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之开放性
作者:安乐哲
来源:“一多不分”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二年岁次辛丑腊月廿五日庚辰
耶稣2022年1月27日
“友”之开放性
张燕华关于文化审美的阐述,引起我们对儒学角色伦理中“友”观念的攸关重要性进行思考。在儒家关系网之内,朋友之情具有转化的力量,这种转化力量只有在将其作为一种“家”本身的延伸与扩展理解时才能够恰当解释。作为儒家的“家为中心”伦理一个层面,“友”是一种确定、有时是补偿性的意义与价值来源。直接家庭关系一般都是出生血缘性的,而朋友关系的结成是偶然的,必然是多样性和刻意选择的。我们应该可以将“友谊”看待为门道,老朋友们走这个门道进入这个家,加入这个家,为这个家的各种关系层次,增添明显深刻的含义。
对于儒学而言,朋友的攸关重要,在于它的作用好似开放的通道,使得从港湾性安全平静的家能通往外部,与更具不确定性、且时而需花大气力的社会、政治和文化世界衔接。当子路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孔子只是答:
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在这里孔子想到的是朋友可能在某种意义上比亲情关系更要难做。从亲属那里得到关爱与呵护,人可简单想当然地接受,而在社会事务上,成功的人生对关系则要求有更高的觉察与原则性。但是还是一样,在从一生时间的长期友谊关系上所获的受益是切实巨大的,它为人引来的是,使个人成长得以实现非同小可更深的资源。在这样的儒家思想中,“交友”是十分平白意义的参与到彼此的“交”上去,直到让友谊本身成为最具体实在的东西,而参与到使关系获得发展的这些“个人”则会越来越成为一种抽象。
在选择朋友上,孔子强调:“君子……无友不如己者。”这种态度表明孔子对人生的认识;他认为个人品格的成长或消退,都是“人活的是关系”对人的影响。我们不禁又要问:“富于意义”的友谊,这意义从何而来?在柏拉图—基督教世界观中,“意义”具有超越性来源,“友谊”是工具化的,是献身一个共同的目的。作为论述友谊议题《费加罗》的结论是:朋友是共同性的人。而当“人们的共同性”是一种朝向超越之善的爱,他们是真朋友。同样,对基督教而言,“菲利亚”(philia)作为朋友间或者亲人间之爱,是附属于“阿伽培(agape)”——对超越上帝之爱的;对上帝之爱通过的渠道是他所创造之物彼此之间的爱。
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一样,将人共同点视为友谊的基础。在这两种情况中,都有一种赋予“自为”的高级价值。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有一种低级层次的偶然性友谊,是以功利与快乐感为目的的;但是“真”朋友是比照之下的“另一个自己”或者“第二个自己”,因为它们都反映一个人自己能力特质与心灵智识活动,这是一切人共有的认同之点。亚里士多德确实使用了“镜子”的比喻,用来阐明为什么真朋友的相同能力特质是个自知之源。他赞同“冥思式朋友”比实际型的更高;具有这种能力性质的友谊并不多,具有同样能力特质的人只是一个小圈子的精英们。理论之于实际生活思辨性视野之于日常道德活动,具有一种高尚性。所以对亚里士多德来说,可被心灵捕捉的永恒真实,必须给予超然于友谊的优先地位,甚至是当它意味着人必须对自己的老师也要反戈一击,就像他对柏拉图那样:
我们或许必得考虑普世之善,彻底弄清它的含义,尽管这一探求是爬坡之径,因为事实是:这种“形式”(“Forms”,本体之真实——译者注)是我们“自己朋友”提出的……虽然二者皆可贵,虔诚之心要求我们将真实置于朋友之上。
有点像他的古希腊同行,孔子也持朋友在某种意义是有共同点的看法。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沈美华发现孔子与亚里士多德在“朋友”观念上,有许多点都是相近的,对二者的重要类似点做了认真阐述。但是除了这些共性之外,也必须要考虑我们看到的亚里士多德和孔子那里关于友谊的观点,距离开始很大的。我们必须得考虑亚里士多德是根本性的个人主义,其中蕴含着:人具有形而上学与生物学同一性,终极与不变原始法则及始因的独立性作为思考对象,还有以理性中心性为基础的道德抉择。而对孔子而言,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不一样,朋友之意义根本不是来源于外在,而是友谊本身发展过程的呈现。朋友的人品尊贵是各有千秋的,也是由于彼此不同,才构成协同共进的机会。“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可谓儒家友谊观一个经典的论断。当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的回答很有包罗性:
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
这里我们得到的启示是,每个人都不同,孔子从每个人那里都学,有学得多的,有学得少的。对绝大多数与他人关系,既有正面也有负面考虑,这样的宽宏大度有利于一个人的道德提高;孔子在很多地方都传达着这种思想: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则改之。
个人成长反映的是亲朋关系达到很积极状态导致的结果。在向外寻求和发展丰富涵义友谊方面,我们有空间、有自由度,这与我们的亲属血缘关系性质不一样。孔子有强烈的意识,认为发展、扩大与人们的友谊,这对亲属关系的局限性是个很大的弥补,这对个人成长可是个切实的机会。但是如果择友不当,朋友也可会是有损自己成长的源头。他提出:
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孔子这里的意思是,“友”在家庭亲属关系的外围开辟了一个疏松环境,这样为更有意识、有意志地造就有个人特殊性的关系,也是具体个人人格,提供了可能。“友”是自愿选择关系,但仍是以家庭意识理解的,而且它有潜力,可为个人提供经常超出更正式亲属纽带的成长意义与复杂性。
“友”的共同性与重合性,包含在“朋”这个喻意“友谊”的汉字中。在甲骨文中,这个字的原形是一个两串贝壳的货币单位:;后来它所表达的具体含义是同一师傅的“同门”或“师兄弟”。“同学”和“学兄/姐”的称呼直到现在还继续流行,不过它们的儒家含义强调的是互相依赖关系和“不同”,而不是同一性和“个性”。“友谊”作为一种发挥想象力成长机会,是建构在关系之中的,这正是使用频率大一些的“友”呼唤的意思。“友”字在甲骨文中是两只手“”,有时两只手还牵在一起“”,喻意一种共同友谊纽带。“友”起初与“右”同源,即“右手”,其引申含义为受尊崇。它的进一步字是“佑”(“护佑”)和“祐”(“福佑”)。对这些连带关系结合着看,我们就能领会到,一个真正的朋友是一个被尊崇和恭敬的对象,宛如是助人成长的福佑。
“友”还有第二个语言学相通字,就是与“有”(富有)的同源也同音关系,“有”也作为“友”通假字出现。“有”在青铜器铭文中,启示性地给以尊贵的右手抓着一块肉,一种农业社会罕见、贵重及有时神性的物品形象:。这里的启示还是,真正朋友讲的就是亲近,与你咫尺不离,是蕴藏个人生活日益深厚意义的资源。
孔子对“友”是一种严格和具体定义,这体现在两个跟他关系很近学生——子夏和子张之间对于“与人交”理解分歧的对话中。师傅过逝数年后,两个学生各成为自己一派的掌门,对孔子说的话及他当时的意思是什么,各有自己的解释: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
从这段对话看,似乎子夏对“交”的理解保留了孔子本人交友的严格选择性。但是这样的狭义理解遇到了争执。子张不同意,指出:
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我们现在有对孔子之“交”态度的两种很不相同的理解,如何去明辨——如果想想二个弟子各自的性格气质很有帮助;《论语》及其他典籍,常有提及二人性情和言谈举止之处。
子张因为他无条件的利他主义,时时受到孔子的批评,说他注意外表而不注意实质,使用语言不确切。有一段讲到: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
在这里孔子特别批评子张的是他对有德君子——那些可称为真朋友的人不够恭敬,这样导致自己将不会有与人建立君子朋友关系的机会,这种关系是通向建立真正人格敞开的大门。
子夏则是另外一种,文采飞扬,是孔子学生当中最多获老师夸奖为有学问的。在儒家传统中他是一个对儒家经典得以传承有重要贡献的人。子夏是《论语》后五章的中心人物,他十分强调学的重要性。为弥补他身上可能给人的学究印象,子夏提出,在“仁”方面做得好,才是学问的真正意义。其实连孔子都承认他本人从与子夏谈话中学到了不少东西。头脑中有了子张、子夏两个人的基本印象,我们就会想到,当不少人都可能赞成子张的逻辑,倾向于认为对“友”意义的恰当表述似乎就是他那种平等主义与广泛包容的观点,恐怕还是子夏,他强调友谊的重大意义是有益个人成长,才是更准确传达了孔子本人关于交友的思想。
不过如果孔子要真是从子夏那里学到不少东西,那么他承认更多的,还是从他最爱学生颜回那里学到了东西。从头至尾在《论语》中,孔子都反复特殊地提到颜回,给他很高评价,唯一给他这个杰出学生以“仁”和“真好学”的评价。其实,他甚至把颜回视为在好学方面比他自己和所有其他人还高的地位: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
当然,这里的“学”有直接的道德与宗教感,是指通过勤勉修养的个人成长,以及在处理齐家理政关系方面表现的卓越才能。孔子本人之于其学生,一点也不显得神秘和超然,而是对在给学生教导局限方面,十分坦诚,他说:
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同时孔子也提出,人值得尊重的是他对社会的贡献,而不是他的年纪大。而且他鼓励对尚未显露头角的后生要给予适当的尊重:
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鉴于孔子对于他时代的人的批评态度,以及对他学生超群表现的恰当到位赞许,我们可以领略到,他对于导师性友谊的严格定义是基于一种更实质性人的不同,而不是什么等级的高低。毕竟是,因为好老师是从好学生身上学的多,我们应必能总结出,就孔子以为的自己身边情况而言,他承认学生也是丰富意义友谊的源泉;他对颜回的极其赞赏态度,或许就是这种情况: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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