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雅台】大学贯解(上)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2-02-26 13:21:01
标签:《大学》
陈绪平

作者简介:陈绪平,男,字子茂,号尔雅台,西元一九六九年生,湖北阳新人。长期从业于互联网科技界,曾任阿里巴巴资深架构师,现任某上市公司高管。

学贯解

作者尔雅台

来源:作者赐稿儒家网发布



唐文治先生曰:文王我师也,其谓大学之师范乎?《大学》一书,其周文王之教乎?《尚书》叙文王之德,莫详于《康诰》篇,而《大学》引“克明德”一语外,复引《康诰》曰“作新民”,又引《康诰》曰“如保赤子”,又引《康诰》曰“惟命不于常”,共四引之,是《康诰》一篇,为成周大学生徒所常诵习可知也。《诗》颂文王之德,莫详于《文王》篇。《大学》引《文王》之诗,则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新”,又曰“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又曰“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共三引之,是《文王》一篇,为成周大学生徒所常诵习可知也。盖周初开国建学,菁莪棫朴,皆沾文王之化泽。济济多士,高山仰止者,文王而已矣;对越骏奔者,文王而已矣;秉文之德,岂非学校之彝训然哉?是故《文王世子》言弦诵之制,而不言学之道;《王制》言选士之法,而不言学之道;《学记》言教授之规程,而不言学之道;惟《大学》一书言其道。仁敬孝慈信,文王之道也;则孝弟慈仁让,固皆文王之道也;絜矩忠信,好仁好义,亦皆文王之道也。学者居其国,思其创学之人,步武其模范,想像其典型,故曰“于戏,前王不忘”。伟哉八百年之基业,其萌柢于《大学》之教乎!   (唐文治)

 

周衰,贤圣之君不作,学校之政不修,教化陵夷,风俗颓败。于是孔子独取先王之法诵而传之,以诏后世,三纲领八条目是也。曾子独得其宗而作传义,以发其意,以著大学之明法。故朱子谓大学之书,外有以极其规模之大,而内有以尽其节目之详者也。今不才,而图示如下:

 

 

 

一、三纲领

 

《尚书·尧典》开篇曰:“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大学之纲领也。《尚书·康诰》叙文王之德,曰“克明德慎罚”。夫明德即文王之“缉熙敬止”,德行也;慎罚即文王之“视民如伤”,亲民之政事也。德行者,修身也,要在明明德;政事者,家国天下也,要在亲民。论语讲孔门四科,曰德行曰言语曰政事曰文学,其序以德行为先。而一部《尚书》通篇不过言政事当以德行为本也。故大学先言“在明明德”,又曰“物有本末”,盖申先王之教法也。

 

明德为本,亲民为未。又或言内外,或言厚薄,一也。而本末一如,更无二事,又安得有三?盖明德、亲民各有极至之则也。止至善者,如学圣必孔子,而夷惠非所由;治法必唐、虞、三代,而五霸、汉、唐不足效之谓也。后世学术之谬,正在此一纲领上差去。江西顿悟,是知有明明德,而不知明明德之有至善也;永康事功,是知有亲民,而不知亲民之有至善也。方知圣人于明、亲下急着此一纲领,吃紧人处,是圣学之定盘星、指南针,若少此一纲领,则上两纲领都无根柢。  (吕留良)

 

故大学开篇三个在字,得三代治法之精髓也。盖以二言之有本有未,打开而三言之则是体大、相大、用大也。三纲领,止是体大,明是相大,亲是用大。明德是相大,从性起修,止于圣,此心性义理之著微幽明也。亲民是用大,家国天下,法天而治,止于王,此政制礼法之深切著明也。止于至善是体大,各正性命,天地和序也。朱子曰“三代之隆,其法寖备”,夫如是也。又明德即自觉,亲民即觉他,止至善即觉满。此从体起用,一气呵成,中庸谓率性之谓道也。而止至善一纲领专重知,有个知所止,此中庸谓修道之谓教也。阳明子曰:子思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语极精辟。

 

或曰:有谓大人之学,尽其心而已。明德是存此心,亲民是推此心,而止至善则又尽其心而无遗。曰:大学无重心义,以其本天也。尽心只可当知至,存心只可当正心,不可以该明、亲也。盖心非即性德,心所具者乃性德耳。若单说心,即本心之学,道心也。而明德兼身心性情,合体用言,不止心体。 (吕留良)

 

二、知能,或曰知行

 

止至善一纲领专重知,故下文急接知止。一知而后能定静安虑而得,能边事也。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凡属有心,自然皆具知能二事。知是本于理性所现起之观照,自觉自证境界,亦名为见地。能是随其才质发见于事为之著者,属行履边事,亦名为行。故知能即是知行之异名,行是就其施于事者而言,能是据其根于才质而言。知止为始,能得为终。才知止则五者相因而见,事有终始是也。知为行之质,行为知之验。行可摄知,以终为始,周遍不已,故曰终始。盖知能皆心之运思,天道不已,尽心知性知天亦不已,易卦既济未济是也,故曰近道而已矣。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不学而能者,知止则自然能定静安虑得也;故因知止而能,而无需外学,是谓良能。不虑而知者,知止则心地自然定静安,临事研几自然有得,而无需回头于止处补课;是此知自性自足,无需再虑,故曰良知。盖孟子谓之良,是就其理之本然言也。今人亦言直觉,若有近于良知;言本能,若有近于良能。然直觉是盲目的,唯动于气,良知则自然有分别。本能乃是气之粗者,如饮食男女之类,亦唯是气;良能则有理行乎其间,如“未有学养子而后嫁”“徐行后长”之类乃是即气即理。若但以知觉运动言知能,其间未有理在,则失之远矣。

 

良知良能本一体,心体也。心体本太极,良知良能乃二气之阳变阴合也。阳明子曰:“知良能,是良知;能良知,是良能。此知行合一之本旨也。”(束景南《王阳明散佚语录辑补》)盖良知是知止,良能是自然定静安虑而得,良知、良能互根互动,犹阴阳鱼合成太极,而非静态平面图,而是涡轮状的,动静一体、彼此难辨的。良能是本能,良知是本知,人若忘了本,则易被各种习性牵缠遮蔽,而失大学之道。故大学旋即开出八条目工夫,以知止得止,明体达用。

 

孟子言知、能,实本孔子易传,在易传谓之易简。如告子言生之谓性,佛氏言作用是性,皆只在气上说。孟子指出四端,乃是即理之气,所以为易简。盖言知能,就其理之本然则谓之良,就其理气合一则谓之易简。故孟子之言是直指,而孔子之言是全提。何谓全提?即体用、本末、隐显、内外,举一全该,圆满周遍,更无渗漏是也。盖单提直指,不由思学(虑即是思),不善会者便成执性废修。全提云者,乃明性修不二,全性起修,全修在性,方是简易之教。性以理言,修以气言。知本乎性,能主乎修。性唯是理,修即行事,故知行合一,即性修不二,亦即理事双融,亦即“全理是气,全气是理”也。(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

 

三、八条目工夫

 

大学之道,三纲领是内容,是言理,所谓物有本末是也;知行是通道,是言气化流行,所谓事有终始是也;八条目则是工夫次第,是言养气、养浩然之气,修道之谓教是也。

 

大学是文王之教,故从平天下开始。然后由远及近,由国而家而身。身者,整全之生命也。家国天下并为身摄,返物归己也。心为身之主,心正则一切皆正。而心的本然状态即定静安,需诚此意方可良也。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止至善之则,致知而已。此从平天下开始,连用六个先推到了致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者,知所先后也,故不言先而言在。盖格物其实是上面过程的影子过程,由其观照而得来之见地便是知。知家国天下皆本于身之明德,是谓知本;知一身之修为皆本于诚意之极,便是知之至。知本、知之至,便是物格。物格即是知止,一知而定静安,便是诚意。然后自然能虑而临事审几得中,心正也。然后自然能得而中礼,身修也。措之于外,则家齐国治平下平也。此从物格而后知至开始,连续七个而后又推到天下平。如此回环往返,周而复始,八目之次第是一个明体达用的闭环。图示如下:


 

八目详释三纲领也。格物、致知释止至善,诚意、正心、修身释明明德,家、国、天下释亲民。

 

格物知至是知所止,明德、亲民是得所止。明德、亲民乃从体起用,往也;格物知至则是摄用归体,返也。故二者是互根的过程。往是行事,返是回顾观照其行事,知也。明德亲民与格物致知,一体二面也。明德亲民是良能,格物致知是良知。明德亲民是德业,是率性;格物致知是知止,是修道。一之于中庸致中和,天地位,万物育也。

 

明明德是内圣工夫,亲民是外王工夫。明明德,即诚意正心修身,是从性起修,止于圣。亲民,即家国天下,是法天而治,止于王。内圣工夫,又曰心性工夫,宋学长于是,其揭心性义理之著微幽明,如朱子《近思录》、阳明子《传习录》,极是精微。汉学长于外王工夫,其揭政制礼法之深切著明,如唐注《十三经》,极是广大。然内圣外王实一体,汉学宋学亦不能割裂对待也。内圣始于性,外王始于法天,然天命之谓性,一始也。内圣止于圣,外王止于王,一于至善之地而无别,一终也。终而复始,互根互动。

 

明明德是乾道,亲民是坤道。易系辞传曰:“乾知大始(本来自具,故曰大始),坤作成物(成办万事,故曰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此言易知,即“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之意,易从即是“先立乎其大者,而其小者不能夺也”之意。“易知则有亲”者,此知若是从闻见得来,总不亲切,不亲切便不是真知;是自己证悟的方是亲切,方是真知。真知即良知也。“易从则有功”者,此能若是矫揉造作,随人模仿的,无功用可言;必是自己卓然有立,与理相应,不随人转,方有功用。良能也。“有亲则可久”,唯见得良知亲切,不复走作,不是日月一至,故可久。“有功则可大”,动必与理相应,其益无方,是良能自然扩充得去,不限一隅一曲,故可大。知至是德,成能是业。贤人率性,尽其知能,故德业可久可大。明德、亲民,可久可大之道也。(马一浮)

 

四、格物致知

 

大学本是文王之教,以教贵族子弟。孔子首办私学,从贵族推广到平民,故曰“自天子以至庶人”,有教无类也。然大学“自天子以至庶人”章之传文,朱子章句解得颇为支离,此当切知。传文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谓修身为本,是承经文而言,一语点出三纲领八条目之玄关也。后人割裂内圣、外王,皆不明此玄关之故也。厚本薄末,道之所由,是谓知本。而推及于至善,是谓知之至。其义一气呵成,释格物致知也。亦中庸修道之谓教之义。

 

朱子认为错简而从古本诚意章下裁出的三段文字(以下简称“三段文”),亦皆推衍格物致知之义。惜朱子的处理,将三段文与三纲领强所对应,而弄得支离破碎。阳明从古本,谓“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传习录》第129条)。理虽不差,但以此来证明三段文当从古本仍放在诚意章下,亦甚牵强。不仅与八目次第不合,而诚意章亦显得头重脚轻。综合朱子、阳明之探索,三段文当整体置于“自天子以至庶人”节之后,合为传一,统释格物致知。这不仅与大学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之次第相合,而且亦使大学格物致知之本义得以昭明。是为《新大学章句》,致敬朱子也

 

大学之道,知止而已;知止之道,知本而已。三段文皆承上文“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致”之意,先引诗书释知止,尔后本于君子之身也。首“瞻彼淇澳”段,知止于“盛德至善”,本于君子亲亲贤贤而没世不忘;次“康诰曰”段,知止于“自明”,本于君子日新而无所不用其极;末“邦畿千里”段,知止于“缉熙敬止”,本于大畏民志。以知本言,是先纵说,君子立身而亲亲贤贤;次横说,推己及人而日新其民;未是果证,终以德服人而大畏民志。以知止言,先言中,盛德至善,内外一如;次言已发,自明、畏天、峻极也;未言和,缉熙敬止,民德同体,圆满周遍。中庸致中和之意也。

 

致知在格物。格物者,知本、知之至之工夫也。格物有二重:道问学与尊德性也。知本乃返物归己,会家国天下于君子一身。此即是道问学也。道问学物我有对。故立客观之则可开科学之视域,“如切如磋”是也;立诠释之则可开历史之境域,“没世不忘”是也。知之至乃道盛德至善,民德同体,圆满周遍。此即是尊德性也。在王阳明,又谓之致良知。致良知即是格物,格出仁与不仁,君子、小人之分也。但良知自性发用,物我一体,此当切知。故立止观之功夫可开悟证之禅域,“自明”“日新”是也;立居敬之行则可开化民成俗之礼域,“缉熙敬止”是也。朱子曰:“尊德性,所以存心极乎道体之大也;道问学,所以致知而尽乎道体之细也,二者修德凝道之大端也”。实则道问学为用大,尊德性为相大,一之于体大。体大者,止至善也。

 

 

大学论格物,着力点在知行互逆,其相大、用大工夫皆系于身,重物我关系。而体大之工夫,在明理,在穷神知化。说体大之工夫,莫大于《易传》。“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通乎昼夜之道而知。”“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穷神知化,德之盛也。”“知几其神乎?”“君子知微知章,知柔知刚,万夫之望。”由此可见止至善之地是何等事。

 

朱子所补格物至知之意,则该系之于体大也。物者何?体也。体有二义:一曰整体,一曰形体。整体是范围,圈住一片场域。万物各各是一个小场域,宇宙则是那个最大的场域。形体是言迹,聚散之形迹。故不仅有石头、小草、大象等大自然之物,家国天下皆有形迹,皆是物。眼前触着这形迹的,便是事。故朱子曰:凡天地之间,眼前所接之事,皆是物。故曰:格物只是就事上理会。格,至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然大学不说穷理,只说个格物,便是要人就事物上理会。盖空言穷理则无可捉摸,不若格物之为切。

 

朱子格物穷理之学,蔚然大观。其基于理气论的宇宙图景,极广大而尽精微。今引马一浮先生言以述之。易系辞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即言乎理之常在者,器即言乎气之凝成者。《乾凿度》曰:太易者未见气也,大初者气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此言有形必有质,有质必有气,有气必有理。未见气,即是理,犹程子所谓“冲漠无朕”。理气未分,可说是纯乎理,然非是无气,只是未见。故程子曰“万象森然已具”。理本是寂然的,及动而后始见气,故曰“气之始”。气何以始?始于动,动而后能见。动由细而渐粗,从微而至著,故由气而质,由质而形。“形而上”者,即从粗以推至细,从可见者以推至不可见者,逐节推上去,即知气未见时纯是理,气见而理即行乎其中。故曰“体用一原,显微无间”,不是元初有此两个物事相对出来也。邵康节云:“流行是气,主宰是理。”不善会者每以理气为二,不知动静无端阴阳无始,理气同时而具本无先后,因言说乃有先后(两字不能同时并说)。就其流行之用而言谓之气,就其所以为流行之体而言谓之理。用显而体微,言说可分,实际不可分也。“形而下”是逐节推下去。“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这一串都是从上说下来,世界由此安立,万事由此形成,而皆一理之所寓也。故曰“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立字即是位字,古文位只作立),“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法象莫大乎天地”,此言“天地设位”,"乾坤成列”,皆气见以后之事,而易“行乎其中”、“位乎其中”则理也。“乾坤毁则无以见易”,离气则无以见理。“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若无此理,则气亦不存。“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故曰“生生之谓易”,生之理是无穷的。太极未形以前,“冲漠无肤”,可说气在理中。太极既形以后,“万象森然”,可说理在气中。“四时行,百物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天地之大化,默运潜移,是不息不已的,此所谓“易行乎其中”也。此理不堕声色,不落数量,然是实有,不是虚无,但可冥符默证,难以显说。须是时时体认,若有悟入,则触处全真。莺飞鱼跃,莫非此理之流行,真是活泼泼地。(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

 

五、明明德,或曰内圣

 

(待续)

 

六、亲民,或曰外王

 

(待续)

 

七、五常道:内圣外王之玄关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