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之声:明末清初政统与儒教中的女学
作者:傅湘龙(湖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来源:《原道》第40辑,陈明、朱汉民主编,湖南大学出版社2021年8月
内容摘要:明末清初女性文学出现了繁盛发展,作家大胆跨越闺门,参与丰富多彩的艺文交游,留存作品数量颇为可观。同时,诸多文人士大夫围绕传统女性教育以及女性是否可以表现才学、染指诗文等议题展开了激烈讨论。孙奇逢等斥责女子适情逞才,跨越闺门,严重危及了伦理道德底线。冯梦龙、李渔义则正辞严地申明女子之才学乃德性之基础。面对有关传统女性才与德关系的辩论,清顺治年间刊印的《御定内则衍义》旗帜鲜明地标举纲目“好学著书”,推扬德才兼备的女性的文辞创作,认为其感发情志、雅正可观,具有不朽之价值。琅琊儒士王相汇辑的《女四书》也为女学的推广做出了贡献。至康熙年间,许多女性的文学作品收录于《御定宋金元明四朝诗》等,获得宫廷的认可、彰表与刊行,宣告了女性的道德教育与著书属文能相融相和、相得益彰的立场。
关键词:明末清初;政统;儒教;女学
明末清初女性文学出现了繁盛发展,作家大胆跨越闺门,参与丰富多彩的艺文交游,留存作品数量颇为可观。同时,诸多文人士大夫围绕传统女性教育以及女性是否可以表现才学、染指诗文等议题展开了激烈讨论。本文关注的焦点则是宫廷内外对此如何回应,以及怎样通过文本编刊实现交互激荡影响。
一、明清女教倡行与论争
史载,明神宗执政不久,便谕令近臣加强宫廷妇学教育,首辅大臣张居正接续君王的话题,阐发女子接受教育后通古今、知义理、不逾矩的重大意义,并建言宫廷女子亦可学而优则仕。
据此君臣共识及其实施,内监刘若愚详细记载了宫女所学内容,既有《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蒙学教材,亦涉及儒家典籍《大学》《中庸》《论语》,至于《女训》《内则》则属于朝夕讲诵、浸陶渐染以成其德性的必修读本。授课教员主要由三至六名太监负责教习。学有所成者,可晋升为女秀才、女史官、六局掌印,在许多重要场合享受尊荣。
事实上,早在明代建制之初,太祖朱元璋即立纲陈纪,首严内教,谕令翰林学士朱升纂修《女诫》,辑录古来贤妃的典范事迹,以备后世子孙持守。永乐元年(1403),明成祖亦命儒臣解缙汇辑古今后妃以及诸侯、大夫、士、庶人妻之事,编次《古今列女传》,并亲制序文,颁之六宫,行之天下。后世帝王恪守太祖训令,高度重视宫廷女教。明内府庋藏女教读本有《列女传》《仁孝皇后劝善书》《女训》《内训》《内则诗》《内令》,其中不少是太后与皇后的撰著。例如,有感于女教素来取资于刘向《列女传》、班昭《女诫》而显得偏狭简略,《女宪》《女则》因亡佚不传而未能产生实际效应,通行的各类女教读本仅摘录典籍之小序而成,缺乏训诂释读,徐氏又常年侍奉高皇后马氏,遂以高皇后马氏平日训教之言为基础,广而述之成书。《内训》凡20篇,关涉女性德性、修身、勤励、崇圣训、景贤范各面向。永乐三年(1405)读本编就后,并未直接递呈明成祖,至永乐五年(1407)才由皇太子进献。成祖御览后,为之怆然,下令刊刻,并遍赐群臣。
万历八年(1580),明神宗命将《内训》与班昭《女诫》合刊,颁示天下,再次阐扬该书的教化之功:
“圣母恐母仪之教未阐,乃取曹大家《女诫》一书,俾儒臣注解,以弘内范。盖以此书简要明肃,足为万世女则之规。夙经圣慈服膺诵法,是以亟为表章。暨《仁孝文皇后内训》二书,俾诸保傅姆朝夕进讲于宫闱,爰以毓成淑德,用尊坤维,共襄乾治,则是书之功莫大焉。”
迨及清顺治初年,帝王后宫亦高度重视内治内教,认为《内则》乃修身齐家治国之根基,而历代流传的女教读本《后妃纪》等没有围绕最核心的典籍《礼记·内则》加以阐释与生发,故于顺治十三年(1656)敕谕近臣傅以渐阐明本旨,诠释微言。《御定内则衍义》凡16卷,分为孝、敬、教、礼、让、慈、勤、学八纲目,三十二子目,对女性之德、言、容、功的规范论列颇为详尽。琅琊儒士王相汇辑班昭《女诫》、宋若昭《女论语》、仁孝文皇后《内训》,合之其母刘氏《女范捷录》,详加笺注,题为《闺阁女四书集注》,迻借朱熹《四书集注》的书名,简称《女四书》,旨在提升读本在闺阁群体中的影响力,亦藉以彰表母亲守节抚孤的操守以及著书立说的文才。
刘氏其人及其撰述固然不似班昭、宋若昭、仁孝文皇后有名望,但经由南宗伯王光复(疑为王铎)、大中丞郑二阳(字潜庵)旌表以及《女四书》的刊刻流传,声名逐渐知著。《闺阁女四书集注》于明天启四年(1624)多文堂初次刊行,此后不断刊印,名目繁多,流传甚广。《女四书》所收著作中,明神宗生母慈圣皇太后李氏已命儒臣注解班昭《女诫》,而仁孝文皇后《女训》各篇章亦系之小注,“注文或文皇后自注,或当时女史所注,皆未可知。其训释俱各纯正,可使天下后世女子易晓。”宋若昭《女论语》本就采用韵文体式,句式齐整,语言浅显易懂。得益于前人翔实可靠的文献论证,王相笺注《女四书》自能事倍功半。
与宫廷内外宣讲女教及编撰读本相随的是,知识阶层围绕着女性之才与德是否相得益彰展开了激烈讨论。一种观点是为了培育女德,防微杜渐,主张女性不能读书识字,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推向极端,乡闾民间奉行最为严苛。相形之下,获得文人士大夫普遍认可且颇具操作性的是,女性识字读书,接受教育有益于明习家法,巩固儒家体系的社会秩序,但坚决反对吟诗作赋、显露与炫耀文才。例如,扬州文人石成金《家训钞》曰:“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固为贤德,然不可多得;其他便喜看曲本小说,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无耻丑事,反不如不识字、守拙安分之为愈也。陈眉公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谓至言。”
鉴于女性读书识字,于圣贤典籍弃之不顾,转而迷恋曲本小说,吟花弄月,甚至藐视道德伦理,有荡检逾闲之举,故而在家训中鼓吹“女子无才便是德”。理学名儒孙奇逢斥责大行其道的风习曰:“近来妇人结社,拜客、作诗,至男子为其妇才,持其诗献当道,求为刻传,大家称述,以为韵事”,“岂世终无阳刚大人,一洗此阴靡者乎?”
诸多卫道者痛心疾首呼吁与强化“女子无才便是德”观念,是耳闻目睹晚明以来男女大防松弛,女子适情逞才,大胆跨越闺门,严重危及到他们的伦理道德底线,或深刻感受到日渐兴盛的才女文化所带来的危机感,是以清初查琪语重心长地释疑:“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最终要旨“非欲其状如土偶,一事不为也。有好而矜,有才而炫,所伤妇德实多。”
不同于上述观念,反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言论,鼓励女性染指文学创作的文士亦所在多有。冯梦龙《智囊全集》申明女子之才学乃德性之基,两者并不相妨。李渔更是振振有词地批驳曰:
“‘女子无才便是德’,言虽近理,却非无故而云然。因聪明女子失节者多,不若无才之为贵。盖前人愤激之词,与男子因官得祸,遂以读书作宦为畏途,遗言戒子孙,使之勿读书勿作宦者等也。此皆见噎废食之说,究竟书可竞弃,仕可尽废乎?吾谓才德二字,原不相妨,有才之女,未必人人败行,贪淫之妇,何尝历历知书?”
卫道者将聪慧女子失节行为归为才学惹出的祸端,进而宣称“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因噎废食的行为,无异于文士身处“学而优则仕”的儒学社会,在春风得意或如履薄冰的仕途中遭遇祸事,遂以此为戒,视读书与仕宦为畏途,故李渔认为,“以闺秀自命者,书画琴棋四艺,均不可少”,而且女子“入门之后,其聪明必过于男子”。与冯梦龙、李渔的立论相近者,又如王相母亲刘氏。其认为,古来众多后妃夫人、庶妾匹妇才德兼备,且长于诗文歌赋,而现实生活中普遍存在的妒妇淫女、悍妇泼妪,无视传统礼教家法,毫无才智与学识可言。
二、儒学浸染与撰著诉求
诸多蒙学或经史教育,不仅止于识文断句与伦理教化,亦包孕着文学启蒙与审美,是培育文学兴趣的重要途径。
嘉靖九年(1530),礼部上奏宫中应行事宜,翰林院儒臣旁征博引,逐一疏解《女训》《内则》各女教读本的文句,阐释核心要义,女官细细领悟记诵之后,每逢十六、二十六日,转而在坤宁宫向后宫皇后、嫔妃宣讲,又领衔诵咏翰林院所撰与女教有关的明白晓畅的歌诗。长此以往,后宫女性的文学才艺得到大幅提升。
国家文化政策、教育内容与形式的新变,又有推波助澜之效。以明代为例,征选女性入宫担任女秀才、女官时,素来注重考察文史涵养之优劣,据陈启荣《明初琐记》:“洪武三年,诏选天下女子之秀者入宫。”
经过身体素质的筛选后,“翌日,乃试文史”,“次年,又诏选淑女善文艺者朱象真等六十人,定六局处之,各有官秩。宫女之才慧者,亦遴选入局任事”。民间一些才优学邃或在宫廷学有所成的女性,委以重任或享受各种殊荣,被尊为“女丈夫”“女君子”“女太史”“女秀才”。
清代虽然已取消征召“女秀才”的制度,亦未从官阶品秩方面提供晋升渠道,但帝王对才女的赏识与恩赐并未停歇。举例而言,王端淑博学多识,工诗词书画,顺治年间,朝廷欲援引古代班昭之例,延请其入宫教授宫妃,心系故国颇具遗民情怀的王端淑力辞不就;桑静庵工诗善画,以授女徒为生,诗册曾获得进呈,沈钟《挽桑夫人静庵兼慰德其》诗句有言:“辇下新诗传咏絮,闺中细楷羡簪花。牙籖空秘图书府,绛帐长悬仕女家。”黄媛介诗作,常由公卿内子“假其诗以达宫禁,名重天下”,出身显赫家世的朱中楣早负诗名,与夫婿李元鼎的合刻诗集《石园全集》由其子李振裕献呈康熙帝,太子胤礽亦点名索阅诗集。松陵才女孟文辉自幼博览全书,精通翰墨,诗词清妙,素有女博士之称。其丈夫过世后,家道衰落,遂谋生馆谷。
后宫皇太后、皇后、嫔妃及女官研读儒家典籍与女教读本,文学艺术素养与日俱增,艺文诉求亦获得合理伸张。其实,渊源有自的女教读本并不排斥女性表现才学。刘向《列女传》采撷典籍所载兴国安邦的可效法的贤妃贞妇,依次叙述其妇行妇德。其中“辩通”女性的标准是“文辞可从。连类引譬,以投祸凶。推摧一切,后不复重。”范晔撰《后汉书·列女传》,延续其例,收录文采斐然的女性班昭、曹丰生、马芝、皇甫规、荀采、蔡琰以及有辩才的马伦。
《女诫》的编撰者班昭颇具多方面才能,永元四年(92),其受诏进入东观续补兄长班固未竟之书《汉书》之《八表》《天文志》。制“表”必须详考前汉宫廷档案与宰辅记录,志“天文”又须通晓占星、谶纬诸术,班昭耗时十余年撰写《汉书·八表》。同时,又担任后宫女师,教授经书、天文及算数,皇后与贵人多师事之,号曰“大家”。关于其文学创作,《隋书·经籍志》著录《班昭集》三卷,涉及赋、颂、铭、诔、哀辞等诸体,有《东征赋》《针缕赋》《大雀赋》《蝉赋》《为兄超求代疏》《上邓太后疏》《欹器颂》传世,尽管多为佚余篇什,但从见存文本来看,班昭运用典故信手拈来,讲述史实如数家珍。
《女论语》假托曹大家班昭所撰,作者实系出身儒士之家的宋氏姐妹,“五女皆聪慧,庭芬始教以经艺,既而课为诗赋,年未及笄,皆能属文。长女若莘、次女若昭文尤淡丽”。自幼接受儒学及文学教育,诗赋创作清雅淡丽,因以才显,德宗贞元四年(788),宋氏姐妹受诏入宫,“试以诗赋,兼问经史中大义,深加叹赏。德宗能诗,与侍臣唱和,亦令五人应制,每进御,无不称善。嘉其节概不群,不以宫妾遇之,呼为学士先生。”宫廷应制,口出成章;策试经史,亦援笔立就,有古肃之气,无纤弱与香艳之风。仁孝文皇后博学好文,“幼承父母之教,诵诗书之典”,《内训·景贤范章》要求女性熟读经史,视历代贤媛为榜样,以成美德:“诗书所载贤妃贞女,德懿行备,师表后世,皆可法也。夫女无姆教,则婉娩何从?不亲书史,则往行奚考?稽往行,质前言,模而则之,则德行成焉。” 仁孝文皇后例举娥皇女英之恭俭、太任之端庄、太姒之孝敬,进而倡导女性稽考典籍,取阅而效法。王相母亲刘氏“幼善属文”,前已述及其斥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不合理性,转而称引诸多才德兼备者,如“齐妃有鸡鸣之诗,郑女有雁弋之警”,“敬姜纺绩而教子,言标左史之章;苏蕙织字以致夫,诗制回文之锦”,这些女性知书识字,通经达礼,声名远播。
由上可见,《女四书》汇编的各书作者均表现出深厚的文史素养。清顺治年间《御定内则衍义》卷十六更旗帜鲜明地标举一纲目曰“好学著书”。读书有益于身心,有功于家国。读《易》则知晓盈虚消息、勤俭持家之理,治《春秋》则明白赏罚是非之权,诵《楚辞》则树立忧谗抱忠、仁民爱物之志,考《周官》则有崇贤好礼之心。
立言以明德、赋诗以见志的传统源远流长,未曾中断。《女诫》等有益于人伦女教的著述自不待言,汉代班婕妤的赋作“温柔忠厚,有爱君之心”,晋代左芬的赋作“恳至悽恻,多思亲之意”,辞雅理懿,足以感发情志,洵为宫闱翰墨之冠。其余如刘臻女陈氏、王凝妻谢道韫之词雅正可观,窦滔妻苏蕙之织锦回文“有超人意想之表”,耶律常格的时政文“治平之道备焉”,诸如此类的才学兼备者,“其书不朽,其人亦当不朽矣。”
三、才女创作与朝野著录
明末清初宫廷内外才女创作的作品,被众多女性作品总集从各种史料中予以钩稽、排列与整理,呈现出蔚为大观的才女文化图景。
其中钱谦益《列朝诗集》、张豫章等编纂《御定宋金元明四朝诗》(《四朝诗》)“明代卷”等晚出而有集大成之实的选本尤值得重视,不仅选录诗人及作品数量最丰,且前者出自一流学者文人,选诗论人皆非凡俗手眼,代表其时主流史家观念与女性文学批评趣尚;后者出自帝王钦定官员,选诗论人皆是官方推行的典范,代表了朝廷的声音、立场与范式。后世著录才女事迹、校雠作品讹误,纷引《四朝诗》为据。
例如,厉鹗《宋诗纪事》著录朱逸仙、崖州女子。《玉台书史》《南宋杂事诗》讲述钱塘才女韩玉父年幼时跟随李清照学诗,后归嫁闽人林子建,林氏中举后返闽,韩玉父前往寻夫不遇,遂题诗于壁,谴责负心薄幸行为。松江文士沈恕喜好收藏,借用黄丕烈所藏鱼玄机、薛涛及杨太后诗集底本,并请代为刊梓,其弟沈慈钞录钱梦庐家藏本孙淑《绿窗遗稿》,对勘《四朝诗》《宋元诗会》所录诗作,辑录异字。黄丕烈复为之精心校定,合之前刻三位女性诗集,最终形成《唐宋四妇人集》。
《四朝诗》博采宋金元明各体诗,共计304卷,收录作者达5800余人。以选录才女而言,宋代87人,元代40人,金代3人,明代178人。作者姓名、爵里冠于一代之首,次则分以帝制、四言、乐府歌行、古体、律诗、绝句、六言和杂言。是书刊刻精良,装帧雅致,全书用开化纸刷印,洁白如玉,触手如新,堪称清代内府刻书的典范。诗学造诣颇高的顾嗣立(1665-1722)经宋荦荐举,应选至京师,受命分纂典籍。根据其自订年谱记载,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四朝诗》最初钦定的领衔纂修官是翰林院吴昺、陈至言、陈璋、魏学诚,各自选定基本文献,经由南书房转奏康熙帝裁夺。
其后,王景曾主动请缨,亦被委以领衔纂选与校刊。顾嗣立、钱荣世、田广运等十三名录选官先行就绪,后又增补张大受、吴士玉、汪泰来等九位。编选事宜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十二月一日开始,地点设在怡园。次年五月,陈鹏年自江宁入馆;十一月,吴昺外出视察学政,十二月二十一日,张豫章受诏至馆。康熙四十六年(1707)四月,《四朝诗》历经一年半告成。由此可见,张豫章并未起到实质性作用,主导纂修者实为陈至言、陈璋与魏学诚。醉心于存录史料的顾嗣立受到了纂选官的重用。顾嗣立辛勤搜集,专精毕力,而且业已告竣的《元诗选》“初集”“二集”成为《御选元诗》的重要史料来源,《四朝诗》得以快速告成,顾氏可谓厥功甚伟。
以选录明诗而言,钱谦益《列朝诗集》、朱彝尊《明诗综》成为取资的两种最重要的文献。在翰林官员看来,朱彝尊以纠缪订补《列朝诗集》为务,后出转精,四库馆臣赞曰:“每人皆略述始末,不横牵他事巧肆讥弹。里贯之下,各备载诸家评论”。《四朝诗》选录明代才女,主要采撷于朱彝尊《明诗综》。
其一,确考之作。对于确有其人、传世史料丰富,而《列朝诗集》与《明诗综》记述有异,《四朝诗》取资于后者。例如,麻城女子毛钰龙,《列朝诗集》虽有详细记载,但《四朝诗》大体依从《明诗综》。其他如文氏、沈宪英、黄幼藻、景翩翩、张回、薛素素、羽孺、杨宛,凡属字号、里籍或表述相异者,《四朝诗》均据《明诗综》著录。
二,缺漏之作。《列朝诗集》未载而《四朝诗》著录者,比如李因、徐翩翩、曹静照、商景兰、祁德渊、张德蕙、朱德蓉、顾若璞、倪仁吉、桑贞白、沈琼莲、袁彤芳、章有渭、盛韫贞、项珮等,均引自《明诗综》。
其三,辨伪之作。明嘉靖年间,王庄妃初入宫廷,因未获宠幸,题诗自叹,有“风吹金锁夜声多”之句,帝御览而心生怜悯,册封为贵妃。钱谦益认为郭子章《豫章诗话》误将庄妃记为宫人张氏,然朱彝尊考之实为翰林罗璟诗作。至于《列朝诗集》《明诗综》一致认定的伪作,如“今日相逢白司马”为吴中范昌朝之作,非铁氏二女诗句等,《四朝诗》弃置不录,或据此校改。
其四,稀见之作。衡州人行徹,寓居嘉兴福国禅院,其偈语多近于诗,有孟郊、贾岛之风骨,《明诗综》录其诗作《秋日怀母》。另一女尼行刚,为诗僧通乘弟子,法号行刚,居住梅会里伏狮院。此为《明诗综》僻秘之记载,《四朝诗》据以采录。
以上从四个方面例证了《四朝诗》倚重《明诗综》著录明代才女的情形。究其因,一是缘于朱彝尊的学术声望及其与《四朝诗》纂修官之交游。朱氏博识多闻,根柢庞固,文辞渊雅,远出并世诸儒。清康熙十八年(1679)应试博学鸿词科,颇受康熙帝眷顾,亲拔擢为一等,以布衣身份进入翰林院,充明史纂修官。
顾嗣立于康熙二十年(1681)参加江宁乡试,正考官是朱彝尊与冯云骕;康熙三十七年(1698),顾嗣立登门拜访,朱氏以家藏诸多珍本元人遗稿相借,始为订交,其后,两人颇多往还,《元诗选》“二集”能在短期内编就,朱彝尊功莫大焉。朱氏与王士禛商订《明诗综》的编刊缘起、流派演变与作家作品,顾嗣立以及朱氏授业弟子、《四朝诗》纂选官张大受常相为之转达。基于师友之间的密切交往及对编刊动态的掌握,他们奉诏纂修《四朝诗》,自然颇为倚重《明诗综》。
二是康熙帝重视诗歌涵泳性情而为道德之助的化育作用,《御选唐诗》所选,“虽风格不一,而皆以温柔敦厚为宗。其忧思感愤、倩丽纤巧之作,虽工不录,使览者得宣志达情,以范于和平。”命儒臣纂修《四朝诗》,亦意在“措之礼陶乐淑之中,被以温柔敦厚之教”,统归于“思无邪”的诗教。朱彝尊《明诗综》选诗论人,辞旨和平,温柔敦厚,不巧肆讥弹,符合御选诗旨趣。
需要注意的是,《明诗综》所刊才女共计128人,与《四朝诗》所选相差49人,如安福郡主、夏云英、武定桥烈妇、沙宛在等等,未见《明诗综》。又,《四朝诗》所选吴令仪(2首)、倪仁吉(4首)、桑贞白(5首)、沈琼莲(10首)、邹赛贞(2首)、张红桥(7首)等女性作家的作品数量均超过《明诗综》,凡此又见诸钱谦益《列朝诗集》。进言之,《四朝诗》选录明代女性作家,主要采录朱彝尊《明诗综》,次以钱谦益《列朝诗集》为辅。
《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作为清初诸多“御制”“御选”“钦定”文学总集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方面通过行怀柔羁縻之术,延揽才优学赡者入馆纂修,在生活待遇、工作环境、仕宦前途各方面给予优渥,藉以笼络江南文士;另一方面,系统组织编刊历代诗歌总集。历代女性作家虽被措置于释道仙鬼之列而论其爵里,然而女性文学尤其是明代才女文化之胜景却颇为醒目。
明代中后期学术思潮涌动、都市文化勃兴、男性文人激赏与才女写作诉求的有效伸张,促成了女性文学的繁荣发展,进而得以在御定总集中得到集中展示;与此相随,女性文学书写获得宫廷的认可与彰表,在一定程度上宣告了女性的道德教育与著书属文能相融相和、相得益彰,其书写趣旨与风格又成为后世才女借鉴摹拟的案头文本。
综上所述,女教传统源远流长,迨至明末清初,女教宣讲如火如荼,读本编撰蔚为大观,既有书坊推出文士王相的汇集之作《女四书》,也有内府刊刻顺治帝《御定内则衍义》。浸润于女教读本及传统蒙学、经史教育,女性朝夕诵读的同时亦获得了文学启蒙与审美,赋诗言志的创作热情渐长。
面对知识分子广泛讨论的言辞“女子无才便是德”,宫廷虽未有正面回应,但诸如明熹宗张皇后课授唐宋小词,顺治帝推扬好学著书的才女,康熙帝组织纂修《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彰表女性的诗歌创作,并谕令近臣纳兰揆叙编刊女性作品专集《历朝闺雅》,凡此均表现了宫廷的态度与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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