深而不与之争深,饮食日用而已矣。以莫高深于平淡也,是无高卑、无深浅矣。”(《东西均·玆燚黈》,第290页)从方以智的描述可知,这样的学人不会师心自用,不会固步自封,也不会无谓地发生争执,而是能够兼纳各种学说,“破大用大,破时用时,相悖相害,无不相容”。基于如此兼容的心量,这样的学人才能够做到寓高深于平淡,甚至没有高卑深浅的是非分别,一切归于自然,自由自在。可见,方以智所追慕的学问气象是兼容的,是开放的,充满辩证智慧。

 

在道德修养上,方以智认为德性和学问本来就是一体的,不应该打成两截。方以智指出:“德性、学问本一也,而专门偏重,自成两路,不到化境,自然相訾,今亦听之。先祖曰:读书安分,是真修行,是真解脱。”(《东西均·道艺》,第187页)在方以智看来,为学与做人是统一的,不可偏重,两者应该贴合无间,合为一体,融成化境。

 

另外,方以智几乎否定了完全依靠“生而知之”就可以成为圣人的可能性,将“学”视为变化气质尤为保险的方法,“疑不真,则信不真、锻炼不熟,必流狂邪;终不如信学问,变化之无大失也。”(《东西均·疑信》,第260页)在他看来,智仁勇三达德所形成的背后根源仍然是“学”,如果没有“学”,即使具有了智仁勇三达德,也不免产生种种的偏蔽。在此, 方以智以“好学为首”,这是对《论语》“六言六弊”进一步的明确阐发。传统的智仁勇三达德若偏于一端则会产生相应的弊病,在“学”的帮助下才能够避免。如此一来,“学”成了智仁勇三达德的基础;失去了“学”,智仁勇不足以成为三达德。

 

在知识追求上,方以智本人的学术目标是集大成。但是,世界上没有无所不包的学问,方以智本人也清楚这一点:“全者不可得矣。百家众技,天地皆容而养之;未尝不可以一偏一曲自遂也。自欲以一偏一曲诋大公而求胜,此吾所谓冤。安得合併为公之大人一雪此乎?”(《东西均·容遁》,第232页)可以看出,方以智所言的集大成不在于无所不包,而在于各种学问不应自我设限,互相诋毁。在方以智看来,集大成的理想境界应像天地那样兼容,对于百家众技,只要此技具有合理性,就不应该被歧视或忽视,皆应容而养之。事实上,在求学的道路上,方以智从没有自我满足,更没有唯我独尊,甚至还给自己起了“愚者”的名号以自警。从中国哲学的精神来看,方以智有此境界,可谓大智若愚。

 

方以智甚至认为,做学问时刻意追求自洽或内在一致也是多此一举的。方以智对这种做法进行了批判:“一贯者,无碍也。通昼夜而知,本无不一,本无不贯;一真法界,放去自在。若先立一意,惟恐其不贯,惟恐其不一,则先碍矣。故有为碍所碍,有为无碍所碍。于四不碍中,始得一贯。若是执定四不碍,则又为一贯所碍;是为死一(贯),非活一贯也。”(《一贯问答·问一贯》,第265页)方以智认为真正的一贯在于无碍,要勇于打破刻意追求“一贯”所带来的种种束缚,甚至要超越“无碍”本身,“直须磨碎一贯签题,碾烂无碍窠臼。”(《一贯问答·问一贯》,第265页)回复到“本无不一,本无不贯”的本然状态。可见方以智心目中的一贯乃是“活一贯”。总之,方以智一方面主张做学问要“贵集大成”,另外一方面又认为“大全不可得矣”,甚至要克服对于“一贯”或“无碍”本身的偏执。

 

方以智还认为,做学问不是“设教”,设教之言难免有意回护、故作玄妙。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那些有志于学问的人,会自觉地向天地学习,而且“正信之子,只学天地”,在无限与有限的天人辩证关系中展开生命的超越历程。方以智开宗明义地指出:“正信之子,只学天地,更为直捷。是故设教之言必回护,而学天地者可以不回护;设教之言必求玄妙,恐落流俗,而学天地者不必玄妙;设教之言惟恐矛盾,而学天地者不妨矛盾。不必回护,不必玄妙,不妨矛盾。”(《一贯问答·问一贯》,第265页) 在此,他认识到人类思维的一个常见弊病——人们在追求自洽或一贯的过程中如果出现不能兼容协调的情况,往往会加以回护。方以智认为要想避免此类弊病就应该向天学习,永远敞开,即使有所不贯,亦不必回护,不必玄妙,不妨矛盾。方以智这样一种兼容的智慧,展现了高度的开放精神。

 

应该特别指出的是,方以智承认有圣人,但是并不是要盲目崇拜圣人,而是应清醒地认识到,经过“学”,个体才有望获得生命的真正超越——“学至于学天地,盖莫可徵于天地也。《易》者,徵天地之几也,日月、魂魄之率也。子思题乃祖之像赞,惟有绘天地而已矣。”(《东西均·所以》,第221页)这段话意思是说,天地才是学习的终极对象,子思赞扬“德配天地”的孔子,主要是说孔子描绘天地而已。实际上,在方以智这里,没有任何一位圣人能够与天地真正等同。天地是无穷的,“正信之子,只学天地”的不息追求,才能够匹配“万劫学人”的超越性定位。

 

综上所述,方以智心目中的理想生命境界乃是“万劫学人”。在道德修养上,相对智仁勇三达德,好学应当为首,这意味着“学”是真正意义上的“元品德”;在知识追求上,方以智一方面主张做学问贵集大成,另外一方面又认为“大全不可得矣”,在实际的表达中“不妨矛盾”。“大海若知足,百川应倒流”,方以智是谦虚的,永不自满的,所以才以“愚者”的名号自警。方以智这种为学的境界,也是方以智做人的境界,在对“尽古今是本体,则尽古今是工夫”的强调中,“正信之子,只学天地”的不息追求,本质上成为一种止于至善的存在方式。综合起来说,方以智这样一种既谦卑又开放的超越性进取姿态,是将尊德性与道问学较好地统一起来,而呈现为“无我而备万物”的生命境界。

 

 

还是回归到先前的问题——“何谓学(What) ”可以肯定地说,方以智有关“学”的论述是非常富有哲学意蕴的。在方以智的视阈中,“学”有着本体论、工夫论和境界论三种内涵。附带说一句,在本文,本体论的说法,是在宋明道学的脉络背景中使用的。如果加以概括总结,则可以发现方以智所论之“学”至少具有以下特点。

 

第一,方以智将“学”放在了一个几乎至高无上的存在高度加以论述,“学”是“回习还天之药”,是“轮尊”以毒攻毒的法宝,是具有本体意义的存在。研究可知,“正信之子,只学天地”,生而为人应该不断学习,如天地自旋,老不歇心,在这种大孝大觉中“回习还天”。从以上论述可知,方以智的思维方式依然根植于传统中国天人合一的精神脉络。在天人相交的意义上,“学”可以说是天地之道,因而具有普遍性。相比以前的论述,方以智这样的表达,是非常深刻的,对于把握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思想提供了更多的有效资源。

 

第二,方以智将“学”作为一种会通、整合的方法,将“学”视为连接天人、沟通东西、和会儒释的无上法门。各种文化、学说、观点之间的冲突,都可以在“学”的方法论支持下建立一个可供对话的平台,甚至形成一种兼容、开放的健康学风。在东西文化方面,身处明清之际的方以智,既不盲目复古,也不以西方为标准,明确主张“借远西为郯子,申禹周之矩积。”这样一种开放的态度,本身就是具有对话精神的,体现了强烈的学习自觉。在儒释关系方面,经由“藏悟于学”的种种论述,儒释之间的鸿沟得到有效的弥补。至于儒家内部有关尊德性与道问学的张力问题,也在方以智“全用全体”、“无所不具”的整合中,得到基本的疏解。

 

第三,更为重要的是,“学”最终凝聚成一种崭新的生命境界、人格范式,方以智还指出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的关键就在于不止息地学习,并提出了在中国文化史上非常具有综合创造精神的“万劫学人”说。总结可知,在方以智的论述中,“学”是一种“道在日用”的平常生活,德性与学问应合而为一,在这个层面上,“学”是真修行,也是真解脱。如众所知,方以智所处的时代,是充满悲剧的,但是方以智本人没有怨天尤人,反而发出了“我得以坐集千古之智,折中其间”的时代强音。事实上,方以智本人即是这样践行自己所诠释的学习观,在中华文明的历史长河中,为后世树立了一个难得的学习榜样。“承诸圣之表章,经群英之辩难”,在生生不息的学习中,方以智虽然经历了时代无数的艰难困苦,但终于玉成了自己的生命——其名是方以智,其实则为圆而神,非儒非佛,亦儒亦佛,谓之“大方无隅”可矣。

 

总之,方以智的求学之路,为学之道,是具有普遍意义的。从方以智论学可以看出,中国不仅有好学的优良传统,而且对于学习之道有着深刻的见解。方以智用生命诠释的学习之道,不仅示范了“如何学”,更揭示了“何谓学”的内在底蕴,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

 

注释
 
1 方以智著:《物理小识(上)》,万有文库本,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3页。
 
2 侯外庐主编:《方以智全书》第1册《通雅》卷首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6页。
 
3 方以智著,庞朴注释:《东西均注释·译诸名》,中华书局,2001年,第169页。
 
4 方以智著,张昭炜整理:《象环寤记·易余·一贯问答》,九州出版社,2015年,第554页。
 
5 方以智著,邢益海校注:《冬灰录:外一种〈青原愚者智禅师语录〉》,华夏出版社,2014年,第319页。
 
6 方以智著,张永义校注:《浮山文集》,华夏出版社,2017年,第388页。
 
7 方以智著,庞朴注释:《〈一贯问答〉注释(下)》,见庞朴主编:《儒林》(第2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94-295页。以下引用《一贯问答》皆据此书。
 
8 方以智:《浮山文集》,第388页。
 
9 方以智:《浮山文集》,第388页。
 
10 应该指出的是,方以智在多处使用了“万劫学人”这样的说法,在方以智处,三世诸佛亦概莫能外。比如方以智明确说:“三世诸佛,盖万劫之学人也。与其空腹高心,何若即薪泯火?以为乐,莫乐于此。以为忘,莫忘于此矣。”(《浮山文集后编·卷二药地愚者智随笔·极丸人说》)详见方以智:《浮山文集》,第3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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