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民】严复的爱国校歌

栏目:快评热议
发布时间:2011-07-16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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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民

作者简介:张新民,西历一九五〇生,先世武进,祖籍滁州,现为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教授(二级)兼荣誉院长。兼职贵阳孔学堂学术委员会委员,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尼山世界儒学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明史学会王阳明研究会副会长。著有《存在与体悟》《儒学的返本与开新》《阳明精粹·哲思探微》《存在与体悟》《贵州地方志考稿》《贵州:学术思想世界重访》《中华典籍与学术文化》等,主编《天柱文书》,整理古籍十余种。

 
     
     
     
     
    近年遍搜广读严复著述,举凡《天演论》、《原富》、《群学肆言》、《群己权界论》、《社会通诠》、《法意》、《穆勒名学》、《名学浅说》等,均一一翻检,叹其译笔畅遂,文采富逸,前人所谓瑰辞达奥旨云云,诚千古不易之笃论。而其态度之严谨认真,亦颇有宗教家之献身精神,自称“一名之立,旬日踟蹰”,“字字由戥子称出”,的确并非虚语。虽为译事,亦不朽宏业。至于诗文、书信、按语(翻译按语及古书评语)、日记等,中华书局已于1986年将其汇辑为五大册出版,颇方便学人。余自去夏以来,亦辗转托人访得,乃循序颂览,晨昏不辍,有如晤面对谈,大有生不同时,相见恨晚之叹。盖其伤时忧世,无时无处不为中国谋长远前途;虑深爱切,随时随地皆为民族求永远福祉!集中书信往返;数量之多,竟达一册,交往者多为师友名流,亦收录不少家书,皆直抒心迹,发自肺腑,读来尤感亲切有情味,爱而不能释手。其中与熊纯如书信最多,凡一百零九通,可谓数十年间音讯不断,终生皆有交谊,感情既笃且深。
    
    纯如何人耶?乃严氏得意门生熊元锷(字季廉)之从弟,曾任江西省教育厅长,虽为晚辈,严氏信中语气仍很谦退客气,与其说视之为弟子,不如说待之如朋友。而纯如勤学好问,执礼甚恭,故严复答书最多,论学之语亦最夥。余依序一一细览,颇觉其一生心志情怀皆跃然纸上,恍然有同处一时代之感。至第七十二通,忽得其所撰《心远校歌》一首,低首徘徊,反复咏唱,殊感其辞明快畅达,深得国家民族精神微意,乃录之于此,与诸同道共勉焉。歌辞曰:
    
    中华何有?四千年教化。舟车未大通,指此 为诸夏。五千年来交五洲,西通安息非美欧。天心欲启大同世,国以民德分劣优。我曹爱国起求学,德体智育须交修。守勤朴,历肃毅,涵养性情奋志气。此时共惜好时光,他日为人增乐康。庐山九叠云锦张,彭蠡章贡源流长,世传校风良。
    
    歌辞作于1918年,时严复已66岁,因长期患气喘剧咳,欲避北方严寒,遂由北京转福建老家调养。病中有致熊纯如书云:“嘱撰祝辞,数番临纸,不能用思,无以报命,愧悚之至!忆羲之有云:‘吾老不堪事,即作此书,便大顿。’真不佞今日情形也。欲似数年前精力,何可复得耶?”又说:“槁木死灰,惟不死而已,长此视息人间,亦何用乎!以此,却是心志恬然,委心任化。”可见自《心远校歌》撰成之后,他便精力日衰,备受病痛折磨,不再喜欢谈论时事。惟学校之建设,仍时有挂念,尝有言云“心远中校,得大力为之展拓,或另建校舍,为立不拔之基,皆极为好事。”惜《心远校歌》撰成三年后,他便病逝于家乡,临终前留有遗嘱:(一)国必不亡。旧法可损益,必不可叛;(二)新知无尽,真理无穷。人生一世,宜励业益知;(三)两害相权,己轻群重。(严璩《侯官严先生年谱》“辛酉条)可见《心远校歌》实为晚年少数重要作品之一,与遗嘱一样,都表达了严氏一生渴望重建国家民族、再造华夏文明之心愿,体现了对后来者之无尽关爱和深厚情义。
    
    歌中提到之安息,即今伊朗高原之古国名;而所谓非美欧者,则概指非洲、欧洲、美洲等五大洲。五千年中国教化之文明,实以天下一家为根本,未尝拘拘于一隅之地,以此疆彼界自限。严氏尝引英国护士迦维辛(Miss Cawell)之言云:“爱国道德为不足称,何则?以其发源于私,而不以天地之心为心故也。”盖其时迦维辛正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场上,目睹好战者多假借爱国之名义,将最不道德之手段美化为最崇高之目的所必要,所谓三百年欧洲文明之进化,不过“利己杀人,寡廉鲜耻”八字而已,遂一吐心中愤懑,留下此醒世之言,且长期为后人所重。可见严氏并非不主张爱国,而是反对盲目之爱国、本能主义之爱国,提倡反思的爱国、理性主义的爱国。狭隘或极端化之民族主义,反而极有可能引发原教旨式之狂暴行为。因此,尚有必要认真正视高于爱国主义的神圣存在,只能强化而非削弱人们的价值感——善恶、是非、对错、好坏的判断能力——彰显人类最可宝贵的良知美德和正义力量。爱国必本于纯正之动机,以“天心”为己心,符合宇宙自然创化发展之本质,既立足于本民族又超越于本民族,并在实践中为自己之行为后果负责,维护自己的自由必须以尊重他人的自由为前提,赢得自身的尊严也应该以尊重别人的尊严为基础,决然不允许假道德之名行邪恶之事,最终之鹄的则为趋向理想境界之“大同”。
    
    在严复看来,依据民德与民智建构之秩序才是合理、稳定、可靠、长久之秩序,否则便难免浮泛、表面、虚假和短暂。尤其民德更是构成秩序的内在资源基础,它与外在的社会生存、生活、生产活动构成了人之存在不可或缺之两大方面。灵魂粗鄙、道德麻木与贫穷落后、封闭固陋一样,都为真正优秀之民族和国家所不容许。同样重要的是,无论爱国主义或民族主义,都决然不能成为狭隘心智施行罪恶的庇护所。犹如天使可能堕落为魔鬼一样,民族主义与爱国主义也有可能走到自己之反面。故民德之高低良窳,实乃判断一国文明优劣之标准。即使接受西方之理性主义启蒙精神,也并不意味着可以作出民族自我道德性之否定。数千年华夏文明所形成之教化体系,仍不可轻易毁之一旦。一旦失去道德原则之依凭,赤裸裸之武力便会横行天下。而教化体系之建构既不能脱离传统,必须具有历史之经验基础,又有赖于“道”之指引,需要一定的价值及相应之符号以作范导或规约,同时尚有必要妥当处理心志伦理与责任伦理之关系,促使其形成合理之张力结构,避免一切与价值理想相反之可能性结果之出现。至于经“启蒙”而逐渐升温之个人主义与物质主义,老人也明显地对其作出了反思和质疑。
    
    严复是戊戌时期提倡变法自强之理论家和宣传家,亦是提倡科学与民主之早期启蒙者,但晚年未必就如某些人所称只是一“顽固老人”,退堕到传统中讨一己之生活。这一看法或许恰恰是现代性之偏见和误读,让我们难以理解严复晚年老成谋国之思想性言说。作为“中国西学第一人”(康有为语)之严复,尽管晚年又回归自己所生活于其中之传统,但仍然是思想日趋成熟之必然逻辑归宿,实乃自由主义与儒者道德伦理长期碰撞磨合,最终出现之切身性转化之自然结果,不能简单地以进步或落后作二元论之简单切割与划分。东方与西方通过诠释或解读最终仍应走向会通,所谓冲突其实多源于自己认知上之肤浅与隔阂。钱钟书后来撰写其力作《管锥篇》,便作了大量东西方文化会通发明之示范性比较工作。可见严复之所作所为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实大有再思再认重新诠释之必要。他长期在“西学”与“中学”两个世界中穿行徘徊,对两边都有激烈之批判和温情之欣赏,吾人不能武断论地将中国文化当成一切“西化”行为之对立物,也不能以为非此即彼之化约论作法才是正确之价值抉择。无论西方标准或现代标准,都不能将其绝对化为天然合理之判断标准。而主观任意地扬人抑己或卑己屈人,严格说都有失历史之公道。
    
    当然,“严复现象”之复杂正好说明文化交流之复杂,激进与保守往往同时集于人之一身。激进乃是希望社会酝酿催生出更多既好且快之改革,保守则为对人类某些美好价值与义理之固守。而华夏民族几千年历史文化实践所积累起来之绵延不断之智慧,本身就是援引吸纳西方文化资源为我所用不可或缺之触媒母体。保守未必就意味着退步,激进也不一定就是进步。当然,即使依据学界长期习见之进步与落后二分法进行分析,我们透过《心远校歌》也不难看出,贯串严复一生乃至生死不渝者,依然是发自内心之爱国精神和文化主体意识。尽管理想与现实总是存在差距,他内心深处也充满矛盾与痛苦,但凭借同时兼通西学与中学之长所形成之敏锐观察眼光,他仍希望中国富强而不丧失自己之文化特性,认为现代化必须同时兼顾物质性与精神性,民德与民智都有必要随着时代之进步而逐渐提高,不能不是社会和国家长久存在必不可少的维系衡量尺度,最终目的则是以涵盖东西方文化经验且同时拥有二者优长之方式,再造一个更高形态之既古老又崭新具有更高形态之华夏文明。
    
    追求长久、永恒、合理、健康、富裕、道德、高尚之文明新秩序,或许才是严复一生孜孜以求不断思考、不断超越之核心主题。生存与生活及其发展之真理告诉他,民德与民智都为合理健康之文明秩序所必须。无论多么崭新伟大辉煌之时代,都不能不有相应之民德与民智以作秩序基础;发展并非就是西方现代世俗价值之发展,进步也不是西方现代世俗价值之进步。这恰好是反思和质疑我们而非别人之的立论正当性前提:致思之出发点提问之方向是否存在着偏失——不是吗?
     
             二〇一一年元月八日于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励道楼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