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扎兰斯基】读书成了累赘

栏目:他山之石
发布时间:2022-01-06 18:42:50
标签:加缪

读书成了累赘

作者:罗伯特·扎兰斯基 著 吴万伟 译

来源:译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本文探讨如何给学生讲授加缪,阐述人们对“徒劳而无望的劳作”的恐惧。

 

 

图片作者贝斯·斯卡法姆(Beth Scupham)

 

当国家的政治危机、社会危机和自然危机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且速度越来越快之时,我们对进步的信仰要维持下去就变得越来越困难了。我们可能难以相信善意和不懈工作必将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一直存在这样的时期,历史的长弧似乎朝向公平正义倾斜。但是,近来历史似乎急速返回相反的方向。就好像我们费尽辛苦地将巨石推上山顶,却眼睁睁地看着它骨碌碌滚下山坡,只能莫名惊诧目瞪口呆。事实上,我们陷入的困境如西西弗斯困境一般荒谬之极。

 

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在他那个时代感受到这种荒谬。到了20世纪30年代末期,这位法属阿尔及利亚作家有理由认为,他被判处神话英雄的那种惩罚。10多岁时,他开始咳嗽出血迹,被诊断患上肺结核。他度过的每一天都像是临终之日。因为母亲是文盲,且基本上又聋又哑,他只能忍受与最亲爱的人之间的沉默无语。作为左派青年,加缪亲眼目睹了法国人民阵线(Popular Front)政府的垮台,欧洲各地极权主义势力日渐强大。

 

在其年轻时写的文章“西西弗斯神话”的开头宣言中,一切看起来是多么荒谬,多么毫无意义和多么急迫啊:“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要不要自杀。”但是,只是到了文章的结尾——加缪才拥抱了生命而非死亡——他向读者介绍了希腊神话英雄。“众神判定西西弗斯不停歇地把巨石推上山顶,但石头在重力作用下重新滚落到山脚下。他们有理由认为没有什么惩罚比这种徒劳和毫无希望的劳作更令人恐怖的了。”

 

加缪坚持认为,众神其实都错了:西西弗斯证明比他荒谬的任务更伟大。因此,加缪得出结论:我们必须假设他是幸福的。但是,我们也必须想象阅读此书——或者其他任何一本书的教授们在当今课堂上也幸福吗?

 

各位都知道,驱使加缪写出西西弗斯神话的可怕问题是“人是不是值得活着”,而我面对的问题就温和多了:教书这种事是不是值得做?

 

这个秋季学期,加缪的这篇文章是我开设的法国存在主义课程中收录的作品之一。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是否被荒谬的任务捆住了。如果学生自己觉得读书和学习根本就不值得做,它该怎么不荒谬呢?最近有大量研究显示,这两种活动都处在衰退之中。心理学家简·腾格(Jean Twenge)曾经写过一本书《自恋时代:为何当今超级链接的孩子变得更少叛逆、更多宽容和更少幸福——完全没有准备好进入成年》,按照他的说法,12年级学生(17-8岁)花在屏幕上的时间从2006年的每天3小时陡然飙升到2015年每天6个多小时。在20世纪70年代末期,12年级学生每天阅读一本书或一份杂志,到了2016年,这个百分比已经下降到16%。而且,有三分之一的人在2016年根本没有仅仅出于乐趣而读过一本书。

 

要求学生使用古老的技术就像要求完全不同的宇宙为我们提供意义那样完全不可理喻吗?

 

甚至连不是出于乐趣,仅仅为了某个目的而读书的情况也遭遇了致命的打击。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经济学家菲利普·巴布考克(Philip Babcock)和河滨分校教授明迪·马克斯(Mindy Marks)进行的纵向研究表明,11年前,在1961年到2003年之间,换句话说就是我们陷入网络陷阱之前——学生花在学习上的时间已经从平均每周24小时下降到14小时。虽然巴布考克和马克斯并不确定衰落的起因是什么,但他们怀疑至少部分归咎于他们所说的“对休闲越来越多的要求”——也就是并非为了工作或学习的时间消费。

 

20年后,随便在我所在的大学图书馆走一趟——你能看到布满书桌的空间里坐着的是在聊天的学生,他们在观看手提电脑视频,两边的单人自修室空无一人——这都说明读书和学习的衰落速度在迅速加快。这种趋势并非我任职之地所独有。在我的母校弗吉尼亚大学,图书馆借阅图书的数目从2008-2009年的528,672册下降到2017–2018年的188,302册。再过10年,弗吉尼亚大学图书馆的书可能只有墙壁上画的书了。 

 

我一直要求学习存在主义的学生带实体书本到课堂,但现在开始担忧这个要求可能有些荒谬了。这种荒谬性不仅是日常生活意义上的荒唐可笑,而且是加缪说的荒谬含义。要求学生使用古老的技术就像要求完全不同的宇宙为我们提供意义那样完全不可理喻吗?可能的情况是,我对学生的传统期待显得不可理喻。很多学生不是携带指定书目中的实体书本,而是带来电脑打印出的材料。从最好处说,这意味着他们没钱买书;但从最坏处说,这意味着他们觉得买一本书没有多大意义。他们根本就没有打算把这打印出的材料保留下来——无意去反复阅读或思考它——就像我无意保留昨天的报纸一样。

 

如果用词正确,真正的问题不是他们是否买了这本书而是他们是否知道拿书来做什么。书——几百页的纸张画满了小印刷字体,中间没有任何图象或声音之类玩意儿——有没有可能看起来是异国情调的和怪异的日常生活品呢?就像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的存在主义小说《恶心》中的叙述者安东尼·罗冈丹(Antoine Roquentin)那样的感受。或者就像在年轻的加缪的家里那样,因为祖母、母亲和叔叔都不识字,书只不过是个摆设而已?学生们有没有可能把书当成累赘和负担呢?它们代表的不就是在学期末考试完了就扔掉的东西吗?

 

我们六千年前就学会的那种读书法——研究者所说的深度阅读——是如此具有挑战性以至于它需要重新在我们的大脑中硬连接上,创造出一种使这种活动能进行下去的新线路。与我们平坦屏幕的浅薄生活不同,深度阅读意味着投入大量的时间和关注。这个任务要求我们不仅反思而且对我们的反思行为进行反思。正如《普鲁斯特和乌贼:阅读如何改变我们的大脑》的作者玛丽安娜·沃夫(Maryanne Wolf)认为的那样,这种阅读很困难,但回报也很丰厚,它能增强我们的类比推理能力、批判性分析能力并且维持我们的移情能力。

 

就像声呐的尖头信号,学生写的论文表明,我的学生大部分漂浮在表面。在他们看来,在论文中将词语堆积在一起就像从书中挑选出词语一样困难。文章中当然存在大量的独立从句、连写句,缺乏断句甚至大堆句子片段胡乱堆砌的情况,还有受达达主义艺术家灵感启发的词语选择等。更能说明问题的是,论文写出来的方式常常如同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飞机的人试图依据定义来画一幅飞机一般。因此,我阅读的论述内在主观性的论文在寻找一个主题,论述存在模糊性的论文被包括在句法模糊性之内,论述此在——“被扔到这个世界”的状态——的论文都是被任意性地拼凑起来的。

 

多么荒谬啊,不是吗?我们需要明白,在加缪看来,荒谬不是独立于我们而存在的状态。相反,它发生在赤裸裸的事实与确定的现实发生冲突的时刻。因此,荒谬性不仅出现在我们对意义的追求闯入沉默宇宙之时,而且在学生无法投入地阅读要写的论文之时持续存在。

 

它也出现在读书的教授遭遇这样一个世界之时,那里的学生只听书而不读书。

 

在其描述的西西弗斯中,加缪追溯到荷马史诗的时代,当时“最足智多谋的人”成为最受折磨的人,被判决呆在地府冥界,“用满是泥士的双手推动一块沉重的巨石上山,他的身体浸满汗水,他的头发落满泥士。”

 

但是,加缪本来可以再往前追溯一番到远古时代,比荷马史诗写在羊皮纸上之时更古老得多,当时吟游诗人在各地游荡,吟唱这些史诗英雄的事迹。古典学者米尔曼·帕里(Milman Parry)在研究了南斯拉夫四处奔波的文盲吟游诗人的表现之后论证说,古希腊吟游诗人从来不会吟唱同一首史诗两次。相反,他们往往是即兴表演。就像古代的说唱艺术家,他们在每次表演中往诗歌主题结构中塞满东西。那是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创造文化的世界,那些词语不仅被赋予神秘的魅力而且得到强有力的指导。

 

将近三千年之后,不远的将来非常类似遥远的过去,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如此。有学者把文字出现之前人们的声乐舞蹈表演比作在当今推特(Twitter)或抖音(TikTok)上的重复字段快速转发,它们匆匆上来了,随后又匆匆离去。不过,似乎也存在着差异。与古代民谣不同,数字民谣是建立在插入语和感叹词上的。媒体学者安德烈·米尔(Andrey Mir)认为,它依靠情感和对象——模因、图画、视频等等来操作,而不是根据意义操作的。

 

虽然我阅读过我们这个新时代的民谣,但我的学生使其成为存在性的。缺乏标点符号和意义损耗,他们的论文中的词汇沙拉的旋转和句子片段的堆砌读起来就像他们网上浏览生活的脚本。沃尔特·翁(Walter Ong)在描述传统口头文化时说——附加的和冗余的信息泛滥,焦点集中在当下和具体内容上——这似乎恰好描述了学生在书面文化上的胡乱刺戳和捅杀。

 

我们也有这个暂停时刻,利用这个意识苏醒时刻来思考一下,这种新民谣对我们老师、学生究竟将产生什么影响。

 

但是,人们无需成为侦探也能发现这些东西,只需简单地问一下我的学生就行。他们大部分是大三或大四的学生,有些在文理学院,有些在职业学院。他们有真正的好奇心和开放的心态,在上课时似乎专心致力于观念探索。还有不少学生真正投入到我年轻时也在阅读的文学作品如作家、诗人、语言学家约翰·罗纳德·瑞尔·托尔金(J.R.R. Tolkien)的《魔戒》三部曲。

 

但是,我们不清楚这些学生是真的在阅读托尔金的著作还是观看彼得·杰克森(Peter Jackson)改编的电影,我猜是后者。在早先的一次课堂上,当我问学生是否在上课之外读书时,有少数学生举了手。当我问他们是否阅读纸质书本时,点头的人就更少了。当我接着问是否发现课程使用的教材读起来很有挑战时,很多人点头,这种反应,我并不感到吃惊。不是说让·保罗·萨特的《恶心》的怪异性或西蒙·德·波伏瓦(Simone de Beauvoir)《第二性》的厚重或加缪的《陌生人》的异国情调造成了困难,相反,他们的困难似乎是花费时间独自阅读手里摊开的书本这个行为本身。

 

面对这个困难,学生们告诉我,他们在读书时会听该书的朗诵读本。词语的声音似乎在帮助他们抓住单词的意思,他们也通过YouTube搜罗了解该书的视频文章。他们还发给我几十个有关此类视频资料的链接。这些内容的长度和流畅性差异很大,但几乎毫无例外都不过是美国著名文学指南网站(SparkNotes)上的夸张性表演,整理出一系列的要点,添加若干可预测的插图,通常是由带有英语口音的人朗读的。但是,也有学生发给我基于存在主义观念的主题,甚至提出自己的观点,有些还是眼光独到的见解。

 

但是,对于这些材料,我能做什么呢?它们将把我们引向何方?在西西弗斯故事中,加缪感兴趣的是暂停——他所说的“意识苏醒时刻”——被判接受惩罚的英雄在步行下山再次推动巨石上山时所感受到的东西。我们也有这个暂停时刻,利用这个意识苏醒时刻来思考一下,这种新民谣对我们老师、学生究竟将产生什么影响。生活在这样的世界,我们似乎没有多少选择,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应该试图牢牢抓住这个世界本来最看重的东西。

 

我们该如何想象自己的处境呢?即便不算幸福,至少也不算倒霉吧,不然,又能如何?

 

译自:Burdened by Books by Robert Zaretsky

 

https://thebaffler.com/latest/burdened-by-books-zaretsky 

 

作者简介:

 

罗伯特·扎兰斯基(Robert Zaretsky),休斯敦大学荣誉学院教授,新著《胜利不长久:疫情时代的关爱与读书》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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