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哲】“互系”宇宙观与中华传统医学

栏目:思想评论
发布时间:2022-01-29 18:10:20
标签:“互系”宇宙观、中华传统医学

“互系”宇宙观与中华传统医学

作者:安乐哲

来源:选自 《儒家角色伦理学》

 

“互系”宇宙观与中华传统医学

 

另一个探讨这种“互系”宇宙论的渠道是传统中医。人们常会发现,标准中医课程都一脉相承地从充分理解中国古代哲学入手,以此发掘传统中医术语及语义的意象与文化比喻。或许作为中国哲学的学者,需很好报答为研习古代中国哲学入门的传统中医,去研究作为奠基中医传统的自然宇宙观,以它作一个标志,于迅速流动的哲学话语中找到我们的位置和保持一个可靠立脚点。古代中国的生命活力、变化不已之“气”,在现代可概念化为一个我们可称为“生命能量场”(vital energy field)说法。不过,正像我们必须要提高警惕的,不能把人性作为一个“质相”(essential)概念加到儒学经典上那样,我们也必须小心,避免不要把“气”这一概念“硬塞”到,将它视为是一元论或同质唯物论的概念。这个“生命能量场”不仅是弥漫性的,作为一切物的一种共享条件,使它们彼此延续不分,也是作为一切特殊性事物得以显现的媒介,同时也是一切事物彼此构成的媒介,也是任何以事物的关系与关联性的特别结构,兼有较为主观性与较为客观性方面,将它区分开来,确保其具体性与特别性。

 

“气”的恰当理解,立即是作为“个体性”与“多元性”、延续性与差异性原因的。其实,具体“形式”与生命活力的“气”,实际是同一变换不已现象的两个“非分析性”方面:“转变性”与“形式”也同是对一事物过程阶段性的理解的含蓄表达。所谓“非分析性”,我指的是“形式”与“生命活力”无非是从两种视角对同一现象的观看,而这两种视角的分开,只是为了相对于一个方面,而达到强调另一个方面。所谓过程阶段性,我是说,“形式”是参与过程的,是出现的可识别的节点,而不是静止的结构。这样,生命活力的“气”与各种表述“形式”的方法,是解释性的,而不是一个本体性(本质性)词汇。也就是说,两个词汇我们都需要,去对一个变化的关系(它把我们的位置放在我们过程的经验之中)给出合适的叙述。我们每人都是由我们许多层次的关系造成的,而且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之间是延续不分的。但是又说回来,许多层次的关系,我们的生命根植于其中,是个具体与特别的我,别无他人。

 

现在,一提“气”字,就会联想到健康、医学、强身健体这种领域的“生命能量场”。将“体”理解为“气”是很有帮助的。但就古代互系性宇宙观而言,“体”字,如同对“气”的任何预想,使用当然必须得当,任何事物都是一个相续不分气场,都会立即显示自己是为一个“生命体”亦为一个“环境”,为“肉体”亦为“精神”,为“体”亦为“用”,为“世”亦为“界”,为“通”亦“变”。正因为“身”是如此而理解的,所以传统中医为我们提供一个理解“气宇宙观”的窗口,我们可从一种非常不同角度理解万物,万物构成着这个世界。医学人类学家冯珠娣(Judith Farquhar)指出:

 

气既是结构的也是功用的,是材料与时间形式的统一体,只要摘出其中任何一面而析言之,它就失去所有连贯性。

 

这样,生理学系统功能是均等性的,如果像传统中医意识那样,对较为稳定持久的解剖学结构,不是给予特殊对待的,而且治疗方略必须是整体性、兼容性的,而不是特殊性和排斥性的。根据冯珠娣的结构与功能是同一事物两个方面的观点,她致力于的,是寻找一种适当语言,以表达传统中医对“身体”非常不同的过程意识理解与正规解刨学生物医学意识之间的比照:

 

中医最经典的,是将“体现”设想为一种充满活力、复杂的过程交织系统,设想为一种生理学,它必须是活生生、通过对体征、症候和主观感觉中枢分析理解的。

 

这种互系宇宙观的对形式结构的功能理解是根本“域境性”的,即将“事物”(如“生命肉身”或“作为经验之身”)置于它总是处在变化状态的“环境”中去,这样形成一种内在与外在的“场景”;身体是被作为从内与从外看待的,作为或多或少地主观,亦作为或多或少地客观。“形成状态”(“体”)与功能状态(“用”)之间,有不可简化错综复杂的关系,它在“身”这个象形字中被抓住了;“身”字常很一般化、简单化地译为“body”,而它却需要更细微得多的理解。“身”不仅指一个具体和主观生命的人身,而是甲骨文i]和金石文ii]中表示的,它的古字体清晰显示是一个怀孕身体象形字,强调着嵌含的内与外含义,它的特殊生命力,它的生殖功能性,它的社会性,它的旺盛的、生育的延续性。

 

医学人类学家张燕华分析了“身、体”(body)二字分别的不可简化的主观性与动态进行性含义,而二字放在一起,则一般用来指“body”(“身体”):

 

如果我们非要把“身”与“体”这两种bodies拆开做个区分,我们可以说“身”指的是社会意义的“人身”,而常用做动词的体则更加强调“体现”,作为一个知与行过程。二者都屏蔽二元对立式的“心与身”“主与客”。

 

“体会”这个词最能表现“体”的动词性;它是一种有生气、本能性、一体性获知过程,是一种协同性认知,它源于实在的经验,致使一种分享性感悟,一种实感确认。冯珠娣指出,“我们的常识都是诉诸一种唯物论,它必然将现象简化为一时可见的集合物件,”如果我们想克服这种常识倾向,就必选将“事物”理解为时间上的存在,也理解为包含主观性、存在主义维度的。也就是说,“事物”的时间性与反映性,我们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要对“事物”进行理解,都是必须要将它们考虑进去的。“身体”是必须作为历史性或“通过时间”因素来理解的:

 

体征、经验与观察,这才是医疗诊断的物质基础。它们的实在度一点也不亚于脏腑器官,而它们在生命时间之外,是不可想象的。

 

因此,任何将“身体”简单地视为物体来治疗的倾向,都会违背中医传统所立于的互系性宇宙观;这一宇宙观是生命的、域境的、过程性的观念意识。因此不奇怪,在传统中医诊断实践上,作为身体反映层面的病人自我叙述,是有极大重要性的:

 

证据表明……中医重视(病人的)每日自我感觉;中医不否认身体的客体性质,但同时,特别注重病人个人时间中身体发生的变化过程,这方面的信息只能通过患者本人叙述,才可成为医疗诊治考虑的范围。

 

在传统中医中,主观的“活的身体”与“为他人而在的身体”是不分的;这一不分性为对作为有机体的“自我”达到理解,提供了方法。“身体”——一下子就作为存在经验的、自我意识的“我”,也作为“我为其他主题而活的身体”被嵌入的“我”——是自我与世界之间无法分解的延续性。张燕华认为,既用来表达生命的形体也表达它活力层面的词汇,必须应理解为是决然的相对性与过程性的。

 

虽然“精神”一词被译成英文“mind”或“spirit”,可无论怎么说它也是属于“身体”的。……作为根本的“精”是提供能量转化过程的基础,能量是由食物精化而来;“精”因为“获得性精”而实现浓缩与强化。中医理论将精与气(“air”“breath”“vital energy”)视为同一生命能。集而谓之精;散而谓之气。如果说“精”作为“生命能”养育性一面,气则是作为它的活性结构一面。……如果说“精”“气”作为生命之本,神则是生命之貌。……换句话,也可说是神是生命活动本身的现象。

 

生命能的流动需要协调性与方向性;“心”是作为指导方向力量的,它是一种具体情形内在的能动潜力所进行的调节与导向。在人类经验中,

 

……心是一个功能系统,是它实现着一个人“作为人”或“成人”的持续过程,作为生理的、心理的以及社会的……这个以“过程为中心”的“心”生理机能的特殊性……顺应对按照一定社会条件与自然环境畅通无阻的变化过程。

 

如果“事物”都是由它们所在的关系构成的,那么我们对任何事物追问它是“什么的”与“如何的”之时,都必须得从复合关系整体(whole complex of relations)入手。事实上,那么多自我修养学说,一直作为哲学探索的焦点问题,无论以修身还是以修心为主(一般是二者兼修),目的都是做到一种心静与平顺状态,以利气流通畅无阻,贯彻整个机体乃至机体外在的各种环境。我们可对“心”进行一番阐述。

 

如果隔离心脏这个器官,让它脱离本身所处的自然环境(即身体),剥夺它的生机,用不了两分钟就变成一块死肉。不过在从生理学上看,能明白它是“体”(形成)与“用”(作用)的生生不已过程,“心”则是处于延续不已、共生关联过程之中的密集性生机焦点;在其内部,循环系统的复杂内在网状关系的滋养,是通过对外界无边环境的采用——风、水、阳光、空气等等所有对生命必不可少的条件。当在所有这些关系之中的“心”达到且保持一种流动的宁静与平衡,没有阻碍,没有呆滞,我们则称之为“健康”;也许更确切一些,就它的过程性延续不止特点而言,我们应称之为“健康着”(healthing进行时动名词)。要阐释“心”,我们需找到它,作为一个具体、生机的集中点,在其所处的丰满关系基体中看待它。我们需要从整体着眼,将它视作一个在进化性场域中的聚焦视点。

 

当然“心”也有主观性和社会性——有情、有智、有精神。“心”是情感与思维密集所在,它渗透且表述于构成我们自己“角色”与关系的宽阔状态中。每当我们在家庭与社会生活事务中,实现一种无障碍的和谐与平衡状态时,我们可称之为“快乐智慧”。

 

这样理解的“心”,还有三点值得说明。首先,追问“心本身的定体是什么?”无论是生理学还是社会学意义,都是个导向错误问题,因为“心”是活力的,与它所处周边环境分不开的;“心”不是别的,无非是它处于很多环境关系中的所为。再者,我们总以为心脏薄膜相当于是它的一个边界,而其实是有渗透孔、有液体流动的,其作用无非表明它是内嵌的、活动的中心交集点,而非排外性界限,由它来分出内外。最后,我们在下章将论及“心”物质性、智力性和情感性的意象,将其作为一种以关系构成的人的思维方式,将人作为在角色与关系之中行为的体现点,角色和关系作为对人的定义。

 

中医所提倡的健康生活方法与目标,喻意在这种“心”的意象之中;它是实现一种平衡状态;在这个平衡状态,通过社会与自然活动的恰到好处,可使人与人相互关系之经验出现最佳发挥状态。这样做,人就能在舍与得、行与行不力的临界点上,避免出现“过”与“不及”:

 

这里和谐的定义是与汉语“度”关联的。……换句话说,在一种充满活力相互作用条件下,当每一特殊方面都以其特有方式延展自己,达至恰当之度,也即“相得益彰”时,和谐状态因而形成。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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