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黑暗之心
作者:科斯提卡·布拉达坦 著;吴万伟 译
来源:译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为什么斯涅尔加科夫(Smerdyakov)虐猫?仅仅因为。这位小跟班是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yevsky)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面孔最模糊不清的人之一。这个人很不显眼、难以捉摸、神出鬼没、总是隐藏起来,诡秘狡猾得很。但是,在这匿名面具背后藏着某种令人恐怖的东西:为做恶而做恶的强迫症。作者在介绍斯涅尔加科夫出场时,我们得知“他小时候就喜欢勒死猫,然后挖个墓把它埋掉。”
人们,尤其是来自东欧的人可能忍不住想从文学中寻找俄国历史以及俄国在世界上的存在等更大问题的答案。《卡拉马佐夫兄弟》是具有高度象征性的书,而斯涅尔加科夫或许是其中终极性的符号。在此人的成长过程中,他越来越善于无缘无故地做恶。现在长大成人了,斯涅尔加科夫教邻近的孩子们一种花招:“拿一块儿面包,往里面塞一根针,然后扔给院子里的狗,饥肠辘辘的饿狗会急不可耐地囫囵吞下,然后观看接下来发生的事。”
为什么虐狗?为什么不?最终,斯涅尔加科夫将这种心态转变成系统和连贯的行为。他没有任何明显动机地杀了费奥多尔·帕夫洛维奇(Fyodor Pavlovich),他计划了谋杀行动的最后一个细节,冷血地实施杀戮,但我们不知道动机是什么。他杀人就是因为。
斯涅尔加科夫主义是俄罗斯历史上一直潜藏在深处的一种力量,模糊不清但非常强大。简单地说,其基本原则是在其作为小跟班的自我身份中形成的:“俄罗斯人欠揍”。为什么,仅仅因为。斯涅尔加科夫主义尤其是以仅仅依靠恐怖统治的领袖和机构的形式凸显出来,为压迫而压迫。其影响力是压倒性的,其记忆带来巨大的创伤,其社会效应令人崩溃。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从另外一个世界看到斯涅尔加科夫主义机构中“某种非人性的东西”。沙皇俄国政府依靠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秘密警察“拥有霸占、折磨和杀戮臣民的至高权力,就像上帝送来的浩劫,一直对人实施最残酷的折磨,它让这些人生活在其权力的阴影下。”这只是开始。
斯大林将斯涅尔加科夫主义带入完美的境地。在其统治下,斯涅尔加科夫让数百万乌克兰农民饿死,屠杀了数十万波兰囚犯。在西伯利亚,他修建了庞大的集中营和监狱网络,俄罗斯的大部分人变成奴隶劳工。所有这一切都没有特别的理由——仅仅因为。
在《古拉格群岛》中,作家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Aleksandr Solzhenitsyn)用令人发狂的细节记录了整个事件。斯大林在1930年代末期在人民内务委员会(the NKVD)帮助下创造和实施的大清洗或许是20世纪俄国最具说服力的斯涅尔加科夫主义例子。没有任何理性论证的迹象,这个国家在艺术、科学、政治、军事诸多领域的精英在几年时间里被大量消灭。有些最优秀的作家、科学家、工程师、将军的脑袋都挨了枪子儿。其中就有哲学家神学家和数学家和物理学家帕维尔·弗洛伦斯基(Pavel Florensky (1882-1937)),俄罗斯最伟大的天才之一,他常常被称为“俄罗斯的达芬奇”。还有俄罗斯白银时代最卓越的天才诗人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Osip Mandelstam (1891-1938))。但是,我们不应该对斯大林杀害诗人感到吃惊,毕竟,斯涅尔加科夫从来都不喜欢诗歌。他抱怨说,“诗歌是屁话。”“世界上有谁在说话时还要押韵呢?”“诗歌一点儿都不好。”
《卡拉马佐夫兄弟》打开的哲学视野越迷人,其作者就变得越发令人困惑不解。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复杂的案例。作为最具创造性的艺术家,他的见解再深刻不过。他给我们机会接触到人类心灵的很多领域,这是在他之前和之后的人很少拥有的。他的思想大胆,见解深远,往往有惊人的先见之明。作为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最慷慨的造物主(Demiurge古罗马密特拉教中对创造了宇宙的工匠神的称呼——译注)他的每本小说都独自成为一个宇宙,一个多音复调的世界,其中的角色拥有各自独立于作者的独特声音。作为记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可能有些令人尴尬。就算没有公开的排外和反犹主义思想,但他心胸狭隘、平庸、偏执。
这个陀思妥耶夫斯基——民族主义者和根深蒂固的斯拉夫民族主义者认为,俄罗斯是天生拥有支配他人的权力的“怀道者(God- bearing)国家”,他可能赞同普京将乌克兰从无神论西方的魔爪中拯救出来的努力。自从去世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没有停止为俄罗斯政治精英提供观点,而且一个比另一个更加精彩。
但是,我们不应该感到吃惊。因为,那也出现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在整本小说中,伊万(Ivan)一直在玩弄这个观点,“如果上帝不存在,一切都是被允许的。”他在对话中漫不经心地提到这句话,这样任何白痴都能捡起来使用。接着有一天,斯涅尔加科夫告诉主人,他刚刚在这句话指导下杀害了他父亲。这位跟班说,这次杀人“是以最自然不过的方式进行的,先生,按照你说的原话,一字不差”,很少掩饰在我们看来邪恶的笑声。斯涅尔加科夫当然是在撒谎,他杀死费奥多尔·帕夫洛维奇仅仅因为——但他嘲笑伊万的观点确是真实无误的。嘲笑哲学观点是俄罗斯的另外一面。
普京的意识形态理论家们总是愿意将其政治与俄罗斯根深蒂固的斯拉夫民族主义思想路线联系起来,这直接指向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实际上,人们常常看见普京出现在东正教牧师面前和虔诚的淳朴的俄罗斯民众点燃着的蜡烛面前。摄影机总是近在手边,正好能抓拍他进入教堂的画面,或者抓拍他猎杀狮子、骑马、拯救起重机,喂养驯鹿,上身光着钓鱼,驾驶坦克车或者驾驶飞机等画面。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斯拉夫民族主义,普京肯定狂笑不已,正如斯涅尔加科夫嘲笑伊万的哲学那样。因为普京不会在乎观念(斯拉夫民族主义或者别的)就像他不会在乎他杀死的狮子那样。
普京可能是政客、思想家、猎手、渔夫、曲棍球运动员或战斗机飞行员——他可以成为他喜欢的任何身份,因为他没有任何特定身份。记者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娅(Anna Politkovskaya)写到“他是个出色的模仿者,他善于穿上别人的衣服,很多人被他的表演所吸引。”记者常常注意到要“解读”普京非常困难,因为他总让人捉摸不透。但是,对于任何严肃阅读过《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读者来说,这些是似曾相识的。没有任何特征本身就是一种特征——那是说明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斯涅尔加科夫的证据之一。
普京也是斯涅尔加科夫。塑造了他的机构克格勃(the KGB)就是设计出来的最具斯涅尔加科夫特色的机构之一。他毫无歉疚地为苏联辩护,并竭力尝试要恢复苏联,他复活了斯大林主义宣传机器,他镇压俄罗斯各地人权运动,他消灭对手的手段——所有这些都是斯涅尔加科夫主义在当今俄国获得新生命的标志。但是,最显著的是普京对乌克兰的第一次肢解。在它上面留下斯涅尔加科夫的签名。一群看不清面孔、没有名字、没有徽章标记的“小绿人”,他们在夜幕下偷偷溜进一个国家,神不知鬼不觉地切下来一块儿。因为他们非常狡猾地做了这一切,整个行动看起来就像黑手党而不是军事行动,人们将普京的军队比作一帮暴徒。这是不准确的:“小绿人”不是暴徒,他们是斯涅尔加科夫们在行动。他们做的一切没有任何虚假;他们的惯用手法(modus operandi)就是100%的跟班做派。
当然,弗拉基米尔·普京(Vladimir Vladimirovich Putin)不是约瑟夫·斯大林(Joseph Vissarionovich Stalin)。他们在本质上都是斯涅尔加科夫,但斯涅尔加科夫主义是预言性的、多维度的、复杂的。斯大林的斯涅尔加科夫主义尤其体现在他的“仅仅因为”行为上,而普京的斯涅尔加科夫主义体现在他匿名的、胆小鬼的行动模式上。但是,对多个世纪以来一直在精神上遭受强大的、不确定的、总是醉汉般的邻居折磨的东欧来说,那是少许的安慰。对这些国家来说,危险未必来自普京或斯大林个人,而是来自俄罗斯的斯涅尔加科夫主义,他们不过是暂时的体现而已。
从政治上说,东欧的悲剧来自这样的事实,其安全最终取决于俄国发生的事。这里的政治合法性不是通过普通的民主实践产生而是通过国内尤其是国外制造的哭喊声产生的。普京已经炮制了好几次自由选举闹剧;他自己觉得好玩儿,但肯定也已经有些厌烦了。与此同时,他十分清楚,继续留在台上掌握权力不能单单依靠照片图形编辑工具(photo ops),无论它们变得多么低劣。已经嘲笑了民主,普京现在到了这个关键点,只有制造冲突和入侵其他国家才能带给他和俄国获得政治合法性的通行证。对于统治俄罗斯的斯涅尔加科夫来说,这是真实的,对于未来统治俄罗斯的人来说恐怕也是真实的。
本文选自俄罗斯入侵克里米亚之后在《洛杉矶书评》2014年发表的文章的片段。
标题中的“黑暗之心”源自出生于沙俄统治的波兰乌克兰地区的英籍作家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有关殖民者在非洲大陆的小说《黑暗之心》(1902)。黑暗之心表面上指非洲大陆的腹地,同时也比喻了在这片土地上受到腐蚀的人心黑暗。康拉德是20世纪小说的先驱者,喜欢写孤独的主人公,探索有关生存的困惑、生存的潜意识及生存意义的丧失等。——译注
This in an extract from a piece published in the LARB in 2014, after Russia’s invasion of Crimea.
译自:The dark heart of Russia BY COSTICĂ BRĂDĂȚAN
The dark heart of Russia - UnHerd
作者简介:
科斯提卡·布拉达坦(Costica Bradatan),《洛杉矶书评》宗教和比较文学版编辑,德克萨斯理工大学哲学系教授,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哲学荣誉研究教授,著有《生死之间:哲学家实践理念的故事》(中央编译出版社2018)。
本文得到作者的授权和帮助,特此致谢。——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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