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有余力

作者：丁纪

来源：“钦明书院”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二年岁次壬寅四月十八日辛未

          耶稣2022年5月18日

从来读《论语》，以朱子《集注》为准，然积年亦有不能尽契者渐多，此实不敢自昧，复不敢自安。仅以《学而》一篇为例，总章二之于所谓“为仁以孝弟为本，论性则以仁为孝弟之本”能否切合有子本义，总章四以为须补一“省”字之解义，总章五之为“五事”、“三言”或其他，总章六“谨而信”之句皆即一身而言抑或一以指身、一以指友，总章七“贤贤易色”究系“改易”其色抑或“容易”其色，总章九既先以终远指丧祭而继曰“终者人之所易忽”、“远者人之所易忘”之若不匹，总章一〇之偏“与之”，总章一一之谓有改，总章一二之沿用体用说，总章一四之以勉不足、尽有余解“敏于事而慎于言”，凡此之类，大大小小，似惟于首章无异辞而外，以下章章皆别有话说。窃惟朱子忠臣之初衷犹耿耿在胸，固非离心离德之持异自逞，然虽中怀疑贰者，其有过于此乎？乃忧乃惶，既恨不得赴九幽以面质，敢自暴露于光天白日以冀开释。

其中，于总章六“行有余力”一语，前后思量尤曲折，讲论费辞最多。盖朱子解“余力”为“暇日”，然窃以为，当此最须防范者，乃学者为学文故，于入孝出弟之际暗抱惜力之心，贪求个“暇日”，倘如此，则其所以为孝弟者既已懈怠，半心半意之孝弟乃不孝不弟矣，故尝不断别寻其他可通之解。昔尝试以“余勇可贾”之“余勇”，又尝试以“绰绰有余裕”之“余裕”，近年则多以此一语乃一“万能牌”之说说之。所谓“万能牌”者，大概是说，经文中“行有余力”于“行”与“学文”之间虽仅唯一用之，其实此语可在“入则孝”与“出则弟”之间、“出则弟”与“谨而信”之间、“谨而信”与“泛爱众”之间等等反复作四五读，每一读，“行有余力”以前之事皆须全力以赴，不得作分毫保留计，“行有余力”以后之事则以其前事之全毕为条件，非前事之全毕，则无后来一切之事，后来一切非我事。一章之内当作四五读，而经文惟于最后一言之，乃“合并同类项”后之省语也。然则“行有余力”以前之事，恰当以“行无余力”为之；“行有余力”以后之事，非所必为，或所不为，然一旦得而为之，亦非“余力”为之，而必尽力为之，亦可知矣。又类之于汤之盘铭：自“入则孝”至“而亲仁”，“日日新”也；“则以学文”，“又日新”也；然则“行有余力”者，乃“苟日新”之谓，苟者，诚也，诚者，诚若也，假设为言也。

此解，可以总章七子夏之语证之。“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曰“竭”曰“致”，皆“行无余力”矣。既无余力，故“虽曰未学”，实不得以从事于学文之事也；然不得从事不为憾，盖其事虽不得而从事，其道原只在于使人能“竭”与“致”，既先自能之，则学之能事备矣，故曰“吾必谓之学矣”。朱子解“虽曰未学”为“或以为未尝为学”，谓其实已“务学之至”，此解稍绕。“虽曰未学”，诚属未学也。未学而“必谓之学”，吴氏以为有废学之虞，以为与上章夫子之语相比，一为无弊，一有流弊，言有高下圆缺之别。以子夏之贤，岂不自知固不得与夫子强作等伦？然其既为圣门高弟，自亦不至于竟不识得“行有余力”之旨，要非使人必其有“余力”而已，故其自承以我“竭”我“致”、我无“余力”，乃真可谓得夫子之心，而为“行有余力”之一的解。以夫子，则亦无所不“行有余力”矣；乃至以孟子，方得曰“绰绰有余裕”；以子夏居之，子夏岂不曰“行有余力，则吾岂敢”？大概在总章六、总章七之间，朱子屡致废学、荒文之忧，其引洪氏、吴氏之语皆以此。朱子怀此深忧，极属正当，盖去圣日远，圣德圣功所赖以传者，惟在斯文斯学，一旦淡漠置之，则人生世道何系？然此后来诸贤之忧，子夏实所不必忧。夫子岂不曰：“文不在兹乎？”（总章二一〇）文则在乎夫子一身，子夏固无此忧，惟以行有不掩为己忧故尔。

四月初七课中，又焦口劳舌，大大说此意一番，结末曰：“行亦一无限，学文亦一无限，行而后继之以学文，要之亦只是一个无限。学者切须以‘行无余力’之态度，把握‘行有余力’望外之机会。”

课后有某生来问。我曰：“庄生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养生主》）以有涯随无涯则殆，故庄生绝之以不为。‘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虽亦是一无涯，然彼非不可论以先后节次、轻重次第，则先者先之、当务为急，无涯之间遂呈现一个又一个间隙、破绽，一个儱侗之无涯乃成一个又一个有涯之序列，然则吾生之有涯，非枉自奔逐于彼无涯而徒然惘然，乃从容应对于一个又一个之有涯，以有涯对有涯，岂必殆哉？以有涯随无涯，则有涯累于无涯；‘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却是此有涯者为之主，彼无涯者既一一退听，则好整以暇可矣。”

又曰：“惟庄生，岂不亦有此巧智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同上）惟此又有所别：‘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先行后学，行则拙也，学则巧也，以拙入巧，其巧不凿；庄生之‘无厚’者何？亦不过智巧之类而已，以巧入巧，无乃太巧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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