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难】《诗经》:是“诗”还是“经”?

栏目:文化杂谈
发布时间:2022-01-15 19:17:11
标签:《关雎》、《诗经》

《诗经》:是“诗”还是“经”?

作者:木难

来源:“中华书局1912”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二年岁次辛丑腊月十一日丙寅

          耶稣2022年1月13日

 

《牡丹亭》中有这样一个有意思的情节:杜宝请私塾先生教杜丽娘读书,而塾师陈最良所教的第一篇课文,就是《诗经》中的《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陈最良为什么一开始就要教杜丽娘读《诗经》呢?戏文中说,因他认为“《诗经》开首便是后妃之德”,可以向闺中女子宣讲封建道德。岂料杜丽娘读了这首《关雎》之后,反而“为诗章,讲动情肠”,感叹道:“圣人之情,尽见于此矣。”显然,杜丽娘读了这首诗之后,想到的并不是什么“后妃之德”,而是美好的爱情。

 

今天的读者也许会感到奇怪:同一首诗,为什么这两个人会有如此不同的理解呢?其实,陈最良和杜丽娘对于《关雎》的不同解读,正代表了中国古代对于《诗经》的两种解读方式:一种是将《诗经》当作“经”来解读,另一种是将《诗经》当作“诗”来解读。

 

 

 

[清]改琦《玄机诗意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我们今天读《诗经》,大多是和杜丽娘一样,将《诗经》当作文学作品来读。但是在古人的眼中,《诗经》首先是“经”,然后才是“诗”。是“经”,就意味着其中蕴含着关于政治、教化的大道理。例如孔子就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显然,孔子认为《诗经》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是绝佳的政治与外交教科书。

 

到了汉代,儒生们将《诗经》与政治、教化进一步联系起来。《牡丹亭》中陈最良所说的“后妃之德”,实际上就是源自汉代文献《毛诗序》。《毛诗序》的原文是:

 

《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

 

也就是说,《关雎》讲的是后妃高尚的品德,可以教化天下的夫妇。那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如何能与“后妃之德”扯上关系呢?汉儒认为,雎鸠是一种有美德的鸟类,它们配偶之间情感真挚,同时又相敬如宾。因此《关雎》的第一段讲的就是“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如此一来,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陈最良要让杜丽娘首先读《关雎》了。

 

 

 

[日]细井徇《诗经名物图解·雎鸠》,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

 

然而到了宋代,学术风气发生了转向,学者们开始大胆质疑旧说,同时开始以文学的眼光审视《诗经》。例如既是学者又是文学家的欧阳修,就曾撰《诗本义》一书,用文学的视角对前人的注释进行批判。欧阳修主张,解读《诗经》应该采用孟子所说的“以意逆志”和“不以辞害志”的原则,批评了汉儒解《诗》过于穿凿的弊病。著名理学家朱熹也认为,汉儒解《诗》“逐句自生意义,不暇寻绎血脉,照管前后”。

 

南宋严粲的《诗缉》,是最能体现宋代这一风气的著作。林希逸在为《诗缉》所写的序中这样评价严粲和他的《诗缉》:

 

余尝得其旧稿五七言,幽深夭矫,意具言外,盖尝穷诸家阃奥,而独得《风》《雅》余味,故能以诗言《诗》,此《笺》《传》所以瞠乎其后也。

 

所谓“以诗言《诗》”,就是抛开“经”的束缚,将《诗经》当作“诗”来解读,从文学的角度,体会其中的意境和韵味。例如在解释《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这两句时,严粲就说:

 

燕鸿往来靡定,别离者多以燕鸿起兴。如魏文帝《燕歌行》云:“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谢宣远《送孔令》诗云:“巢幕无留燕。”老杜云:“秋燕已如客”是也。

 

在严粲看来,《诗经》中的诗篇与后世的诗歌作品是一样的,因此他在《诗缉》中常常援引后世的诗歌作品,以阐发《诗经》的意蕴。

 

 

 

《诗缉》

 

明代以后,随着评点之学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能够自觉地从文学的角度阐释《诗经》。清代学者方玉润的《诗经原始》,是这方面的集大成之作。

 

方玉润,字友石,一字黝石,自号鸿蒙子。方氏早年多次应试不中,于是投笔从戎,进入曾国藩幕府,后来以战功任陇西州同,在陇西十八年,卒于任上。方氏一生勤于著述、讲学,《诗经原始》一书乃其晚年写定,既是方氏的代表作,也是《诗经》学史上的重要著作。

 

《诗经原始》,顾名思义,就是“欲原诗人始意也”。方玉润既不满汉唐旧说,也不盲从宋代以来的新说。他主张把《诗经》当作文学作品来研究,认为读《诗》要“反复涵咏”“寻文按意”,“一气读下,先览全篇局势,次观笔阵开阖变化,复乃细求字句研炼之法,因而精求古人作诗大旨,则读者之心思与作者之心思,自能默会贯通,不烦言而自解耳。”

 

因为方玉润能以文学的视角来审视《诗经》,所以其解《诗》颇多佳处。仍以《关雎》一篇为例,方玉润在这一篇的注解中力驳《毛诗序》和《诗集传》中牵强附会的观点,指出“《小序》以为‘后妃之德’,《集传》又谓‘宫人咏大姒、文王’,皆无确证。”他认为,《关雎》的本旨乃是“周邑之咏初婚者”,这是比较符合诗意的。

 

 

 

《诗经原始》

 

当然,在古代,上述这两种解读《诗经》的方式并非泾渭分明,而常常是交融在一起的。即如《诗经原始》,也时时将《诗经》与政教相牵合。因此顾颉刚先生说:“此书最好处,在能以后世之诗词歌谣与《三百篇》相比较,故颇能见其真意义。”然而,“此书固较一般《诗》注为好,但总嫌其牵于史事,以致拖泥带水,缠扰不清。”

 

其实,我们今天解读《诗经》,固然要将其当作“诗”来解读,但是对于它作为“经”的一面,也不能忽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走进古人的内心世界。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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