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中的春节
作者:王学斌(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文史教研部教授)
来源:《学习时报》
时间:孔子二五七二年岁次壬寅正月初二日丙戌
耶稣2022年2月2日
《礼记·杂记下》中记载了孔门师徒间的一个故事:冬日一天,子贡去观看蜡祭,也就是每至年末所举行合祭百神的祭祀活动。观看完毕,孔子询问子贡:“你看到人们的欢乐了吗?”子贡回答:“全国的人高兴得都像疯狂了似的,我不知道有什么可欢乐的。”听闻弟子的话,孔子遂以反问的形式启发子贡:“人们辛辛苦苦劳作一年,才在蜡祭这一天享受恩赐的福泽,这种欢乐不是你所能理解的。”这则记载中所涉及的“蜡祭”,正是传统春节里一个非常重要的活动,而《礼记》这部经典,也将先秦时期古人对于春节的理解与实践进行了非常细致而丰富的描述。
春节是时间的元点
所谓节日,即一个民族在自然时间上划分生活时段的人文标记。通过节日,人类建立起自然与社会相协调的周期性节律,使日常生活有了既契合自然规律又蕴含人文需求的一套秩序。更进一步讲,这套以时间为枢纽的体系,都有处于时间坐标中轴的起点。这个元点,在中国就是春节里的除夕零点。正所谓年之始,月之始,日之始,时之始。这实际上也符合中华民族作为一个农耕民族所独有的特质:农作物的自然周期决定了中华民族的时间意识。于此年复一年的循环往复中,中华民族最终把春节确立为集体时间意识中的元点,使整个民族的生活秩序得以牢固确立,此即民族意识中的最重要的“时间自觉”。
与此同时,人类还必须生存在一定的空间范围之内。对于每个中国人而言,最核心的莫过于家庭。在中国的社会组织中,家庭这个细胞承担着最基本、最重要、最温馨也最稳定的社会功能。孟子曾言:“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古人惯于以家来比喻和满足其对整个国家乃至天下的空间想象,可见家在中华民族心中的分量之重,因而每逢春节必返乡团聚,空间的元点又因节日而确立下来。
正是在如此重要的时间起点之际,人们纷纷回归空间的元点,个中意义非同寻常,每家每户所蕴藏的情感洪流汇聚成具有无比神圣性的中华民族的狂欢时刻——春节。这便是“一国之人皆若狂”的缘由所在。
春节的礼仪与习俗
《礼记》这部著作里面,收录了大量有关春节的礼仪与习俗。相传《礼记》一书先后由西汉礼学家戴德、戴圣编纂,分称为《大戴礼记》《小戴礼记》,后世流传的《礼记》版本主要是《小戴礼记》。该书凡49篇,是一部以儒家礼论为主的论文汇编。近代著名学者梁启超如此评价《礼记》的价值:“欲知儒家根本思想及其蜕变之迹,则除《论语》《孟子》《荀子》外,最要者实为两《礼记》。而《礼记》方面较多,故足供研究资料者亦较广”。所以了解古人春节之礼俗,《礼记》是极好的参考材料。
春节祭祀,是彼时无论官方还是民间,都视为极为庄重且须反复操演的活动。农历把十二月称之为“腊月”,正是在该月进行隆重的“蜡祭”。《礼记·月令》有载:“是月也,大饮烝。天子乃祈来年于天宗,大割祠于公社及门闾。腊先祖五祀,劳农以休息之。”这个月里,天子要和群臣在太学举办宴会,共饮美酒,并祭祀宗庙。具体流程是天子向日、月、星辰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大获丰收,命人宰杀并割裂牲畜身体以祭祀土地神及城门和里门。用田猎所获的禽兽进行门、户、中霤、灶、行五祀的祭拜,同时朝廷还要慰劳农民,让他们得以休息,一场通过礼仪发动的官民“狂欢”徐徐拉开。
至于具体的祭祀规程,《礼记·郊特牲》中写道:“天子大蜡八。伊耆氏始为蜡,蜡也者,索也。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蜡之祭也:主先啬,而祭司啬也。祭百种以报啬也。飨农及邮表畷,禽兽,仁之至、义之尽也。古之君子,使之必报之。”天子主持的大蜡祭,所祭神灵共8种。从伊耆氏开始,蜡祭就诞生了。蜡字的含义,从词源学上来讲就是索求之意,因为按古音“蜡”与“索”叠韵,读音相近。具体流程,即周历每年的十二月,待农事终了、百姓安歇之际,聚集万物,索求其神灵好生祭飨一番。蜡祭的神灵,主要包括:始创农业的“先啬”,附带而及主管农事的“司啬”。再祭祀谷神,就是报答“先啬”和“司啬”收获之功。还要祭田官之神、祭田间庐舍和叶陌之神,及包括虎猫在内的禽兽。从报恩的角度上说,真可谓仁至义尽了。这恰恰体现了《礼记》所代表的儒家精神:古代的君子,对于有利于农作物的神灵,一定要知恩图报。
除却严肃的祭祀,尚有欢畅的宴饮娱乐。《礼记·郊特牲》云:“顺成之方,其蜡乃通以移民也。”南宋学人陈澔有过精到的解释:“盖发丰则民财稍可宽舒用之也。党正属民饮酒。始虽用礼及其饮食醉饱,则亦纵其酣畅为乐。夫子所谓一日之泽是也,农夫终岁勤动,而于此时得一日之乐,是上之人,劳农之美意也。”这实际上给我们展现了一幅很是生动的场景:经过一番浩大的田猎后,祭祀所需的粮食以及宰杀的牲畜都是民众每家每户供给。此供品在蜡祭之后,由全体民众享用,无疑是一次饮宴盛会。将蜡祭的供品熬煮成粥食,由民众分而食之。这种聚餐的情景合乎当时历史条件下的民众生活。他们将自己生产出来的农产品以及田猎时猎获的小兽小禽作为祭祀神灵的祭品,一方面庆祝丰收,另一方面报答神灵的护佑。于是祭祀便具备了无上的神圣感,又成为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的嘉年华。无怪乎孔子指出“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终日忙碌,难得一聚,开怀酣醉,再归日常。生活劳作的节奏充满了可贵的弹性。
祭灶也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春节礼俗。《礼记·祭法》中明确规定:“王为群姓立七祀:曰司命,曰中霤,曰国门,曰国行,曰泰厉,曰户,曰灶。”并强调“庶士、庶人立一祀,或立户,或立灶”。可见祭祀者是不分等级、贵贱、阶级的,祀灶是最通常、最普遍的祭祀。祭灶对象自然是灶神,这一活动由来已久。《礼记·礼器》云:“夫奥者,老妇之祭也,盛于盆,尊于瓶。”由此大致可以判断先秦时代,祭灶是妇女们的祭祀活动。盛食于盆,盛酒于瓶,以报答灶神对人饮食给予的功德。按古代礼制规定,“庶人、庶士”的蜡祭仪礼只能祭祀一方神灵,或祭拜户神,或祭拜灶神,但从实际运作来看,民间普遍常见是祭祀灶神,于是一直绵延至今。
《礼记·乐记》有云:“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春节作为中华民族的重要传统,于久远时萌生,在漫长里成熟,具有了连续性、传承性与神圣性,以“一国之人皆若狂”的形式使得中华儿女更为深刻地凝聚在一起,润物无声地达到了“百物皆化”“群物皆别”的境界。传统播种在过去,结果在今天,纵使岁月不居、新陈代谢,然在飞快节奏中得喘息,在紧张忙碌里求温馨,依旧是每个中国人的集体记忆与心理需求。换言之,再新的社会生活,也需要故有的传统,载于《礼记》中的春节,定会历久弥新,温润一代代中华儿女。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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