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意识与儒家思想的新展开
作者:徐波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表
时间:西元2022年5月14日
各位老师好!首先非常感谢任锋老师的邀请。我是徐波,现在是复旦大学副教授。很荣幸能够参加这次向张灏先生致敬的追思会!
我博士阶段就读于香港科技大学,导师是黄敏浩老师和陈荣开老师。我去港科大的时候已经是2010年了,那时候张灏先生已经退休四五年了,所以不像之前几位学长学姐那样有幸亲炙于张灏先生。但张灏先生的影响其实一直还在,港科大的一些老师上课时会提起他。而且也正因为张灏先生的因缘,我在2010年有幸听了林毓生先生的课,当时林先生来港科大客座了一整个学期——这段时间上海疫情,我在家还翻到了一些当时听课的老照片。
真正跟张灏先生结缘是非常偶然的一个机会。我在港科大第一年的TemporaryAdvisor(临时导师)是陈荣开老师。我做他RA(ResearchAssistant,即研究助理)的时候,工作刚好就是整理张灏先生的bibliography(书目)。这个工作本来是不要求去读那些书的,但是陈荣开老师希望我尽可能去把那些论文和书中篇章都找到,所以自己也花了很多工夫去各种图书馆翻书、文献传递以及扫描等等。最后搜集完成之后,相当于自己面前有一场非常丰盛的大餐,会情不自禁地想着要去品尝。可能就是缘分吧!于是在某天晚上我就开始读张灏先生的书,也正像前面几位老师所说的,只要一读张灏先生的书,就会被张先生所吸引住,大受震撼,大受启发。这些阅读经历也直接影响了我后续思考,包括我做博士论文的一些思路。读书,有时真的很讲缘分。差不多在这前后的时期,我还读了余英时先生的一些书,特别是《朱熹的历史世界》,基本上是一页一页非常仔细的读法。虽然都是广义的思想史研究,但是余先生的书我读了之后,当时就觉得不大满足,不大过瘾,后来还年少轻狂写了一篇批评的文章。
我自己的学术进路是哲学的,主要是中国哲学的进路,特别是受到现当代新儒学的影响。我在香港科技大学做的博士论文是牟宗三先生的天台佛学思想。这几年又扩展到了熊十力先生。我写过一篇关于张灏先生的文章《刘蕺山〈人谱〉中的“幽暗意识”探原》。在《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一书中,张灏先生有提到刘蕺山《人谱》里面的幽暗意识,但是他没有具体展开。刚才也很高兴听到前边几位老师提到张灏先生对宋明理学的用力,接下来我就大概讲一讲我的这篇文章的内容。这篇文章在台湾的《哲学与文化》月刊发表之后,当时也托陈荣开老师带给张灏先生,但可能跟翁贺凯学长类似的客观原因,可能未必有收到。
我想今天借这个机会,谨以此文向张灏先生做一个致敬。这篇文章也是我2019年的一本小书《由湍水之喻到幽暗意识:理学视域下的人性善恶论新探》的其中一章。大家从题目当中可以看到,我是从一个哲学的角度,希望把孟子的性善论,跟张灏先生“幽暗意识”的洞见,放置到整个儒家哲学的思想当中,对于人性善恶的讨论进行一个梳理。关于张灏先生那一章,就在书的第六章“刘蕺山《人谱》中的‘幽暗意识’与‘超越意识’”。之前张灏先生在《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里面讲蕺山大概只有两三句话,而我自己对刘蕺山比较感兴趣,包括我在香港科技大学的导师黄敏浩老师是蕺山学的专家。所以我把在香港科技大学所学到的一些内容,融合起来,同时把牟宗三的一些背景知识也纳入了其中。牟宗三特别推崇所谓的“五峰-蕺山系”,重新划分了“三系论”,所以我都进行了一个综合。
在这篇文章里面,我首先对“幽暗意识”的概念做了一些澄清。就像刚才白彤东老师所说,现在大家对于张灏先生所提出来“幽暗意识”概念,其实有很多误读。我试图通过张灏先生的“幽暗意识”作为引子,对刘蕺山思想进行进一步的思考,也对“幽暗意识”的思想史意义进行进一步的发掘,同时对儒家在现代社会的价值与作用进行更进一步的思考。《人谱》是张灏先生特别强调的一本书。他认为宋明理学发展到晚明,特别是在刘蕺山的《人谱》中对恶的重视,已经和西方基督传统非常类似而可相提并论了。我思考的一个大的问题,是张灏先生反复提醒的,他觉得传统儒家思想虽然会包含有一些宪政民主的积极因素,但为什么始终有一些掣肘?由殷海光先生到张灏先生、林毓生先生,以及徐复观、牟宗三他们,这些现代新儒家跟现代中国自由主义者们的争论,到底是否有融合的可能?我们知道,张灏先生关于殷海光先生最后日子的回忆《一条没有走完的路》中有提到,其实是他促成了徐复观先生与殷海光先生的和解。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个人是把张灏先生视为新儒学的同盟军。
关于“幽暗意识”,我在文中也提出,它并不是一种狭义韦伯式的文化决定论,张灏先生强调它在西方、中国和印度都有。我是做新儒学的,因此也特别强调张灏先生对徐复观先生的致敬与回应。他的“幽暗意识”,包括刚才很多老师也有提到,当然是有基督神学的背景,在《张灏自选集》的序里,张灏先生自己讲得很清楚,“幽暗意识”有三个来源:一个是徐复观先生的忧患意识,一个是尼布尔的神学,另外一个是马克思主义的异化理论。我这篇文章比较侧重于对徐复观先生的致敬与回应。张灏先生特别强调一点,是宋明儒学当中一直以来对“幽暗意识”有一以贯之的的发展。包括刘子健先生、余英时先生,他们都讲到“中国转向内在”的现象,这在宋明理学里面是有很直接的体现,特别是受到大乘佛学的影响,而《人谱》就是这方面的一个直接的体现。
我自己觉得特别需要强调或者说张灏先生特别容易被误解的地方,在于大家往往只注重《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那本书里面的某篇文章,他的其他文章包括《超越意识与幽暗意识》、《儒家经世理念的思想传统》等则重视不够,特别是没有足够重视《超越意识与幽暗意识》一文中对儒学的分析。如果我们把这些文章结合在一起来看的话,就会发现张灏先生不仅是现代新儒学的一个同盟军,他还跟宋明理学的思路有着直接的联系。像《人谱》这本书,张灏先生提得很高,认为这是宋明理学发展到对恶的重视的一个巅峰。但是四库馆臣在编《四库》的时候认为《人谱》这本书只是对中人以下说的,评价并不高。包括黄宗羲编《明儒学案》时,他居然没把这本书放到他自己亲老师的《学案》里面,根本就没提这本书。可见对《人谱》一书其实是一直存在着很大的分歧。
张灏先生的洞见,超越了黄宗羲《明儒学案》、四库馆臣以及其他大部分的宋明理学研究者,因为他们都忽略了刘蕺山一方面特别重视《人谱》当中的恶,另一方面在超越层面也有一个立论的基础,即一个“立人极”的基础。这跟张灏先生所强调的“幽暗意识”必须结合“超越意识”来看,其实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果从这个角度去看,现代新儒学内部对于张灏先生的一些批评是站不住脚的。
我这篇文章曾在台湾的学术研讨会上宣读过,当时林月惠老师等几位老师都跟我说,他们对“幽暗意识”的印象,大都和李明辉老师对张灏先生的批评类似:“幽暗意识”太注重“性恶”,跟儒学的“性善论”传统有所违背。所以我文章后面站在张灏先生的立场上,对类似批评做了一个比较详细的回应。我对李明辉老师的论著还是比较熟的,所以比较有意思的是,我举了他写《儒家与康德》的例子。康德也是谈“根本恶”的,李明辉老师在谈儒家跟康德的时候,也是同意康德的“根本恶”思想并不影响康德本身与性善论传统之间的融合。同样的思路,我们并不能因为张灏先生的幽暗意识讲到了一种本质的恶,就下结论说与儒家的性善论传统直接矛盾。而且,张灏先生还特别强调了幽暗意识跟超越意识是需要结合在一起的。这个超越意识,刘蕺山那边有一个很明显的体现,他仿照《太极图》作了一个《人极图》。唐君毅先生对刘蕺山有一个非常高的评价,说宋明理学是以《太极图说》始而以《人极图说》终,原话是:“宋明理学以濂溪之为太极图说,以人之主静立人极以合太极始,而以蕺山之人极图说之摄太极之义于人极之义终也”(《中国哲学原论·原教篇》)。蕺山强调恶,但蕺山首先强调直贯太极的“人极”确立。唐君毅先生这个评价,也映证了张灏先生思想的洞见和贡献。
最后,我刚才提到,张灏先生是新儒学的同盟军。我们也都知道现代新儒家的一个口号:“内圣开出新外王”。我觉得像徐复观、唐君毅和牟宗三,他们有时候多多少少有一点像自问自答,在已有答案的前提下去倒推。而如果按照张灏先生的分析,像民主、科学这些“新外王”,靠“老内圣”是开不出来的。我之所以把张灏先生称为新儒学的同盟军,是因为张灏先生的幽暗意识,其实是给整个新儒学指明了一个方向:“内圣”它也是需要大幅更新的,它也需要借鉴一下像《人谱》中的性恶,讲恶之来源,借鉴张灏先生所讲的幽暗意识,以“新内圣”去开出“新外王”。我觉得这是张灏先生对于中国哲学和思想史领域,对于新儒学未来可能的一个非常大的贡献,相当于扭转乾坤一般,试图把整个新儒学思想注重“开出新外王”的倾向扭转到“内圣外王”的整体更新。对此我深受张灏先生的启发,也非常感念。因为时间关系,我就分享到这里,希望各位老师多多批评指正!谢谢!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