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爵說

作者：吳笑非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 發佈

時間：孔子二五七一年歲次辛醜十一月初七日壬辰

          耶穌2021年12月10日

【經學論述】

經禮堂《鄭學拾遺》：

天子有爵不

異義：[天子有爵不？]《易》孟京說：有。周人五號，帝，天稱，一也。王，美稱，二也。天子，爵號，三也。大君者，興盛行異，四也。大人者，聖明徳備，五也。是天子有爵（按以上據别本増入）。《周禮》說：天子無爵，三公無官，同號於天，何爵之有？參職於天子，何官之有？謹案：春秋左氏云：施於夷狄稱天子，施於諸夏稱天王，施於京都稱王。知天子非爵稱，同古《周禮》義。

駁曰：案《士冠禮》云：“古者生無爵，死無諡。”自周及漢，天子有諡，此有爵甚明。云無爵，失之矣。

【案：曰“古者生無爵，死無諡”者，對今言也，猶曰：今也生有諡，死亦有爵。故康成以證有諡則有爵。

《白虎通》：“爵所以稱天子者何？王者父天母地，為天之子也。故《援神契》曰：‘天覆地載，謂之天子，上法斗極。’《鈎命訣》曰：‘天子，爵稱也。帝王之徳有優劣，所以俱稱天子者何？以其俱命於天，而王治五千里内也。’《尚書》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何以知帝亦稱天子也？以法天下也。《中候》曰：‘天子臣放勛。’《書•無逸》篇曰：‘厥兆天子爵。’”案：《白虎通》之義，謂之爵者，有所君也。法天，故曰天子，故為爵號，然則王亦天工一爵耳。孟京之說，曰帝，天稱，則是王得稱天，是無臣體。則天子爵號之謂，具文而已，非今文之義也。康成駁之不足，當以元年春王正月言之是。

又《白虎通》、《王制》之言制爵，皆不數天子。其三等，則《王制》公侯、伯、子男。《公羊》公、候、伯子男。《左傳》：“在禮，卿不會公侯，會伯子男可也”，與《公羊》同。又《白虎通》：“春秋傳曰：合伯子男以為一爵。或曰合從子，貴中也。以《春秋》名鄭忽，忽者，鄭伯也，此未踰年之君當稱子，嫌為改赴，故名之也。”桓十一年何注：“《春秋》改周之文，從殷之質，合伯子男為一，一辭無所貶，皆從子。夷狄進爵稱子，是也。忽稱子，則與諸侯改伯從子辭同，於成君無所貶損，故名也”，又引《春秋說》：“合三從子者，制由中也”。古《周禮》則公、侯伯、子男。康成以《王制》為“殷所因夏爵”，蓋夏禮也。“《春秋》變周之文，從殷之質，合伯、子、男為一，則殷爵三等者，公、侯、伯也。異畿內，謂之子”。則今文所謂天子一爵者，孟子所謂天爵也。是以《白虎通》訓盡也。以下公卿之爵，天子所制人爵也。然則古文不以天子為爵者，王訓為往，京都百姓所往，故稱焉。諸夏之民，其陪臣也，故不得稱王。謂之天王，明天命所在也。夷狄亦不知天命，故但言天子以威之耳。又《曲禮》：“天子死宗廟，諸侯死社稷。”案：杜氏《通典》：“王者先祖，皆感太微五帝之精以生”，則天命所在，其宗廟上承天也。則天子宜為天之子嗣，非天之臣也。若臣稱，當亦如死天地云。】

又《春秋新論·天子一爵說》：

今案：漢儒之爭，莫探其本。以為天子無爵者，“爵者，盡也。各量其職，盡其才也”（白虎通），故爵法三五，天子制之以盡人才也。以為天子有爵者，蓋“春秋之法，以人隨君，以君隨天”（玉杯），以天子有所臣，亦有爵以盡其才也。然則伸天者豈在名號？在乎何以盡其才耳。

假泰西名學言之，Louis XVI，昔曰“roi de France et de Navarre”，鼎革則曰“roi des Français”。蓋泰西之君於其國，昔則“L'état,c'est moi”，鼎革則為“ersten Diener des Staates”，故前乘其土，以見divine rights，後攬其民，以示by the people。泰西思維，最見兩端，昔則君自作辟，與貴族予取予奪。民權既張，然後有用度有法，政令以制，君之名位職分有定，謂之constitution，遂為顯學。

然則今文所刺無爵者，即昔之自作辟也，作法而不制於法，故曰無爵。今文所稱有爵者，則不外之於法，故能以典法則式盡其才也。夫古文無爵者，言不在此，枉敢攸兼，非不隨天也。故九式以制其用，三朝以定其疑，冢宰以詔其命，司徒以兩其民，司寇、大史以監其法，司馬、行人以通其臣。若欲君人者欽若昊天，不曰心同理同乎？

惟monarque absolu者，尊尊之極質也，Democratie者，親親之極質也。泰西非無體制，莫肯細心，故昔之君名曰獨裁，而地分於世卿，權挾於胥吏，貴賤否極，既得者不念國家之安，未得者但願天下大亂，故尊尊之極，反為贅瘤。鼎革之時，強民結黨以爭功，小民聚眾以奪權，始於四郊多壘，終於護國獨裁，至於法度日密，民心苟安，不過政在紳士，豈在坊間？此親親之極，久則終否。若夫商君，尊尊之質，而有仁心者也。墨子，親親之質，而尊王公者也。略向中道，是能左右明君，而秦以法度勝之。今文之有爵，知親親而不能修其質者也，亦以霸王之術，衛、霍之師，張、趙之法，桑、孔之學尚在，不失其道也。然則不病偏枯，迪肇後世者，唯《周禮》雖無爵，禮樂以文之，而尊尊親親皆得者也。

【現代闡發】

1、自蔣勿恤先生復興公羊以來（以《公羊學引論》刊印為表），我國公羊家多以天子一爵說為立憲君主制。天子一爵者，謂天子於天如人臣，亦在典法考核問責之列，不則有去位革命之變也。（鄭康成謂天子生有爵，故死有謚，亦此意也。）

2、經禮堂曰：前賢之論美則美矣，居今之世又當為天下闡明斯道。

蓋西人Max Weber謂古中國為Patrimonialismus，今人翻為家產制國家，其原文patri本義為父，而西人引父為君長（patriarch），為祖國（patriae），故patri（或pater）實可兼君、父二義。此中國所無者，中國蓋資於事父以事君，公子不敢禰諸侯，公子不以戚戚君，則謂之父者，門內之治恩掩義也。謂之君者，門外之治義斷恩也。二者一私一公，一親親，一尊尊，涇渭分明，君即是君，父即是父，不可混一。史書或有兼稱者，非奸則夷。故此詞於中國，本風馬牛不相及也。而moni謂獨一，則此文謂“汗父專制主義”差可。今譯者則意譯之，以彼謂中國為天子私產，謬何待辨也？踵之謂中國雖有bürokratie，亦家產官僚制。案bürokratie者，自法文bureaucratie，若曰衙門統治，以言中國，不若F.Quesnay之謂Physiocratie遠矣。

此事且不表，姑以天子一爵說言之，天子者，今謂之sovereignty，即今國家權力之代表也。爵位者，《周禮》設官分職也。，即bürokratie是也。則天子一爵說，即謂國家權力與官僚體系是一非二也，有分工之不同，無典法之異道。此中國之殊別於列國者，法治之極致也。蓋凡民有才，皆得入官，此《周禮》之大比，《王制》所辨論，秦制之通於五大夫，科舉之轉於州縣、庶吉士者也，及其至也，則父為士，子為天子、諸侯，《小記》已云矣。

故中國之治，民得入官，官無所限（閏朝不數），官之所在，權力（power、pouvoir）之所在，權之所在，官故當在，天理也。見諸史冊，不能無憾，凡官職之外，若外戚、女寵、宦寺、錦衣、方士者，率為朝廷所排。今人但見彼輩能消，以為權力在君故也，此作外夷觀也。天子失德，非法也，首輔失官，風憲失權故也，非若roi de soleil、Protector輩之能以貴寵恩威為國策也。所以不能（san pouvoir）者，以後世不言，實用天子一爵說故也。故職官即權力，行政即政治，二者一則道統，分則容姦也。

今政所不然，以政在貴族（aristocrat），在資產階級（capitalist），不在四民（plebe）也。故謂之官僚（civil servant）者，權貴（dominant）之家奴（servi）也，猶股東之委託經理人也。故西洋政治必以權力與官僚為二途。權力之分配及合會（資產階級民主）謂之政治（politics，詞根poli文雅或polis城邦），官僚之代理謂之行政（administration）。雖然，今之權力，亦或制於官僚（行政取代政治，自由主義、蘇維埃國家皆有之），則深忌而有所不能去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