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与尼采论痛苦的意义
作者:乔书亚·福亚·迪恩斯塔 著;吴万伟 译
痛苦是否有意义就取决于你对悲剧做出怎样的回应。
叔本华与尼采
我们知道每个人的生活中都包含很多痛苦。但是,重要的在于我们如何对痛苦做出回应。叔本华建议限制我们的欲望,拒绝或否定生存意志即断念(resignation)。尼采则建议采用艺术性的方式回应生命悲剧,去热情拥抱人生中的痛苦。乔书亚·福亚·迪恩斯塔(Joshua Foa Dienstag)写到,最好的回应其实是大笑。
罗马尼亚裔法国哲学家萧沆(E.M. Cioran)写到“世上若有幸福的人,他们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不在大街上高兴地大喊大叫,告诉人们他们幸福呢?为什么有这么多的审慎和克制?”
有些人的生活更加安逸一些,拥有比他人更多的特权,但是,所有人的生活都包含痛苦,只不过有些人的痛苦更多些。很多研究已经证明,多个世纪以来的技术进步虽然能够消除某些极端痛苦的根源,但总体上说,人们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幸福。究竟该如何解释痛苦持续存在呢?我们又该对痛苦采取什么态度呢?
对此问题,1788年出生的德国哲学家亚瑟·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在其悲观主义论文集《附录与补遗》(Parerga and Paralipomena)中给出了强有力的答案。在该书1851年出版之后,作者迅速名扬天下。叔本华的名言是“人生就是一场赔本的买卖。”他认为,人类欲望总是超越世界满足这些欲望的潜能,使得人人都处于永久性的赤字状态。
一代人之后,曾经自称叔本华弟子的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提出了有针对性的反驳意见。虽然承认痛苦无处不在,但尼采相信,叔本华没有能充分回应痛苦提出的挑战。他认为,这位哲学家前辈事实上遭受了神经衰竭之苦。不是要像会计一样将快乐和痛苦合计计算,尼采认为,我们遭遇痛苦的方式本来应该成为不同人生态度的关键;你获得了“一把锤子和能够为自己打造一双新翅膀的工具。”
在如何思考痛苦及笼统的人生问题上,这两种视角的碰撞可以为我们提供很多教导。人生目标就是获得快乐大于痛苦的剩余价值吗?有没有其他方式来衡量我们并不那么机械的人生体验?
人生目标就是获得快乐大于痛苦的剩余价值吗?有没有其他方式来衡量我们并不那么机械的人生体验?
叔本华写作之时,正好出版了首次被翻译成西方语言的佛教文献版本,在某种意义上,他认可“人生就是苦海”的佛教观。也就是说,痛苦是人生的本质。人类在很大程度上是以痛苦作为行为动机的——如饥渴——我们所说的快乐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消除导致饥渴的条件,但这种消除若与之前的痛苦相比总是转瞬即逝。他写到,“所有的快乐和享受其实都是消极的,只是产生了消除痛苦的效果而已,而痛苦或罪恶实际上是积极因素。”
这就解释了我们为何总觉得处于赤字状态。我们对某种痛苦之源做出回应,结果换来的不过是其他痛苦取而代之。我们赢得的消除痛苦的胜利总是非常短暂,痛苦卷土重来的迹象总是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更加重要的是,我们常常体验到一种“拉平”(leveling-up)现象,即从前带给我们快乐的东西渐渐变成习以为常的风景的组成部分。
但是,对于叔本华而言,人类痛苦的真正根源是将我们和动物区分开来的时间意识。毕竟,所有生物都能承受身体的痛苦和快乐——但是,动物因为不知道过去和将来,就算“忍受痛苦,它们也仍然能避免担忧和焦虑的困扰。”
人类却常常为我们无法改变的过去感到遗憾,对于将来抱有无限的希望,虽然这些希望很少能够实现。利用让·雅各·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首次提出的论证路线,叔本华提出,人的意识将人生的痛苦放大了很多倍,却不能增加快乐。他认为,即使实现了我们的梦想,我们仍然体会不到其中的快乐,仍然感受到种种失落和遗憾。曾经火热的爱情烟消云散,亲密的朋友先后离世,曾经带来满足的成就和物质财富不再令我们兴奋和满足。他写到,“时间是这样一种东西,我们手中的一切经过了时间这把刀的砍杀都变成了虚无,完全丧失掉所有真正的价值。”人花费大量的时间在炮制希望和梦想爱情或者在为爱情的消失而感到遗憾,但动物们不做这种傻事——这些时间本来应该让我们去体验快乐的,不是吗?他由此得出结论说,“人生活肯定是一场错误。”有意识的心灵就像传说中的有裂缝漏洞的容器,总是需要往里面添加东西,却从来都不能装满。
按照叔本华的说法,对此处境的唯一做法就是依靠限制欲望来减少痛苦,就像斯多葛派在多个世纪之前提出的建议那样,只不过给出的理由有些不同罢了。我们渴望拥有的东西越少,失去它所造成的痛苦也就越少,或最开始就不会想方设法去拥有它。人生就是一座地狱,我们能够在等待酷刑来临之前建造一个“防火间”。他写到“断念就像继承下来的祖产,它能让业主免于关照和焦虑的负担。”在尼采看来,所有这些建议是消极无为的处方,实际上是虚无主义。他指责叔本华及其弟子是造成19世纪末期德国文化堕落到自我可怜和浪漫主义深渊的罪魁祸首,在他看来,这种心态就体现在瓦格纳的歌剧之中。尼采不否认人生充满痛苦。他甚至认可叔本华对其源头的描述,接受其存在风景理论,即由于有时间意识,人们能面对拥有更多痛苦而不是快乐的生存现实,这种状况是任何科学和技术都无法改变的。
但是,叔本华建议寻找的“防火间”在尼采看来是徒劳无功的愚蠢尝试。因为那意味着没有任何生活内容的生活,是一种拒绝人类生存状态的生活。要点不在于逃离这个世界,而是要找到一种方法生活其中,并最终找到“对生存的感激之情”。
尼采认为,就算存在有很多痛苦,仍然还是有一条道路通往对存在的这种感激之情。怎么办?尼采从希腊悲剧和其他种类的悲剧性现代艺术中汲取灵感,如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evsky)的小说。有一天在尼斯(Nice)的书店里他非常庆幸地发现:“里面展示的东西丑陋无比:但是,它们这种展示源自从丑陋中找到的快乐。”我们为何能够从悲惨的戏剧中获得快乐或者从罗丹(Rodin)雕塑的极其丑陋中获得快乐呢?或者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可怕的人物那里获得快乐呢?我们是从他人的痛苦中获得快感的施虐狂吗?根本不是。这些艺术作品教导我们,痛苦和快乐不能如叔本华(或者功利主义者)想让我们相信的那样被孤立起来或者进行量化。相反,我们的快乐和痛苦在更深层次上纠缠在一起。只有克服痛苦才能产生深刻和意义。如果没有亲身体验到孤独的痛苦,你就根本无法真正认识爱,没有丑就不能认识美,没有怀疑就不能有真正的信仰。这些痛苦就是需要被保留在快乐之中,这样快乐才有意义。叔本华希望摆脱被捆绑在时间内的存在状态,而尼采则建议我们拥抱“生生不息的快乐”。
叔本华希望摆脱被捆绑在时间内的存在状态,而尼采则建议我们拥抱“生生不息的快乐”,这意味着把生活的叙述性质当作一种特征而非故障。痛苦和死亡是每个人的宿命,但是,与动物不同,我们人类有机会从这个体验中创造出动物做不到的东西来。悲剧艺术或许就向我们显示了方法,不过,人们无需先成为艺术家才能拥有享受真爱、真信仰和真美的人际关系。人们只是需要热情接受协商条款即可。
痛苦不仅仅是碰巧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只要是不断成长和变化的生物,他就注定要遭遇这些痛苦:尼采写到,“所有成长和变化,所有保证未来的许诺都假定了痛苦的存在。”要获得将来的快乐就意味着愿意毁掉当下。悲剧艺术教导我们意识到,某些形式的美只能从最邪恶的痛苦中获得。它无需消除我们的痛苦,而是教导我们如何将痛苦视为更大整体的组成部分。
在尼采看来,这是真正的悲观主义,是叔本华这个著名的悲观主义者不敢面对的真相。尼采声称它是“充满活力的悲观主义”。说它悲观是因为它并没有将人类面对的永久痛苦最小化,说它充满活力是因为它并没有在痛苦面前彻底垮掉。
在尼采看来,体现这种充满活力的悲观主义的人物就是堂吉诃德(Don Quixote)。尼采认为,塞万提斯(Cervantes)的这个主角远非我们当今认为的那种乐观主义者,而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拥有自身目标的人。在这个残酷的暴力充斥的世界,哪怕经历连续不断的磨难、失败甚至死亡,他都一直在坚定不移地追求目标,从来没有停下来去计算他的快乐和痛苦。这本书是他的痛苦的漫长记录,但尼采相信,它也是“最兴高采烈最令人愉快的书之一,”不是因为它宣扬了乐观主义,而是因为它体现了我们对待人生挑战的适当态度。他坚持认为,塞万提斯的同代人将其视为喜剧或许并没有错。他写到,“他们为此一直到死都在嘲笑自己。”
作者简介:乔书亚·福亚·迪恩斯塔(Joshua Foa Dienstag),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法学教授,著有《悲观主义:哲学伦理学与精神》。
译自:Schopenhauer vs Nietzsche: The meaning of suffering by Joshua Foa Dienstag
https://www.worldofphilosophy.net/post/the-meaning-of-suffering
本文的翻译得到作者的授权和帮助,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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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转载 2012-05-04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9393194/?author=1#7884373naFdL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