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德莱塞维茨】与生俱来的权利

栏目:他山之石
发布时间:2022-02-22 09:34:39
标签:权利

与生俱来的权利

作者:威廉·德莱塞维茨 吴万伟 

来源:译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十年级的一个早上,我的圣经老师拿出一份《纽约时报》开始上课。他是我们所说的小阿德勒,用来和他的哥哥大阿德勒区分开来,这人也在这所学校教书,年纪更大,个子更高。小阿德勒人很好,这个地方这种人非常短缺。他是一个温和的、留着胡子的男人,稍微有些驼背,有爱心,也有冷峻的幽默感,是我在叶什瓦授业座(yeshiva正统派犹太教育机构——译注)的十年学校教育中遇见的唯一一位老师,他告诉我们可以提问题——意思是根本问题即有关信仰的问题。

 

那天早上他宣称,“今天,报纸头版上的每个故事都与犹太人有关。”接着,他一个一个指出它们,并解释为什么是这样。有些非常明显,这是戴维营(Camp David马里兰州卡托克廷山区的一个私人疗养地,专门为美国总统使用)的年代,有一两篇文章与它有关。但是,当时的《纽约时报》头版有八九篇故事,在他讲述一个个故事的时候,他的推理变得越来越有《塔木德经》的色彩。不过,在每个故事中他都成功地找到一种方式将报道的故事与犹太人的命运联系起来。最后他得出结论说,“每天,你都可以这么做。”换句话说,每天《纽约时报》头版上的每个故事最终都是关于犹太人的。

 

我在这样一个世界长大,它的中间被厚厚的黑色边界线隔开,一边是我们,即上帝拣选的人组成的“神圣国家”,另一方面是他们,是异教徒(goyim)。每天早上,我们在祈祷中感谢上帝没有让我们变成异邦人非犹太人(Gentiles)。在每个周六的夜晚,我们朗诵安息日结束仪式上的祈祷文(the havdalah),这祈祷标志着安息日的结束。在精心装饰的蜡烛的闪烁灯光之前,我们在吹蜡烛之前说“主啊,保佑你,我们的宇宙神王,这个上帝区分了神圣和亵渎神灵,光明与黑暗,以色列和其他国家,创造的第七日和其他六日。”这是语法上的排比结构的第一课。

 

异教徒比我们低人一等。他们放纵自己的野蛮爱好。他们吃猪肉,他们吃马肉,他们吃虾,这实际上就像吃昆虫一样。他们吃“在地上爬的东西。”他们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意第绪语小调 “Oy, oy, oy,shikker iz a goy”意思是“哦哟,哦哟,哦哟,醉汉是个异教徒。”。侍女是异教徒(goya),愚蠢的娱乐是异教徒的快乐(goyishe naches),木乃伊拥有异教徒的头(goyishe kopf)。有天晚上,父亲和我在观看警察节目。侦探的朋友刚刚从监狱出来。侦探问到,“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一杯酒和一个金发美女,”朋友回答说,“当然,”父亲说,我问“为什么当然?”他说,“因为那是异教徒的庆祝方式。”

 

异教徒仇恨我们——他们每个人,没有任何例外。唯一的区别是他们的仇恨是公开还是不公开。父亲可能说,惹恼了异教徒,你会发现一个反犹主义者。他们的仇恨是永久性的:这种仇恨自从我们作为民族出现之初就存在,它将持续存在一直到弥赛亚到来为止。历史没有进步,而是回归自身自我形成一个无尽的循环:折磨、拯救、迫害、救赎。反对派不仅类似,他们甚至是一样的,而且还有个名称:亚玛力人(Amalek)。在《出埃及记》中,在摩西带领以色列的子孙从埃及逃离时,他后来提醒他们“当你感到晕眩和疲惫不堪的时候——他们受到亚玛力部落的攻击。这场战斗之后,摩西筑了一座坛,而且许下誓言:“耶和华已经起了誓,必世世代代和亚玛力人争战。出埃及记十七章16节,第111页——译注)。”我们看到亚玛力人在历史上持续存在:亚述人(Assyria)、巴比伦人(Babylon)、哈曼人(Haman)、安提阿哥(Antiochus)、罗马人、圣战者, 宗教裁判所、施梅尔尼茨基(Chmelnitzki)、大屠杀(the pogroms)、希特勒、苏联、阿拉伯人。“在每一代人和又一代人,”我们犹太人在逾越节吃的筵席(the Passover Seder)上唱歌,“他们起来摧毁我们。”

 

除此之外,历史是一片空白。发生在犹太人身上的任何别的东西或他们对犹太人做的事——中世纪希伯来诗歌、东欧犹太人小村(或小镇)的生活、意第绪语剧场、德裔犹太资本家、罗马、希腊中北部港市萨洛尼卡(Salonika)和埃及城市亚历山大的古代犹太人社区;也门、摩洛哥和印度港口城市科钦(Cochin)的犹太人;巴鲁赫·斯宾诺莎( Baruch Spinoza)、德国犹太哲学家摩西·门德尔松(Moses Mendelssohn)、德国诗人海因里希·海涅(Heinrich Heine)——从编码形式上说,我们都一无所知。在犹太人流亡和以色列国家之间,历史成了毫无变化的遭受迫害场景。

 

与此同时,正如小阿德勒在那天早上提醒我们认识到的那样,历史都是有关我们的,过去如此,现在也一样。毕竟,基督教难道不是犹太教信仰的杂种后代吗?他们的《圣经》难道不是从我们那里偷去的吗?他们崇拜的弥赛亚难道不是犹太人吗?伊斯兰是从基督教诞生出来的,希特勒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要消灭犹太人,以色列占领了世界的十字路口,他们不能在联合国停止谈论犹太人,世界末日的善恶大决战将是人类反抗基督的领袖哥革(Gog)和玛各(Magog)在哈米吉多顿山(Mount Megiddo)开打,他们分别由鹰和熊作为象征,显然用来指美国和苏联。

 

我们的工作是继续保持诫命。诫命有很多条(圣经中列举了613条诫命,加上拉比更详细阐述的数千条诫命)。有些东西你不能说,有些东西你不得不说,有些事你不能做,有些事你不得不做。早祈祷、午祈祷、晚祈祷,睡觉前祈祷、洗澡后祈祷、饭前饭后祈祷、一年到头都有的礼拜假期和斋戒。不要将肉和牛奶混合,在 逾越节(Passover)时不吃面包(不吃米饭或青豆或玉米),在安息日不使用电,不演奏音乐,不开车,不骑自行车,不摸钱,不做饭,不搬运,不写作,不哭泣(我可以一直写下去)。男孩子和成年男人戴圆顶小帽、无檐便帽(yarmulkes)和披肩流苏(tzitzis)帽子,装上缨绶的内衣。女士的服装更朴素一些,把头发遮起来。违反了这些带有禁忌威力的任何一条规范就等同于犯下不可思议的罪行,这不仅是对群体的冒犯而且是对上帝的冒犯。这将标志着你是他者,是污染,是出格、是越轨之举。在我们结构严密的世界,很多家庭紧密地住在附近,你能感受到整个社区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你看。

 

我们意识到存在其他的非正统派犹太人——改革派和保守派,我们这样称呼他们——但是我们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实际上就是外邦人异教徒,男女混座和用英语祈祷。他们的孩子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更糟糕的是那些叛徒和自我仇恨者,那些认为我们是全世界面前的笑柄的犹太人:作家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艺术家伍迪·艾伦(Woody Allen)、导演梅尔·布鲁克斯(Mel Brooks),这些都是拉比在布道时反对的人。我们的词汇中最肮脏的词就是“同化”,还有更糟糕的“跨族婚姻”。与那些人一起,你能完成希特勒的工作,虽然他们不愿意把你从下个希特勒中拯救出来。德国犹太人已经被同化了,看看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我父亲和来自捷克斯洛伐克的祖父母在1939年在纳粹入侵前三天咬牙逃离这个国家。他喜欢说,“如果你忘记自己是犹太人,你将永远成为外邦人和异教徒。”

 

那是我的世界,在14岁,也就是我遇见小阿德勒的那一年之前,我从来没有任何疑问。接着有一天在学校图书室浏览时,我碰巧看到了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书。我对心理学非常好奇,因为之前听说过他,故而对他也非常好奇。这本书是《文明及其不满》,我在第一页看到了下面这句话:

 

我曾经将这本小书送给一个朋友,他认为宗教是一种幻觉。

 

几页之后,我读到了下面一句:

 

宗教需要起源于婴幼儿的无助和由此产生的父亲渴望,在我看来,这个观点无可争辩。

 

再过几页之后,我又读到了下面一段:

 

整个事情是明显地幼稚天真,对现实来说如此怪异,以至于任何一个对人类持友好态度的人如果想到这么多凡人从来不能摆脱这个人生观,都会感到非常痛苦。

 

就像这样,在不足20分钟就可读完的篇幅中,鳞片从我的眼睛脱落了,我重见了光明。(出自《新约·使徒行传》9章第8节-18节。[原文]扫罗从地上起来,睁开眼睛,竟不能看见甚么。有人拉他的手,领他进了大马色。三日不能看见,也不吃,也不喝。……亚拿尼亚就去了,进入那家,把手按在扫罗身上說:“兄弟扫罗,在你来的路上,向你显现的主,就是耶稣,打发我来,叫你能看见,又被圣灵充满。”扫罗的眼睛上,好像有鳞立刻掉下來,他就能看见,于是起来受了洗。吃过饭就健壮了。圣经简化字现代标点和合本,第223-224页。——译注)我想,当然整件事非常荒谬。当然,没有上帝。我怎么能相信任何不一样的东西?

 

我没有把这种启示告诉他人,但是,它肯定已经就像辐射一般从我的脑壳泄露出来,因为不久我的朋友、老师都发现了这个秘密。我已经染上了无神论——这个难以说出口的词。上学已经变得难以忍受。我被允许呆在学校直到年底,避免被开除的恶名,但只有我知道秋季学期我就不再返回学校了。离开学校意味着放弃我的大部分朋友,意味着转学到公立学校,等同于一脚踩空,从已知世界的边缘掉下去。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最大事件。在纳博科夫(Nabokov)的小说《斩首之邀》的最后场景中,主人公趟在刽子手的平台上等待被砍头。这时,

 

带着一种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清晰性——最初几乎是疼痛的,突然之间它真的来了,但身上充斥着一种快乐,他反思: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这样躺着?在问了自己这些简单的问题之后,他坐了起来作为回答。

 

我曾经生活在铁笼子里,我曾经错误地认为这是我的世界的局限性,若要走开,我需要做的就是走开而已。在采取行动之前,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而当我行动之后,它就变得不可避免了。

 

其实,阅读弗洛伊德不是把我从童年的世界中拽出来的唯一事件,甚至不是主要事件。在此之前的夏天,跟随哥哥和姐姐(他们年龄更大些,没有深陷犹太正统世界)的脚步,我也前往特拉华河(the Delaware River)沿岸的进步派犹太复国主义者夏令营。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体验了作为犹太人感到开心和愉快的积极方式,而非紧皱眉头、满脸忧郁和焦虑的黑暗方式。我们有早祈祷,但这种祈祷不是死记硬背,而是非常有创造性且发人深省。我们也庆祝安息日,但是这不是读经、限制和监督而是充满平静和关爱的一天。我们还唱歌、跳舞、演出剧目。就像学校一样也有年轻姑娘,但她们对你微笑。那里也有各种各样的犹太人,但我们都是平等者在一起。我的顾问从大学辍学来到沙漠中的基布兹(希伯来语(kibbutz)是以色列的一种集体社区,过去主要从事农业生产,现在也从事工业和高科技产业。基布兹的目标是混合共产主义和锡安主义的思想建立乌托邦社区——译注),是自封的毛主义者。组长是极富个人魅力的嬉皮士般拉比。那个夏天打开了我心灵的多扇窗户,到了秋天我返回耶希瓦大学(yeshiva)时,我的意识已经动起来。弗洛伊德只是给了我头脑中的思想推了一把,让我走向感觉带领我前往的方向。

 

校园成为犹太复国主义者青年运动的一部分,从我离开耶希瓦大学那天开始直到大学后的那年,这运动一直是我生活的核心。我从中获得的好处根本说不完,但回顾起来它与我在学校世界的日子有更多相同之处,这比我当时愿意承认的程度多很多。不是正统犹太人思想塑造了我们的世界观,我们拥有自己的意识形态——我们使用这个词的时候没有任何讽刺的痕迹,常常带着青春期的激情。在其庇护下,我们可能将世界一分为二,一边是犹太人,一边是其他人。我们没完没了地谈论犹太人的身份认同,就好像我们只有这一种身份似的的。我们说到“同化”和“跨族婚姻”词汇时谴责的口吻就像他们闯进了犹太教堂一样。我们没有妖魔化非犹太人,但我们知道我们不欢迎他们。我们的地方是在以色列。我们告诉自己,流亡生活是不真实的,站不住脚的,难以维持的。它曾经发生在欧洲(没有人需要询问那个假如是什么),也可能发生在这里。要成为真正的犹太人,你就必须过充分的犹太人生活,这意味着,对我们来说,不是正统犹太人,而是在任何别人都是犹太人的环境中(警察、面包师、公交车司机),就像法国的每个人都是法国人——国民生活沉浸在犹太历史中,受犹太生活节奏管理,说话使用犹太语言。我们肯定,美国无论多么好客都不是我们真正的家。我们的行为不是受制于613条诫命,而是受到唯一大诫命的控制:我们要实现犹太人回归(aliyah),移民以色列或移居以色列(意味着高升),我们想象这个人生的重大转变。任何别的东西都被视为失败。

 

在我从一个信仰体系抽身之后,却为何又进入了另一个信仰体系呢?主要原因是该运动是年轻人的绝佳环境。它带给我了友谊和共同体的归属感,为我的思想能量提供了焦点,给了我施展理想激情的舞台。现在看来,那个时刻及其意识形态也满足了更深刻的心理需求。在我走出正统派犹太人信仰体系进入美国丛林之后——在中学和大学遇见外邦人以及根本不在乎犹太人身份的犹太人时,很多时候是第一次遇见——犹太复国主义给了我一种稳定性和确定性的意识。它告诉我,我是谁,我应该做什么,我属于哪里,应该和谁在一起。它给了我一个体系,让我把信仰组织起来,把我的喜好、决定和未来组织起来。它提前解决了我年轻时提出的问题。

 

犹太复国主义也给我提供了正义感和反对美国社会立场的迷人诱惑力——尤其是因为我们的目标不仅是返回以色列,理想的情况是从返回以色列到基布兹,一种集体农业社区,这样反对派不仅是针对美国而且针对它的肤浅和物质主义。更深刻的是,它为我提供了防御他者侵袭的盾牌——首先是自己内心的他者,那是以被禁止的欲望和可能性的形式出现的威胁,比如爱上一个非犹太人女孩的可能性。换句话说,犹太复国主义能够让我回避伴随着成长而来的矛盾和复杂性,无论是犹太人还是美国人都一样。就像正统派犹太人信仰体系,它简单地取消了第二个术语。

 

在20出头的时候,就如同我早先离开正统派犹太人一样,我离开了犹太复国主义:有思想方面的理由,也有很多心理理由和生存理由。如果犹太正统派的前提是存在犹太神灵,那么犹太复国主义的前提是“它”能发生在这里。在一定程度上我认识到不,它不能发生在美国。美国过去有反犹主义——有些还很激烈,有些是有组织的,有些两者兼有(这是在1980年代,右翼国民军崛起的年代)——-但是之前没有大屠杀。美国是与德国或任何一个欧洲国家不一样的社会。这意味着支持返回以色列的论调不可能只有消极性。正如有些东西推动我到那里一样,应该有某些东西吸引我到以色列。大学毕业后,我在乡下呆了一年,我发现没有很多,或者至少不是足够多。以色列很漂亮,很有魅力,但它说到底也是异国他乡。它的文化是犹太人的,但它的文化不是我的文化。那个地方都是犹太人,但是并非和我有很多共同点的人。毕竟,那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无论其模糊性有多大,是在美国。我的家是与其他美国人一起的。

 

问题是究竟有什么条件?年轻人的问题再次成为问题。我是谁?我在世界上地位何在?当我开始关注我自己被搁置的部分,与我学会为自己讲述的故事不相符的那些部分时,解决办法开始到来了。首先,我热爱文学,就是在阅读中我认识了自我,感受到内心最深处的东西。小说比我生活中任何别的东西更加激动人心,更加令人信服,它与我说话的方式更亲切。在高中,实际上让我感到真实的课堂是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yevsky)和加缪(Camus)作品中发现的东西,它探讨的是存在问题而不仅仅是“话题”或学术练习。上了大学后,作为科学专业的学生,我在上课时,课桌底下总是藏着一本书。在大学毕业后的一年中,在基布兹的几个月里我读完了纳博科夫和昆德拉的著作。我一直试图告诉自己某些东西,最后我开始倾听。不是把阅读当作私人的激情,当我把自己交给其他东西,我的心却没有放在上面,现在我需要让它成为核心,我需要跟随心去往任何地方。

 

从以色列返回美国3年后,我前往英语文学博士班学习。为了开始学习西方文化,作为犹太人,进入其中任何一个方面就是冒险闯入充满敌意的场所。反犹主义是基督教的根基,已经传染到了西方的艺术和思想中。在英国文学经典中,很有名的体现就在乔叟(Chaucer)、莎士比亚、马洛(Marlowe)、狄更斯、艾略特(T.S. Eliot)。而康拉德(Conrad)、霍桑(Hawthorne)、伍尔夫(Woolf)、伊夫林•沃(Waugh)、亨利亚·当斯(Henry Adams)、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等名家的反犹主义俗套和心态令我感到吃惊。当我选修了一门启蒙方面的课,它们在伏尔泰那里等着我;它们也出现在法国小说家塞利纳(Celine)的作品里,我因为口试学习过他的作品。这些都是不喜欢我的人,但他们也不打算阻止我。他们不打算阻止我声称有权利接受西方传统。他们不会阻止我用其成果为我自己提供营养。他们并不阻止我喜欢其著作——有些情况下爱上它,研究它,讲授它。他们本来可能试图将我排除在外的事实并不欺负我排除自我。他们本来试图剥夺我的机会的事实并不让我感到丢人而自暴自弃。他们想以不同方式就像拉比和犹太复国主义者把我困在贫民窟里,但我不打算让他们得逞。

 

我在“殖民”我自己吗?没有,我在教育我自己。我在带着美国给我的自由还有能够为我所用的一些元素塑造我自己。我通过选择一群新祖先和一套新遗产获得了再生。我也在选择我如何希望成为美国人,因为有多少美国人就有多少生活方式。此外,被殖民如果是你在自愿的情况下做的并非最糟糕之事——-这个教训是我从文学史本身了解到的。乔伊斯、福克纳、拉什迪(Rushdie):这些作家还有其他很多作家都通过置身于都市文化的指导从而将他们从原来出生地的偏执狂、心理禁闭、道德和审美落后中解放出来。这样主动被殖民也总比持续成为某个群体的俘虏更好一些。

 

当我从封闭的内心中走出,进入更广泛的美国空间时,我也走进了社会。在大学,我与一位非犹太人——我的大一室友之一建立起首个真正的友谊。他是来自布鲁克林区最深处的意大利裔波兰裔美国人,曾进入只有男生的耶稣会中学。第一次遇见他时,他戴着很大的木头十字架。不久,他将其丢掉了。我们的契合非常明显:两人各自从虔诚的宗教背景逃离出来,每个认都对他人的信仰有一种窥淫狂似的好奇心。但是,在和他一起出去玩或者和一帮高中同学如今在同一个城市上大学的朋友一起玩时,我仍然展现犹太人身份,仍然显示出我的差别。在度过了20多岁的阶段,我的友谊中较新颖的部分在于我无需再这样做了。到了某个时候我认识到遇见新朋友时,我不再需要问自己他们是不是犹太人了。对我来说,这真是太幸福了。

 

那么,现在我的犹太人身份如何?我根本不付诸行动(在逾越节,我的表现仅仅是打电话给仍然是正统派犹太人的妹妹,祝她逾越节快乐)。我不再隶属于任何团体。在以色列问题上,我也放弃了从前的信念,但我仍然感觉自己是犹太人。我仍然像从前一样是犹太人。我是作为犹太人长大的——我的意识、我的情感——这些不会改变。我不是半个犹太人半个美国人;我是完整的犹太人和完整的美国人,我也是完整的作家、丈夫、老师(这身份仍然存在,虽然已经不再上课)。我不是得到任何有组织的犹太人团体(无论什么种类)认可的犹太人。我才不在乎他们认可不认可。

 

本文不是一篇当犹太人的文章——或者更准确地说,不仅仅是当犹太人的问题。它谈论的是身份认同群体以及作为群体的一员意味着什么。对于我在作为正统派犹太人的成长过程中看到的一切,以及作为犹太复国主义者看到的一切(程度小些),我看到了在成长过程中——高度动员起来的、政治化的、和意识形态化的身份支配了当今的社会空间。正如小阿德勒提醒我认识到的那样,《纽约时报》的报道都是有关我们犹太人的,而有非洲裔美国人身份的意识形态煽动者——就拿最显著的例子——教导我们说那都是有关黑人的。我们被告知,美国缔造者出于对英国废奴主义运动越来越强大的恐惧掀起了一场革命(他们没有,不是那样的),奴隶创造了美国财富(所有财富,不是其中一部分);黑人应该专门为废奴负责(根本不提南北战争中的联邦军队、激进共和党人和亚伯拉罕·林肯);在大迁徙中来到北方的黑人创造了东北部和中西部的工业繁荣(当然,他们是受到繁荣的吸引);民权运动的成功只能归功于黑人(根本不要提与他们一起游行的白人,自由民主党人或者LBJ);现代都市政策产生于南方奴隶巡逻(第一个都市警察局是在伦敦建起来的);黑人妇女是民主党的“骨干”(虽然她们只占其选民的10%),她们在美国大选中“挽救”了乔·拜登(Joe Biden)(虽然从2016年起决定性的摇摆是温和的白人);共和党人在压制选民方面的努力,“一种新的种族隔离法吉姆·克劳法(Jim Crow)”专门针对黑人(不是民主党人——黑人,如大学生也被当作目标,仅仅是能针对的有效群体);国会山骚乱暴动(而不是很多右翼仇恨的酝酿焖制)和警察的回应都是受种族主义的驱动,它们是与应对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抗议有明显不同(虽然关键的差别,是任何左翼运动的学生都能告诉你的——记得肯特州立大学?——不是黑人对白人而是左派对右派);总之——扔掉所有不方便的特殊性——种族主义是美国历史上的单一支配性因素,是任何机构和发展中看不见的手。

 

我们也被告知美国的种族关系史是自始至终没有任何改变的压迫。压迫没有任何改变或减缓:没有解放黑奴,没有民权,没有平权运动。2021年就像1950年1890年和1619年一样。就像圣经中的亚玛力人(Amalek),被称为白人至上主义的恶魔似乎没有消失,不断换上新伪装再次出现,但本质永远都一样。进步难以获得,因为种族之间的仇恨亘古不变,这不是历史斗争而是形而上学斗争:黑对白,或者变成真正的摩尼教教义,那就是“黑暗”对“光明”。

 

当然,我们并没有在种族领域发现这些心理结构。对于当今女权主义正统派来说——在女性占学士学位获得者的58%,硕士学位获得者的64%和博士学位获得者的56%时——今天是女性在美国的最糟糕时间之一,美国是最世界上做女人最糟糕之地。按照联合国支持同性恋的组织之一“人权运动”(the Human Rights Campaign)的说法,在奥伯格费尔诉霍奇斯”同性婚姻案(Obergefell and Bostock)的裁决清除了该群体的最后一个显著法律障碍之后,“彩虹族”、“彩虹族群”、“性少数者”(LGBTQ)等,一般指女同性恋者(lesbian)、男同性恋者(gay)、双性向者(bisexual)、跨性别者(transgender)与酷儿(queer)——译注)美国人的权利遭受空前攻击。如今在身份认同世界,正如在我早期的社会环境中那样,到处都是我们与他们的区分——对他们产生极端的偏见。所有白人都是种族主义者,男子汉特征都是有危害性的,努力工作和按时到场都是白人特征(是的,当今这是左派立场),独立自主和竞争是男性特征。在正统派犹太人社区,我们厌恶和蔑视外邦人异教徒,但至少我们把这种想法留在心里。如今,对他人的仇恨公开表达出来不仅可以接受甚至得到称赞。推特上的用户对着一帮同伙宣称“我对白人厌烦透顶”或者“还有什么女性不能比男性做得更好呢?”“白人”、“男性”和“顺性人(cis自我性别认定和出生时的生物性别相同的人——译注)”(更不要提卡伦(Karen,是一个名字梗,代指中年、白人、歧视有色人种的女性,她们喜欢抱怨、小题大做、不相信科学、处处不配合——译注)成为嘲笑和滥用的词汇,这都是非常说明问题的。

 

正如在我的犹太人世界中一样,黑人群体要求不折不扣地遵从规范。如果偏离,你就不再是我们中的一份子。巴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不是真正的黑人(因为他“像白人那样说话”。美国第一位同性恋总统候选人皮特·布蒂吉格(Pete Buttigieg)不是真正的同性恋者(因为他的行为是“直男”)。融合在过去曾经被当作目标,如今同化成了恐怖之物。更糟糕的是叛徒和变节者:质疑批判性种族理论的黑人知识分子,指出女权主义收获的女权主义者,在青年转换性别或生物学性别的社会构建问题上挑战官方路线的跨性别作家等等。但是,同化伤害了谁?异议者挑战了谁?自封的领袖——蛊惑民心的政客、“发言人”、职业犹太人、黑人、女权主义者、同性恋者——需要持续竖起高墙来保护其地位及其现场表演。而且,问题在这个群体本身:不是群体成员——群体。帕特里夏·洛克伍德(Patricia Lockwood)写到,“我们关闭了边界来保护其气氛不同的内部空间。”。“它不是保护人,它在保护其自身的形状。”

 

我在至今仍然受到大屠杀创伤影响的群体内长大。父亲远非犹太教堂里唯一的从前难民,我的二年级老师就是大屠杀幸存者。包括我们在内的很多人丧失了亲人。我认为,即使现在,当我阅读到大屠杀的内容时,我们应该在战后将整个德国犁一遍,把它的居民发配到地球的四个角落。因此,我理解在历史上受到压迫的群体为何拥有那种心态。我也明白,那种心态和群体身份认同对个人尤其是美国年轻个体的吸引力。我的意思并不是身份认同想象的美国或压迫和限制的美国,而是相反:崇尚自由和可能性的美国,流动和繁荣的美国。宣扬如下理想的美国:你能成为你渴望成为的任何人,但是,你在辨明这个理想时得不到任何帮助。因为自由令人迷茫和晕头转向,现成的身份认却同给人安慰和保证。现在更是如此。当今无论在什么地方——形象到处飞的单词是“真实性”和“真实性。”我们谈论它是因为我们缺乏真实性。但是,在这个相对主义、极端怀疑主义和反对机构主义的时代,当自我总是等待被抓住的时代——我的处境,正如我从正统派犹太人逃出的情况,但是,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上千倍——身份认同群体能宣称本体论的团结,这是钢铁横梁支撑的基础,任何别的东西都做不到。在所有结构之中,只有它是合理性的。只有它拥有告诉你你是谁的威力。这是极具诱惑力的,即使它不是你,或者不是彻底的你,或者已经不是现在的你。

 

对于那些在离开群体专属环境以及在实际生活的特定环境的过程中的人具有特别的吸引力。也就是说,对于少数群体中那些即将爬上精英群体门槛的成员:名牌中学和大学里的有色人种学生;学界的年长者,《纽约时报》或者美国国家公共广播电台(NPR),硅谷,主要基金会和智库,华盛顿特区和好莱坞等爬上高位者等。他们是需要不断确认其身份认同的人,要重新确认其不同于所参与其中的精英群体的差别性。难怪他们一直在鼓吹身份认同圣战。是拉丁裔社区中的精英在说“拉美移民或后裔这个词(Latinx)”;大部分拉丁裔美国人如果听到这个说法会感到讨厌。是黑人社区中的精英在鼓吹批判性种族理论,普通黑人实际上比典型的白人民主党人更温和。是亚裔美国人群体中的精英在高喊反对同化的论调,大部分亚裔美国人其实在忙着同化。但是,在所有群体中精英也是这样——尤其是精英——他们的良心不安或更仁慈地说,他们的可理解的模糊不清促使他们想象其他选择。我在哥伦比亚大学时曾经参加过一次非洲裔美国学生的反抗活动。抗议者宣称“哥伦比亚大学是黑奴种植园”,哥伦比亚大学不是种植园,是引领种植园的机构,常常为上层中产阶级带来非常慷慨的一揽子救助计划。

 

我并不是在暗示,那些不知不觉进入精英圈子的边缘性群体个人应该充满感激或者闭嘴。我也不是暗示他们都应该像我做的那样或在更大的世界找到自己的位置。对于这样的个体来说,无论被称为融合、同化还是你愿意使用的任何一个词汇,这个过程都更少令人极度担忧的地方。我的建议是,这是你作为个体必须经历的过程——在某种方式上,你必须经历——要牢牢抓住一种集体的身份认同,尤其是在当今来到我们身边的人为夸大了的身份认同形式——为的是逃避你自己的现实。著名黑人作家詹姆斯·鲍德温(James Baldwin)曾经说过,“肤色问题的运行是要掩盖更加严重的自我认知问题。”他曾经说过,美国告诉他他是什么,所以他把黑人白人之类统统抛在身后,去了法国寻找他是谁。

 

坚持文化上的自我隔离就是要限制自己的可能性。如果我只研究犹太人文化资源或只阅读犹太作家的作品,我将成为什么人?正如很多人当今做的那样,如果年轻妇女只阅读女作家的作品,她们会损失什么呢?你不阅读莎士比亚吗?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并没有那种偏见,如果有的话,她也成不了大作家伍尔夫。我们被告知,小孩子应该读“看起来像他们”的书。但是,哈佛教授黑人知识分子格伦·劳瑞(Glenn Loury)最近说,人人都“看起来像他们”——那就是人。不,不是人人还没有充分自由,但是,人人的心灵是自由的。存在的唯一局限性是你给自己强加上去的,即你答应接受他人的观点。文化也是自由的。人们或许有歧视但书不会,它们会展示给任何愿意去阅读它们的人。首个担任常青藤大学校长的非洲裔美国人,布朗大学前校长鲁斯·西蒙斯(Ruth Simmons)在被问到为什么小佃农的女儿要学法国文学时,她回答说“因为一切都属于我。”你不能选择你的出身,但你能选择你想去哪里。黑人作家拉尔夫·艾利森(Ralph Ellison)说,“因此,在亚拉巴马州的梅肯县(Macon County),我阅读了马克思、弗洛伊德、艾略特、庞德、格特鲁德·斯坦恩(Gertrude Stein)和海明威。书很少提及黑人,计算提及也是寥寥数语,它们将我从可能对自己可能性的“隔离”观中解放出来。”

 

当然,就像我没有停止成为犹太人一样,这位《隐身人》的作者也没有停止成为黑人。但是,他以自己独有的方式找到了当黑人的方式。在此过程中,他为随后的每个非洲裔美国人扩展了可能性。无论是对个体还是对群体来说,健康的身份认同都不是死板的、无法更改的,而是创造性的、不断变化的。这就是进步。这就是解放。

 

译自:Birth Rights by WILLIAM DERESIEWICZ

 

https://libertiesjournal.com/articles/birthrights/ 

 

作者简介:

 

威廉·德莱塞维茨(William Deresiewicz)散文家、批评家。有兴趣的读者可阅读作者的其他文章如“独处能力与领导能力”《爱思想》 http://www.aisixiang.com/data/32629.html ,“虚假的友谊”见《爱思想》 http://www.aisixiang.com/data/33845.html  以及相关文章“公共知识分子意味着什么”《爱思想》 http://www.aisixiang.com/data/60309.html

 

本文得到作者的授权和帮助,特此致谢。——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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