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丽则”看礼学对扬雄赋体观念的影响
作者:张钰筱(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来源:《六盘水师范学院学报》2021年06期
“礼”从诞生之初就紧紧维系着王权政治,西汉建国之初,孙叔通仿照秦制初步建立了西汉的礼制;西汉中期是礼学发展的关键时期,汉武帝置五经博士、汉宣帝召开石渠阁会议参与礼学问题讨论,开始以礼治国。后东汉章帝又举行白虎观会议,正经义、制汉礼,礼治思想臻于成熟。
各种礼仪制度的昌盛极具象征意义,《礼记·礼运》曰:“夫礼必本于天,淆于地,列于鬼神,达于丧、祭、射、御、(乡)、冠、昏、朝、聘。故圣人以礼示之,故天下国家可得而正也。”在各种礼仪组成的庞大礼制系统下,始终贯穿着天人合一的思想;礼学思想亦通过仪式,辐射到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层面,影响了汉赋的审美和创作。
汉初百废待兴,出于对楚文化的沿袭,推崇骚体赋。文景时期,以诸侯为中心的文学群体创作不断助推汉大赋的发展。汉武帝时期,高度繁荣的社会经济与礼学思想促进了汉大赋“体国经野,义尚光大”的定型,并在有汉一朝确立了统治地位,成为最能彰显时代精神的一种文体。扬雄正是吸纳了礼学思想,对赋提出“丽则”的审美要求。
一、礼学繁盛与文学书写之“丽”
汉朝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长期统一的时代,汉初在西北战事的胜利极大地增进了国民的自信心,文景之治,武帝盛世,经济持续发展,社会财富不断积累,前所未有的繁荣盛世下,迫切需要一套完备的礼仪制度加以充实。两汉《汉官仪》等文书中记载了繁缛的祭祀、丧葬、朝觐、籍田、军礼、昏礼等内容。礼学对于社会风气和人性道德都有指导作用。班固《汉书·礼乐志》指出:
六经之道同归,而礼乐之用为急。……故象天地而制礼乐,所以通神明,立人伦,正情性,节万事者也。
在两汉,礼是一切政治行为的出发点,所有的律令制度、人伦规范、社会关系都遵循礼治而设立,甚至宫殿的选址、建筑的布局、游猎的场地时节、出行的仪仗都贯穿着礼治的思想。《礼记·哀公问》:
民之所由生,礼为大。非礼无以节事天地之神也,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也,非礼无以别男女父子兄弟之亲、昬姻疏数之交也;君子以此之为尊敬然。然后以其所能教百姓,不废其会节。有成事,然后治其雕镂文章黼黻以嗣。其顺之,然后言其丧筭,备其鼎俎,设其豕腊,修其宗庙,岁时以敬祭祀,以序宗族。
在这种社会背景下,礼学思想自然渗透进入辞赋文艺,影响了汉赋创作和审美接受。班固《两都赋序》言:“赋者,古诗之流也。”《文心雕龙·诠赋》曰:“《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是诗之流,诗与乐是相配合的,礼乐又是一体,所以赋乃是礼乐文明之产物,自然要承载礼义精神,奉礼义为圭臬,尤其是在汉代大一统的政治语境中更是如此。刘勰在论述汉赋时曾指出:“夫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既履端于唱叙,亦归余于总乱。”刘勰生动概括了汉大赋的美学特点。
礼的本质,是“贵贱有别,尊卑有序,上下有差也”。所谓“礼以导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要求文士在礼乐制度下施展才华、实现志向。在普遍的大国风范和盛世心态下,文士们意气风发,希望“立功立德立言”以不朽,而颂圣文学正是求取功名的捷径。通过确立教育体制和朝廷取士的方法,汉朝使文士走上依附的道路。《论衡·宣汉》云:“观杜抚、班固等所上汉颂,颂功德符瑞,汪濊深广,滂沛无量,逾唐、虞,入皇域。”强烈的文化自信促使“丽”成为他们对文辞的自觉追求,语言华美、错彩镂金,他们在各类盛大的仪式上作赋:郊祀、游猎、封禅、田狩、巡狩、御射……文士参与仪式明确自己的身份地位,并通过创作实现自我角色的认同,进而试图将自己纳入礼治的轨道。通过“礼”这个中介,个体意识与国家意志达成了共识。
汉朝统治者也乐于鼓励这种“巧丽”的文学创作。出于经邦治国的需要,汉王朝经常举行盛大的仪式,敬天地鬼神,试图实现教化万民、维护社会稳定的作用。在这种情况下,汉大赋成为了颂圣文学的代表,是大汉盛世的注脚。《皇子生颂》与《孝景皇帝颂》等体现了以君权为核心的地位,突出皇权至高无上,而这正是礼治的中心思想。史书记载司马相如“有遗书,颂功德,言符瑞足以封泰山”。泰山封禅、宗庙祭祀等场合,文人墨客也致力于作赋颂圣,神化皇权,并将文学与盛大的仪式相挂钩,进而提升文学经世之用。在“礼”的氛围下,具体的礼仪制度、文学创作都是礼治观念的外化。作为“礼”的有机组成部分,赋作家通过赋体传达君权神授、以礼治国的思想。邓耽《郊祀赋》云:
咨改元正,诞章厥新,丰恩羡溢,含唐孕殷。承皇极,稽天文。舒优游,展弘仁,扬明光,宥罪人。群公卿尹,侯伯武臣,文林华省,奉蛰厥珍。夷髦卢巴,来贡来宾。玉璧既卒,于斯万年。穆穆皇王,克明厥德。应符蹈运,旋章厥福。昭假烈祖,以孝以仁,自天降康,保定我民。
邓耽不仅记载郊祀的盛大场面,还阐明了祭祀这项仪式的政治功能,通过确立“国君一体”“正体于上”为政权合法性证明,进而维护统治稳定。
礼治盛典的常态化催生了汉大赋创作的繁荣。特别是出现异常天象,祭祀仪式更为频繁,需要更多颂圣文学。成帝荒淫无道,晚年为子,成帝要母后王太后下诏恢复久已废止的祭祀活动,改为来年轮流举行一次。“永始三年(前14)冬十月庚辰,皇太后诏有司复甘泉泰畤、汾阴后土、雍五畤、陈仓陈宝祠。”排场之大,修饰之盛,自古少有。一方面是巫风鬼气,劳民伤财;另一方面,天象异动纷至沓来。如《汉书·成帝本纪》记载:“(元延)三年(前10)春正月丙寅,蜀郡岷山崩,雍江三日,江水竭。”在这种背景下,文士也纷纷借巧丽的赋颂圣,求取功名。元延二年(前11)十二月,扬雄上《校猎赋》以讽谏,《文心雕龙》曰:“校阅于成世,进御之赋千有余首。”应该不是虚言。
此外,赋体自觉将礼仪礼制作为论述对象,而礼制仪式繁复化迫使文体记述更加冗长繁复。与此同时,博物学发展繁荣,鸿儒竞相逞才,纪行赋宫殿赋铺陈典故,江海赋鸟兽赋罗列海怪山珍,京都赋更是包蕴风物,走向类书化。与之相匹配的就是赋体记述时铺张扬厉、事无巨细。例如《东都赋》长篇巨制,对永平之际的三雍之礼进行全景式描写,程序之完善、仪式之繁复、细节之逼真,几乎令人身临其境:
至于永平之际,重熙而累洽,盛三雍之上仪,修衮龙之法服。……礼官整仪,乘舆乃出。于是发鲸鱼,铿华钟,登玉辂,乘时龙,凤盖棽丽,和銮玲珑,天官景从,寝威盛容。
两汉盛世下,时人意气风发。礼乐制度旨在彰显大国威仪,礼学仪式上的繁缛滋长了文体繁缛的观念,而这些都构成了“丽”的美学特征。
二、礼学发展的困境与扬雄“丽则”观念的提出
扬雄生活的时代,礼治已经臻于完善,但在发展中也暴露出一些问题。扬雄在《法言·吾子》中首次提出“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的观点,就是汉代礼治思想高度成熟的产物。
甘露三年(258),汉宣帝“诏诸儒讲五经同异。太子太傅萧望之等平奏其议,上亲称制临决焉”。石渠阁会议对国家政治、社会生活等方方面面的礼仪礼制进行了讨论,统一了经学内部分歧,确定了“谷梁春秋”的正统地位。大到朝庙祭祀,小到婚丧嫁娶,礼治体系臻于完备,礼治思想臻于成熟。但西汉后期,汉室面临着外戚和大臣专权的问题,骄奢淫逸与逾越礼制的状况时有发生。在礼学内部,今文学派对学问抱残守缺、缺少择善而从的态度,今文博士阻挠《逸礼》《古文尚书》等立于学官的行为也无益于礼学的发展。
扬雄的文艺思想体现了儒道的交融,是在儒学礼学沃土中成长出来的奇葩。扬雄《自序》说:“为人简易佚荡,口吃不能剧谈,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静无为,少嗜欲。”言其深受道家思想影响。扬雄曾在严君平门下求学黄老,但从严君平自身的治学思想来看,也并非完全排斥儒家礼法。《华阳国志》记载严君平:“常卜筮于市,假蓍龟以教。与人子卜,教以孝;与人弟卜,教以悌。”且扬雄盛赞孔子:“好书而不要诸仲尼,书肆也;好说而不要诸仲尼,说铃也。”自言“撰以为十三卷,象论语,号曰法言。”可见,从扬雄自身的学习理路来看,他对于儒家和道家思想是兼容并包的。从他与王莽、刘歆等人的接触来看,扬雄对礼治思想也颇为熟悉。
自汉宣帝后,西汉开始衰落,元帝优柔寡断、宠信宦官;成帝生活荒淫、怠于政事,王朝统治江河日下。扬雄虽自矜家世为周王室之后,但是家道中落:“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其在京师宦游三十年,接受了汉代的儒学正统观念,且常陪伴汉成帝游猎、祭祀,对于汉成帝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生活,扬雄并不认同,但是作为一位文学侍从,他只能借助辞赋发声,企图达到讽谏的效果。《汉书·扬雄传》记载:
孝成帝时,客有荐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阴后土,以求继嗣,召雄待诏承明之庭。正月,从上甘泉,还奏《甘泉赋》以风。……其三月,将祭后土,上乃帅群臣横大河,凑汾阴。既祭,行游介山,回安邑,顾龙门,览盐池,登历观,陟西岳以望八荒,迹殷、周之虚,眇然以思唐、虞之风。雄以为,临川羡鱼不如归而结网,还,上《河东赋》以劝。
一方面,在礼治思想的指导下,朝廷作礼乐以正人伦,礼治的繁盛对作为仪式一部分的辞赋篇幅、辞采划定了标准,要求内容篇幅上富丽宏瞻。《汉书·王褒传》引汉宣帝语:“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统治者对赋体审美追求“丽”;但是另一方面,礼治要求“大乐必易,大礼必简”,实现“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的效果。扬雄有感于仪式的车马、礼器太过奢华、繁缛,适得其反,上《校猎赋》以讽谏:
其十二月羽猎,雄从。……虽颇割其三垂以赡齐民,然至羽猎、田车、戎马、器械、储偫、禁御所营,尚泰奢丽夸诩,非尧、舜、成汤、文王三驱之意也。又恐后世复修前好,不折中以泉台,故聊因《校猎赋》以风。
等到西汉末年的哀帝、平帝时,皇帝懦弱,王莽专权,政治暗乱,辞赋“又颇似俳优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礼崩乐坏,名教名实不符,扬雄苦心孤诣的讽谏没能换来汉帝洗心革面,反而助长了奢靡之风,所以扬雄痛斥辞赋“雕虫篆刻,壮夫不为”,转而研究玄学。从年少专于辞赋、模拟司马相如,到晚年“批判”,似乎表明扬雄对辞赋看法的转折,但从扬雄整个思想深度来说,更应理解为扬雄对辞赋认识的螺旋式上升。
扬雄在《法言》中提出“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他首先区分了诗人之赋与辞人之赋,并各自提出代表人物。值得注意的是,扬雄推崇屈原之赋,贬低宋玉枚乘之赋,他对于赋之分类已经有高下尊卑之分,具有了等级意识,而这正是礼治思想的核心。《礼记》多次出现对等级的区分:“燕礼者,所以明君臣之义也。……俎豆、牲体、荐羞,皆有等差,所以明贵贱也。”
对于“赋”这类文体,扬雄推崇“丽”,富丽宏大,但他也认识到,汉大赋铺张扬厉、华丽豪奢的弊病。赋家为搜罗奇词妙句呕心沥血,他自己就曾为作赋“梦具五脏出地”。贾谊《新书》卷六《礼》曰:“君仁则不厉,臣忠则不贰,父慈则教,子孝则协,兄爱则友,弟敬则顺。夫和则义,妻柔则正,姑慈则从,妇听则婉,礼之质也。”贾谊《新书》强调了礼的本质对人提出的要求,树立“君臣父子兄弟夫妻”的角色认同,确立秩序。扬雄所处的时代,风云变化,朝野荒淫与外戚专权所造成的偏差,只有以礼来加以弥缝,要求人人都按照礼的要求约束自己,实现社会和谐。所以扬雄主张对“丽”进行约束,反对“丽淫”崇尚“丽则”,进而对辞赋的价值取向做出明确点评。
三、“丽则”对礼学本质的回归
从文的起源来看,“文”与天地并生,最早指自然界的纹饰。“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可见“丽”是自然之“文”的本质特点。文人观察万物,以发幽情,发声为文,故“丽”又是人文之“赋”的本质要求。《铨赋》篇曰:
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
刘勰明确了辞赋内容“明雅”的特点,用丝麻织品、绘画的“朱紫”、“玄黄”以喻赋体之“巧丽”,继承了扬雄关于赋体“丽则”的审美要求。在汉代,“组织之品朱紫”实则暗示了礼仪秩序,“文章”就被认为具有区分颜色的功能,《礼记·月令》记载祭服染采:“是月也,命妇官染采,黼黻文章,必以法故,无或差贷;黑黄仓赤,莫不质良,毋敢诈伪;以给郊庙祭祀之服,以为旗章,以别贵贱等给之度。”清代孙希旦《礼记集解》中引《考工记》释:“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文中颜色之间的逻辑,代表当时国家视觉识别系统中,阶层等级的差异。随着词义的变化,“文章”发展成为“文学”的代名词,作为天地万物的一部分,“文学”也被儒生赋予了“礼”的政治功能,是礼之“用”也。
有感于礼学发展与文学创作出现的问题,扬雄试图对文学的审美进行修正,所以提出“丽则”的美学要求,强调文质并重,这也是对礼学本质的回归。
扬雄反对“淫”也是礼的内在要求。《礼记·儒行》曰:“儒有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幽居而不淫,上通而不困;礼之以和为贵。”注曰“淫谓倾斜也”,从文体出发就是典故文辞过度;从人这个主体出发,就是情感、欲望泛滥,所以礼强调“节制”。扬雄提出“丽则”,向“中正”回归。而这种以“礼”节“欲”、以“礼”节“情”的思想在战国时期已经初现端倪,荀子认为“礼者养也”,《礼论》曰:
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
在“礼”的生成中,针对情与礼的关系,汉人将礼作为情的前提和归宿,强调情的抒发要以礼为准则,即情服从于礼,如《毛诗序》云:“发乎情,止乎礼义。”董仲舒“天人三策”:“人欲之谓情,情非度制不节。”关于情与文的关系,司马迁在撰写《礼书》时大量化用了荀子《礼论》、《议兵》的观点,认为“凡礼始乎脱,成乎文,终乎税。故至备,情文俱尽;其次,情文代胜;其下,复情以归太一”。初步涉及了礼学几个境界的讨论。这里的“文”并不是我们现在认为的文学,索隐曰:“言礼成就有文饰。”“税”索隐曰“音悦。言礼终卒和悦人情也。”强调礼对情感的调节作用,实现“文貌情欲相为内外表里,并行而杂,礼之中流也”。扬雄的“丽则”也是对司马迁关于“礼贵适中”的回应。
汉代礼乐制度下,“体国经野,义尚光大”要求汉大赋富丽丰瞻、铺张扬厉,但另一方面,礼学又强调“大乐必易,大礼必简”,看起来似乎是矛盾的,其实这两种不同的趋向只是外在的形式的特征。回到礼学的本质,根本要求在于“通神明,立人伦,正情性,节万事”,特别强调“中正无邪”,即对精神价值的尊重远大于对外在表征的推崇,在这个意义上说,“丽则”着眼于文本的内容精神,正切和礼学“中正”的观念,是真正从礼学本质出发的美学要求。
《礼记·乐记》云:“故知礼乐之情者能作,识礼乐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明圣者,述作之谓也。”就是强调要深刻理解礼制、音乐的思想情感、内容实质,而不是单纯追求外在形式、具体技巧。进而,《礼记》强调文质统一。《礼记·表记》云:“是故君子服其服,则文以君子之容;有其容,则文以君子之辞;遂其辞,则实以君子之德。是故君子耻服其服而无其容,耻有其容而无其辞,耻有其辞而无其德,耻有其德而无其行。”《礼记》认为君子外在的容饰、言行(文)和内在的品德修养(质)要相符,反对文质背离。扬雄的文艺观点深受这个启发,强调区分本质与形式,排斥汉大赋那种过多技巧、无意义的铺陈,主张情感节制以实现言辞篇幅节制,处理好文质关系。
扬雄的文质论与他的赋论也是一脉相承的。《法言·修身》中,扬雄从君子个人的行为为准则出发提出“华实相副”的观点:“实无华则野,华无实则贾,华实副则礼。”进而他在《太玄·文》提出了文质统一的观点:“阴敛其质,阳散其文,文质班班,万物粲然。”这里说的“文质班班”也就是主张文质兼备,将文质观念由学术领域引入文学领域,所以具体到辞赋上,他在《法言·吾子》中提出事、辞相称的观点:“‘君子尚辞乎?’曰:‘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足言足容,德之藻矣。’”这种“事辞相称”亦是“礼”的内在要求。《礼记·礼器》就强调:
古之圣人,内之为尊,外之为乐,少之为贵,多之为美。是故先王之制礼也,不可多也,不可寡也,唯其称也。
从这种“相称”的礼学思想出发,扬雄提出“丽则”的审美理想,正切合了礼学“中正无邪,礼之质也”的要求。有学者将其总结为“按一定的法则展开,不能滥用。”
综之,两汉经历了从嗜好黄老到崇礼重儒的转变,武帝以后,礼学逐渐繁盛,渗透到文学,对“赋”体观念产生影响。“赋”从汉初骚体赋向汉大赋转轨,一方面,出于“化成天下”对统治合法性的证明,礼仪礼制力求完备,彰显大国威仪,繁文缛节催生了汉赋铺陈夸张、巨丽宏瞻的面貌;另一方面,汉人认为“象天地而制礼乐,所以通神明,立人伦,正情性,节万事者也”。“礼”对情感的节制要求促使时人反思行文的淫奢。扬雄提出“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在“丽”的前提下崇尚“则”、摒弃“淫”,归于“中正”的文论思想应运而生,文质论上就呈现出文质彬彬、“事辞相称”的倾向。
不过,终汉之祚,始终存在赋论与辞赋创作的乖离,所以扬雄提出“丽则”的主张只是一个理想化的设想,在实际创作中,纵情驰辞、铺张扬厉才是常态。
四、结语
“丽则”是东汉余晖下扬雄对礼的坚守,随着汉王朝的腐朽落寞,礼学一度沉寂在战乱的波澜中。太康元年,司马氏风卷残云一般消灭东吴,吴礼制不断发展,这一时期“在中国礼制发展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文学也走向自觉。陆机在太安二年(303)写下《文赋》:“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代表了他对赋体的审美追求。对于陆机同时代的士人来说,汉大赋那种高扬的、对宏大的追求逐渐转向对个人生命意识的思索。魏晋以来,对情的复归导致“缘情绮靡”审美思想的产生,抒情小赋、山水赋兴起,“丽则”已经不是这个时代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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