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绪平作者简介:陈绪平,男,字子茂,号尔雅台,西元一九六九年生,湖北阳新人。长期从业于互联网科技界,曾任阿里巴巴资深架构师,现任某上市公司高管。 |
春秋经通义&隐公元年(16)
作者:尔雅台
来源:“尔雅台切问”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二年岁次壬寅五月初三日乙酉
耶稣2022年6月1日
3)学者,学以成人也
论语开篇曰:学而时习之。所学者何?朱子《论语精义》引范氏言曰:“学先王之道,将以行之也。”先王即圣王。先王之道,即二帝三王治天下之道,所谓王道是也。王道即天道,非是另作一个道,圣王与天地参而已矣。诗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并非是一个外在的静固的造物主视角,而是一个生生不已的演化视角。故志在学,而参天地也。《礼记·学记》曰: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
其一,志于学。
董子曰:“治其志而归于仁。”为学之道,关键是立志。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孟子、陆九渊皆强调“先立乎其大”,便是立志。
诗言志。孔颖达曰:“诗有三训:承也、志也、持也。作者承君政之善恶,述己志而作诗,为诗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失坠,故一名而三训也。”盖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毛诗序》曰:“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又曰:“葛覃,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功之事,躬俭节用,服浣濯之衣,尊敬师傅,则可以归安父母,化天下以妇道也。”后妃之志也。袁燮曰:“古之后妃不以小善自足,而必欲辅人君之所欲为,斯可谓后妃之志矣。夫惟天作之合,同心协济,所以德业巍巍,至于今仰之。”故曰:“志者,心之所期也。所期者如此,故所就亦如此。登高山者,期至于顶,斯至之矣;涉巨川者,期达于岸,斯达之矣。所期者大,则其规模亦大;所期者远,则其谋虑亦远。夫惟远且大也,故谓之志。古之人君耻以中常自处,而必欲成大有为之事业,斯可谓人君之志也。”(宋袁燮《毛诗经筳讲义》)
董子曰:春秋之论事,莫重乎志。“礼之所重者在其志。志敬而节具,则君子予之知礼;志和而音雅,则君子予之知乐;志哀而居约,则君子予之知丧。故曰:非虚加之,重志之谓也。志为质,物为文。文著于质,质不居文,文安施质。质文两备,然后其礼成;文质偏行,不得有我尔之名;俱不能备而偏行之,宁有质而无文。”志为质,礼之要在重其质也。“然则春秋之序道也,先质而后文,右志而左物。故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推而前之,亦宜曰:朝云朝云,辞令云乎能;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引而后之,亦宜曰:丧云丧云,衣服云乎哉?是故孔子立新王之道,明其贵志以反和,见其好诚以灭伪。其有继周之弊,故若此也。”右志而左物,贵志以反和也。“是故简六艺以赡养之。诗、书序其志,礼、乐纯其养,易、春秋明其知。六学皆大,而各有所长。诗道志,故长于质;礼制节,故长于文;乐咏德,故长于风;书著功,故长于事;易本天地,故长于数;春秋正是非,故长于治人。”以六艺养其志也。“春秋之好微与?其贵志也。春秋修本末之义,达变故之应,通生死之志,遂人道之极者也。是故君杀贼讨,则善而书其诛。若莫之讨,则君不书葬,而贼不复见矣。不书葬,以为无臣子也;贼不复见,以其宜灭绝也。”(《玉杯》)见微知著,明其志也。“谓一元者,大始也。知元年志者,大人之所重,小人之所轻。是故治国之端在正名。名之正,兴五世,五传之外,美恶乃行,可谓得其真矣。”元年之志,王者之任也。“桓之志无王,故不书王;其志欲立,故书即位。书即位者,言其弑君兄也。不书王者,以言其背天子。是故隐不言正、桓不言王者,皆从其志以见其事也。从贤之志以达其义,从不肖之志以著其恶。”(《玉英》)不屑之君,善恶无所逃也。“春秋之听狱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志邪者不待成,首恶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论轻。是故逄丑父当斮,而辕涛涂不宜执,鲁季子追庆父,而吴季子释阖庐,此四者罪同异论,其本殊也。俱欺三军,或死或不死;俱弑君,或诛或不诛。听讼折狱,可无审邪!故折狱而是也,理益明,教益行;折狱而非也,闇理迷众,与教相妨。教,政之本也;狱,政之末也。其事异域,其用一也,不可不以相顺,故君子重之也。”(《精华》)听讼折狱,皆本其事而原其志也。“天之生有大经也,而所周行者,又有害功也。除而杀殛者,行急皆不待时也,天之志也。而圣人承之以治。”(《如天之为》)天志仁,圣人承之以治也。“是故明阳阴入出实虚之处,所以观天之志。辨五行之本末顺逆,小大广狭,所以观天道也。天志仁,其道也义。为人主者,予夺生杀,各当其义,若四时;列官置束,必以其能,若五行;好仁恶戾,任德远刑,若阴阳。此之谓能配天。”(《天地阴阳》)唯王者能配天也。春秋无王,孔子托王于鲁以治乱,孔子之志也。故曰:吾志在春秋。
今人好言信仰,志之事也。然信仰有绝对之外神,其要在治,不在学。学则自治,其志在反物归己,以内临外。大学云明德、亲民,内外通贯,上下同欲,其志一也。其以宇宙为一家,天地为一身,人我之间,性命自正,故不争。而谈信仰的后果,一定是争。盖其以人格神瞄天,视角有异,则纷争不已。或宗教战争,或主义之争,大争千年,世无宁日。故吾人不谈信仰,只谈立志。王阳明曰:“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圣人之志在是焉,圣人之学在是焉。志之事,即学之事也。
其二,六经,或曰六艺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不可得而闻者,闻而未信,信而未解,解而未行,行而未证之差也。盖天道在参,不在闻也。然“出不由户”,则何以入道?夫子之文章便是“户”。盖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便成文章,文章即性道之显者也。除却性道安有文章,得闻性道原从文章起也。然文章可闻处,煞有工夫。不曾闻得文章,性天定落魔外;不到闻性与天道,连文章也不是极至。故荀子曰:学不可以已。
夫子之文章,六籍也,亦曰六艺,亦曰六经,载道之文也。经者,常也,以道言谓之经。艺犹树艺,以教言谓之艺。《王制》“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此四教之目也。《孔子世家》叙孔子删诗、书,定礼、乐,晚而赞易,修春秋,及门之徒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此明孔子之门益四教而为六艺。又《太史公自序》曰“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是六艺之目也。赵岐《孟子序》曰:“孟子通五经,尤长于诗、书。”此五经之目也。至《庄》《荀》之书,并陈六艺。
《荀子·劝学》篇曰:“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又曰:“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儒效》篇曰:“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是矣…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天下之道毕是矣。乡是者臧,倍是者亡。乡是而不臧,倍是而不亡,未尝有也。”《庄子·天下》篇曰:“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庄生之言与荀卿相同,言百家道之,则知治六艺者,不独懦家为然。其曰“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下“判”字,尤为分晓。《礼记·经解》引孔子曰:“人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洁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此段文人法双彰,得失并举也。《繁露·玉杯篇》云:“诗、书序其志,礼、乐纯其美,易、春秋明其知,六学皆大,而各有所长。诗道志,故长于质;礼制节,故长于文;乐咏德,故长于风;书著功,故长于事;易本天地,故长于数;春秋正是非,故长于治人。”《史记·太史公自序》:“余闻之董生曰: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纲纪人伦,故长于行;书纪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纪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汉书·艺文志》曰:“六艺之文: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故无训;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法言》云:“说天者,莫辨乎易;说事者,莫辨乎书;说体者,莫辨乎礼;说志者,莫辨乎诗;说理者,莫辨乎春秋。”是皆据六艺以判教,其余不可殚举。要以《经解》为最精,《庄》、《荀》为最约。《汉志》叙九家,以为皆六艺之支与流裔,故推之一切学术,涂虑虽有万殊,归致原无二理。举一全该,万物悉备,得者得此,失者失此。得之,则智仁圣义中和;失之,则愚诬奢烦贼乱。六艺之教,通天地、亘古今而莫能外也;六艺之人,无圣凡、无贤否而莫能出也。(马一浮《群经大义总说》)
自来说六艺,大旨莫简于此。有六艺之教,斯有六艺之人。故孔子之言是以人说,庄子之言是以道说。夫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即六艺之道,人即六艺之人。有得六艺之全者,有得其一二者,所谓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也。马一浮先生曰:六艺之道,条理粲然,圣人之知行在是,天下之事理尽是,万物之聚散,一心之体用,悉具于是;吾人欲究事物当然之极则,尽自心义理之大全,舍是未由也;圣人用是以为教,吾人依是以为学,教者教此,学者学此,外乎此者,教之所由废,学之所由失也。
其三,道统,或曰学统。
孔子开创了六经传承的圣道模式。孔子之后,吾人学术恒以孔子为依归。朱子谓之“道统”,谓“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
道统者,王道之统也。朱子曰:“夫尧、舜、禹,天下之大圣也。以天下相传,天下之大事也。以天下之大圣,行天下之大事,而其授受之际,丁宁告戒,不过如此。则天下之理,岂有以加于此哉?自是以来,圣圣相承:若成汤、文、武之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统之传。”六经皆先王政典,二帝三王治天下之道在是焉。这是原典,圣道所由出也。
朱子又曰:“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然当是时,见而知之者,惟颜氏、曾氏之传得其宗。及曾氏之再传,而复得夫子之孙子思,则去圣远而异端起矣。子思惧夫愈久而愈失其真也,于是推本尧舜以来相传之意,质以平日所闻父师之言,更互演绎。”自是而又再传以得孟子、荀子,以承先圣之统。这是第一波,圣道经孔子及其弟子所由传也。
第二波是汉唐经学。其有两派,一曰今文经学,一曰古文经学。今文经学是当时学术所传,尊孔子,明其微言大义。古文经学则依据当时新的考古文献,重视周公制礼作乐的规模。正如马一浮先生指出的,今古文之分,乃是说经家异义,于本经无与。今文出口授,古文出壁中,偶有异文,非关宏旨。如《易》用费氏,《诗》用毛氏,必曰京、孟、梁丘、齐、鲁、韩过于费、毛,其义亦不具。《论语》今用张侯本,传鲁论而兼齐说。古论与鲁论同,无齐论《问王》《知道》二篇,义亦无阙,今古文更不可分。《周礼》决非刘歆所能造。《古文尚书》亦非梅赜所能伪。即出纂辑,亦必有依据。此以义断之而可知也。《春秋》,左氏、公羊义最硕异,然本经异文亦不多见。故必以经为主,而后今古文之见可泯也。
大抵,今文多为博士之学,古文多为经师之学。家法者,即《汉志》所谓“安其所习,毁所不见”。刘歆所谓“党同门,妒道真也”,失在专锢。古文后出,不立学官,于是乃有经师之学。然今文家亦有精处,古文家亦有驳处。当观其通,不可偏执。如郑君今古文并用,或疑其坏家法。然郑君实通博可宗,非博士所及也。今文家如董生,实为醇儒,亦不同博士之陋。总之,六经皆因事显义,治经当以义为主。求其当于义而已,不必硁硁于今古文之别。(马一浮《尔雅台答问·答池君》)
第三波是宋明理学。宋学与汉学不同,其由章句训诂之学转向义理之学,由五经转向四书。亦主要有二个流派:程朱理学、陆王心学。程朱重天理。天理即天则。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后世法家,何尝不立准则,然只是私意安排。故宋儒讲天理,还是在讲天道,讲宇宙大道。宇宙之间,何处不是天理流行?汉儒讲天道,要在经典文本,重文字训诂、名物考据,宋儒则力透纸背,把目光移向苍穹,与天地同流,与圣王符契。故程子曰天理二字是自家体贴出来,诚哉斯言!当知体贴二字,并非是凌空踏虚,而是在先王仰俯观象基础上的格物与通贯。朱子毕生之学问,要言之,亦不外格物二字。朱子曰:格物只是就事上理会。与孔子不载空言旨同。大学不说穷理,只说个格物,便是要人就事物上理会。盖空言穷理则无可捉摸,不若格物之为切。朱子格物穷理之学,蔚然大观,其基于理气论的宇宙图景,极广大而尽精微,是宋学之高峰。
当然,格物也会带来问题,法家的私心自用便是。诗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郑玄笺:不识古,不识今,顺天之法。而格物显然突破之,放大私意。故宋儒之困境,既格之知之,如何能“顺帝之则”,而不被私意遮蔽?心学由此出场。陆九渊于是重新发明本心,吾心便是宇宙,宇宙便是吾心。盖人为天之副,心具天德,浩然之气充,则自是天理流行。王阳明则拈出良知二字,心学得以更精密。盖良知之知,知止也。止即止于至善,天命之谓性是也。良知之良,是理之灵处,故知“是是非非”、“善善恶恶”,故能“为善去恶”。显然,良知是性天贯注吾心,故听命于天理;而吾心以内临外之发用,故亦只是天理流行。故王阳明曰: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心学理学一体圆融于天理。故马一浮先生曰:“先儒临机施设,或有抑扬,皆是对治时人病痛,不可执药成病。程朱陆王并皆见性,并为百世之师,不当取此舍彼。”
或曰汉儒讲经术,宋儒讲义理。马一浮先生曰:“经术即是义理。离义理,岂别有经术?若离经术而言义理,则为无根之谈。离义理而言经术,则为记问之学。”故经术与义理一,不分今、古,不分汉、宋,不分朱、陆也。四库提要曰:自汉京以后垂二千年,“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夫汉学具有根柢,讲学者以浅陋轻之,不足服汉儒也。宋学具有精微,读书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矣。盖经者非他,即天下之公理而已。”钱穆先生认为,汉学的精神在“通经致用”,宋学的精神在“明体达用”。皆注重“用”,经世之学也。由经学开经世,去修齐治平,去通贯天道大义,这就是“儒学”的精神,即是“经学”的家法。
可以看出,我们这个道统,尧舜肇其端,孔子定其型,孟荀弘扬之,董郑张大之,至宋明则二程、朱子丰富之,象山、阳明博约之,尔后集大成于王船山、马一浮。自孔子后皆有赖于圣贤师承统绪。
孔子自觉地传承了二帝三王的道统。然孔子无位,君、师就此分离。孔子由是被尊为"素王"。孔子之后的中国政教, 恒以"素王"为依归。孔子的"素王"地位无疑源自其使命自觉。他针对政统断代,无法有效传承二帝三王圣道的历史困境, 创制了围绕《六经》诠释与实践的圣道传承模式。这个师承统绪后来依托书院讲学等方式来培养贤人君子,依赖于科举来选拔士大夫,形成是一个"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达则兼济天下,以贤能治国;穷则独善其身,树良俗于民间。王夫之曰:"儒者之统,与帝王之统并行于天下,而互为兴替。其合也,天以道而治,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统绝,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以人存道,而道不可亡。"(读通鉴论.卷十五.一三)
道统赖圣贤师承,其要在学。清熊赐履《学统·自序》曰:“夫道也者,理也。理具于心,存而复之,学也。学有偏全,有得失,而道之显晦屈伸,遂从而出于其间。有志者,是乌可不为之致辨乎。辨其学,所以晰其理,而道以明,而统以尊。呜呼,此固吾儒事功之决不容已者也。”周铭在该书《跋》则曰:“天下不可一日无道,斯道不可一日无统,道之存亡系乎统,统之绝续系乎学,学统即道统也,总之存乎其人而已。”学统即道统。孔子被尊为“至圣先师”,学统也;被尊为“素王”,道统也。皆系于孔子一身也。是道统、学统一如,非是道统之外别立一学统也。
其四,天下学术。
马一浮先生指出,六艺该摄一切学术。能明学术流别者,惟《庄子·天下篇》《汉书·艺文志》最有义类。据艺文志,天下学术分为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六类,类下又分小类。由于体系日益庞杂,西晋荀勖《中经簿》遂约分甲、乙、丙、丁四目。《隋书·经籍志》始立经、史、子集四部,至今沿用。四部之名,本是一种目录,犹今图书馆之图书分类法耳。以学统脉络见,则六艺统四部也。
今经部立十三经、四书,而以小学附之,本为未允。六经唯《易》《诗》《春秋》是完书;《尚书》今文不完,古文是依托;《仪礼》仅存士礼:《周礼》亦缺冬官:《乐》经本无其书、《礼记》是传,不当遗大戴而独取小戴;《左氏》《公》《谷》三传亦不得名经;《尔雅》是释群经名物;唯《孝经》独专经名,其文与《礼记》诸篇相类;《论语》出孔门弟子所记:《孟子》本与《荀子》同列儒家,与二戴所采曾子、子思子、公孙尼子七十子后学之书同科,应在诸子之列,但以其言最醇,故以之配《论语》。然曾子、子思子、公孙尼子之言亦醇,何以不得与《孟子》并?今定经部之书为宗经论、释经论二部,皆统于经,则秩然矣。孔子晚而系《易》,《十翼》之文便开此二例,《彖》《象》《文言》《说卦》是释经;《系传》《序卦》《杂卦》是宗经。寻绎可见。六艺之旨,散在《论语》而总在《孝经》,是为宗经论。《孟子》及二戴所采曾子、子思子、公孙尼子诸篇,同为宗经论。《仪礼·丧服传》子夏所作,是为释经论。三传及《尔雅》亦同为释经论。《礼记》不尽是传,有宗有释。《说文》附于《尔雅》,本保氏教国子以六书之遗。如是则经学、小学之名可不立也。
诸子统于六艺。欲知诸子出于六艺,须先明六艺流失。《经解》曰:“《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六艺本无流失,其有流失者习也,慎勿误为六艺本体之失也。《汉志》:“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其实九家之中,举其要者,不过五家,儒、墨、名、法、道是已。墨家统于《礼》,名、法亦统于《礼》,道家统于《易》,判其得失,分为四句:一,得多失多;二,得多失少;三,得少失多;四、得少失少。例如道家体大,观变最深,故老子得于《易》为多,而流为阴谋,其失亦多,“《易》之失贼”也。庄子《齐物》好为无端厓之辞,以天下不可与庄语,得于《乐》之意为多,而不免流荡,亦是得多失多,“《乐》之失奢”也。墨子虽非乐,而《兼爱》《尚同》实出于《乐》,《节用》《尊天》《明鬼》出于《礼》,而《短丧》又与《礼》悖。墨经难读,又兼名家亦出于《礼》,如墨子之于《礼》《乐》,是得少失多也。法家往往兼道家言,如《管子》,《汉志》本在道家,韩非亦有《解老》《喻老》,自托于道。其于《礼》与《易》,亦是得少失多。馀如惠施、公孙龙子之流,虽极其辩,无益于道,可谓得少失少。其得多失少者,独有有荀卿。荀本儒家,身通六艺,而言“性恶”、“法后王”是其失也。若诬与乱之失,纵横家兼而有之,然其谈王伯皆游辞,实无所得,故不足判。杂家亦是得少失少。农家与阴阳家虽出于《礼》与《易》,末流益卑陋,无足判大少。五家之得失,可知其学皆统于六艺,而诸子学之名可不立也。
其次言史。司马迁作《史记》,自附于《春秋》,《班志》因之。纪传虽由史公所创,实兼用编年之法;多录诏令奏议,则亦《尚书》之遗意。诸志特详典制,则出于《礼》,如《地理志》祖《禹贡》,《职官志》祖《周官》,准此可推。纪事本末则左氏之遗则也。史学巨制,莫如《通典》《通志》《通考》,世称“三通”,然当并《通鉴》计之为四通。编年记事出于《春秋》,多存论议出于《尚书》,记典制者出于《礼》。判其失亦有三:日诬,曰烦,曰乱。知此、则知诸史悉统于《书》《礼《春秋》,而史学之名可不立也。
其次言集部。文章体制流别虽繁,皆统于《诗》《书》。《汉志》犹知此意,故单出“诗赋略”,便已摄尽。六朝以有韵为文,无韵为笔,后世复分骈散,并弇陋之见。“《诗》以道志,《书》以道事”,文章虽极其变,不出此二门。志有浅深,故言有粗妙;事有得失,故言有纯驳。思知言不可不知人,知人又当论其世,故观文章之正变而治乱之情可见矣。今言文学,统于《诗》者为多。《诗·大序》曰:“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三句便将一切文学判尽。《论语》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虽多,亦奚以为?”可见《诗》教通于政事。“《书》以道事”,《书》教即政事也,故知《诗》教通于《书》教。《诗》教本仁,《书》教本知。古者教《诗》于南学,教《书》于北学,即表仁知也。《乡饮酒义》曰:“向仁”“背藏”,“左圣”“右义”。藏即是知。教《乐》于东学,表圣;教《礼》于西学,表义。故知、仁、圣、义,即是《诗书》《礼》《乐》四教也。前以六艺流失判诸子,独遗《诗》教。“《诗》之失愚”,唯屈原、杜甫足以当之,所谓“古之愚也直”。六失之中,唯失于愚者不害为仁,故《诗》教之失最少。后世修辞不立其诚,浮伪夸饰,不本于中心之侧坦,是谓“今之愚也诈”。以此判古今文学,则取舍可知矣。两汉文章近质,辞赋虽沈博极丽,多以讽谕为主,其得于《诗》《书》者最多,故后世莫能及。唐以后,集部之书充栋,其可存者,一代不过数人。至其流变,不可胜盲,今不具讲。但直抉根原,欲使诸生知其体要成统于《诗》《书》,如是则知一切文学皆《诗》教、《书》教之速,而集部之名可不立也。
马一浮先生指出,六艺不唯统摄中土一切学术,亦可统摄现在西来一切学术。举其大概言之,如自然科学可统于《易》,社会科学(或人文科学)可统于《春秋》。因《易》明天道,凡研究自然界一切现象者皆属之:《春秋》明人事,凡研究人类社会一切组织形态者皆属之。董生言“不明乎《易》,不能明《春秋》”,如今治社会科学者,亦须明自然科学,其理一也。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今人以数学、物理为基本科学,是皆《易》之支与流裔,以其言皆源于象数而其用在于制器。《易》传曰:“以制器者尚其象。”凡言象数者,不能外于《易》也。人类历史过程皆由野而进于文,由乱而趋于治,其间盛衰兴废、分合存亡之迹,蕃变错综。欲识其因应之宜、正变之理者,必比类以求之,是即《春秋》之比事也;说明其故,即《春秋》之属辞也。属辞以正名,比事以定分。社会科学之义,亦是以道名分为归。凡言名分者,不能外于《春秋》也。文学、艺术统于《诗》乐》,政治、法律、经济统于《书》《礼》,此最易知。宗教虽信仰不同,亦统于《礼》,所谓“亡于礼者之礼也”。哲学思想派别虽殊,浅深小大亦皆各有所见,大抵本体论近于《易》,认识论近于《乐》,经验论近于《礼》;唯心者《乐》之遗,唯物者《礼》之失。凡言宇宙观者皆有《易》之意,言人生观者皆有《春秋》之意,但彼皆各有封执而不能观其会通。庄子所谓“各得一察焉以自好”,“各为其所欲以自为方”者,由其习使然。若能进之以圣人之道,固皆六艺之材也。道一而已,因有得失,故有同异,同者得之,异者失之。《易》曰:“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睽而知其类,异而知其通,夫何隔碍之有?克实言之,全部人类之心灵,其所表现者不能离乎六艺也;全部人类之生活,其所演变者不能外乎六艺也。故曰:“道外无事,事外无道。”因其心智有明有昧,故见之行事有得有失。孟子曰:“行矣而不著,习矣而不察,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彼虽或得或失皆在六艺之中而不自知其为六艺之道。《易》曰“百姓日用而不知”,其此之谓矣。苏子瞻有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岂不信然哉!(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
今人孟晓路先生,极富创见地提出经、史、子、器的新四部分类法,以从根本上涵摄西来学术。其要如下:1)将子部儒家做精选只留下承担道统的少数大贤,其余删去后移入经部;2.)删去子部之譜录、杂考、小说家;3)将子部中兵家、法家、名家、农家、医家、天文算法、术数、艺术以及史部中地理、职官、政书与集部文学合并成立一器部。如此调整,则经学分易、书、诗、周禮、仪礼、礼记、乐、春秋三传、孝经四书、小学下分训诂(尔雅在此科)、字书、韵书三亚门、聖传荀子、董子、文中子、周子、大程子、二程子、张子、邵子、朱子、陆子、阳明子十一门。史学包括正史、编年、别史、传记等门。子学,将墨家阴阳家杂家等并入道家,十家中儒家已入经部,其余或取消如纵横家小说家,或入器部如名家法家农家,如此则子学科将只包括中外诸大教——佛教、道教、婆罗门教、祆教(即波斯拜火教)、犹太教、景教、回教等。器学科包括兵学、法学、政学、农学、医学、工学、商学、名学、理学(下分算学天文等亚门)、术数(下分数学、占候、相宅相墓、占卜、命书相书、阴阳五行等六个亚门)、地理、文学(下分诗文等亚门)、艺术(下分书画、音乐等亚门),计十三门。其子类或有优化余地,然新四部确实是一个充满卓见的涵盖现代学术的完备学科体系。
显而易见,新四部亦统于六艺。其将子部儒学大贤并入经部,正是遵循道统学脉,其要亦不外宗经、释经二门。新四部之中,经、史、子为道体浑整之学,器为器用分科之学。于经史子中,经史为大全之道术,子部诸教为一偏之方术。经史皆为王道之载体,经为体,史为用。盖六艺之教要在王化,以理正之,以德化之也。正化之途,诉之于史。夫子传六经,皆史也。盖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则谓之经。史者,通贯道与器,史迁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是也。故所谓正史,正之于史,使异端无所遁形也。曾国藩云“经世不外看史”,此之谓也。故经史从王道从大道,圣人之学也。然亦有貌似大道而偏者,释老是也。故宋儒力辟之。程子曰:佛氏之言,比之杨墨,尤为近理,所以其害为尤甚。耶回等一神教亦如是也。今之所谓宗教自由者,皆别子为宗,非夫子之中道大经也。当明辨之。马一浮先生云宗教统于礼,哲学本体论近于易,但其各有封执,不能会其通,故偏。子学多为大道之偏统也。盖经、史、子为道体浑整之学,其义略于是。器为器用分科之学者,小道也。凡器物各有其用,各有其理,故有器用分科之学。一言之,器学也。现代社会,分工繁密,学科门类丰富而齐全,器学发达也。故今之所谓人才、专才,皆从器学皆从小道也。小道必有可观,然致远则泥。囿于小道而治则必异化。专务小道而致失大道,则失生命之整全也。故道体器用,不可割裂。宋儒所谓“大纲正,万目举”是也。要之,经、史、子、器,自有其脉络,正道之经从,学问之大端也。
故马一浮先生曰:学者当知六艺之教,固是中国至高特殊之文化。唯其可以推行于全人类,放之四海而皆准,所以至高;唯其为现在人类中尚有多数未能了解,“百姓日用而不知”,所以特殊。故今日欲弘六艺之道,并不是狭义的保存国粹,单独的发挥自己民族精神而止,是要使此种文化普遍的及于全人类,革新全人类习气上之流失,而复其本然之善,全其性德之真,方是成已成物,尽己之性,尽人之性,方是圣人之盛德大业。若于此信不及,则是于六艺之道犹未能有所入,于此至高特殊的文化尚未能真正认识也。诸君勿疑此为估价太高,圣人之道,实是如此。世界无尽,众生无尽,圣人之愿力亦无有尽。人类未来之生命方长,历史经过之时间尚短,天地之道只是个“至诚无息”,圣人之道只是个“纯亦不已”,往者过,来者续,本无一息之停。此理决不会中断,人心决定是同然。若使西方有圣人出,行出来的也是这个六艺之道,但是名言不同而已。(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
其五,大学之道。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博文则学六艺,盖文之教也;约礼则忠信以行礼,盖行忠信之教也。故博约之教,文行忠信也,六艺盖四教之文也。当孔子时,六籍则古今之学备焉。其在于今,本六经而通十三经也。曰《孝经》,此始乎孝也;曰《大学》曰《中庸》,其出于礼记者;曰《论语》曰《孟子》,此经之四书不可缓也;曰《诗》,尊诗序而辩其失,则朱子亦佐毛郑矣;曰《书》,伪古文毋乱也;曰《仪礼》曰《礼记》曰《周官》,从郑注而其失者不从也;《乐经》虽亡,而乐有存乎诗书礼焉;曰《春秋》曰《左氏》《公羊》《谷梁》三传也,以三传明春秋,据春秋及他经而知三传之失也;曰《周易》,诸经之原也,程子易传而参之汉宋诸家也;曰《尔雅》,诸经之释也。《书》与《春秋》皆经之史也,二十四史所由接也。曰《史记》曰《汉书》曰《后汉书》曰《三国志》,此四史也,史法参焉。《资治通鉴》,读史者宜先也,毕氏之续,亦稽也。《明史》其近也,《国史》其著也,外国史其兼也。礼之制易世不皆同矣,曰《通典》曰《通志》曰《文献通考》,其续三通而至今无遗也,统言之,皆礼之制也。其余诸子百家及时务之书,有旁通斯文者欤,皆博学也。又乐记云: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君子之于文也,学焉既博,而以理之不可易者约之,则文而有忠信之行也。
博约之教,孔门教人定本也。程子曰:“博学于文而不约之以礼,必至于汗漫。博学矣,又能守礼而由于规矩,则亦可以不畔道矣。”盖君子之学,将以求道也,始焉借途于耳目之广,而履其事者頥,故曰文。继焉归宿于身心之近,而造其礼者精,故曰礼。礼即文之体也。阳明先生曰:博文是约礼工夫,约礼是博文主意。博而不约,俗学也;约而不博,异端也。故就功夫言,则博约无先后,即所博而约之也。博约合一,即事即理,即理即心,道在是矣。学者一切聪明意见皆足畔道,只格此二关,有始有卒,有伦有要,是入道之正路。然学者初入门只可就文上着力,未便是礼;逮循习之久,方有天则可归,方是约。逮即博即约,则一贯矣。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便是博约的样子。博约固是一事。
博约固是何事?成人之事也。成人者,成为一个大写之人,朱子所谓“大人”是也。朱子曰: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朱子尤重《大学》一书,谓“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独赖此篇”,“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则庶乎其不差矣”。或曰:《大学》与《中庸》为中国学说之胆,将《大易》与《春秋》缩小。是也。《易》上经首乾坤,言天道,下经首咸恒,言人道;而《中庸》常兼天道、人道而言。此《中庸》其准《周易》而作乎。春秋奉元正始,以正为最高理想;而《大学》则诚意正心,修齐治平,其道一也。《春秋》旨在政,《大学》旨在学,而教摄于其中(以政摄教谓之教化,以学摄教谓之教学),政、教、学相维,王道之成也。
王道之成在文王。唐文治先生曰:文王我师也,其谓大学之师范乎?《大学》一书,其周文王之教乎?《尚书》叙文王之德,莫详于《康诰》篇,而《大学》引“克明德”一语外,复引《康诰》曰“作新民”,又引《康诰》曰“如保赤子”,又引《康诰》曰“惟命不于常”,共四引之,是《康诰》一篇,为成周大学生徒所常诵习可知也。《诗》颂文王之德,莫详于《文王》篇。《大学》引《文王》之诗,则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新”,又曰“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又曰“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共三引之,是《文王》一篇,为成周大学生徒所常诵习可知也。盖周初开国建学,菁莪棫朴,皆沾文王之化泽。济济多士,高山仰止者,文王而已矣;对越骏奔者,文王而已矣;秉文之德,岂非学校之彝训然哉?是故《文王世子》言弦诵之制,而不言学之道;《王制》言选士之法,而不言学之道;《学记》言教授之规程,而不言学之道;惟《大学》一书言其道。仁敬孝慈信,文王之道也;则孝弟慈仁让,固皆文王之道也;絜矩忠信,好仁好义,亦皆文王之道也。学者居其国,思其创学之人,步武其模范,想像其典型,故曰“于戏,前王不忘”。伟哉八百年之基业,其萌柢于《大学》之教乎!(唐文治《大学大义》)
《大学》之教,要在三纲领。《尚书·尧典》开篇曰:“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大学之纲领也。《尚书·康诰》叙文王之德,曰“克明德慎罚”。夫明德即文王之“缉熙敬止”,德行也;慎罚即文王之“视民如伤”,亲民之政事也。德行者,修身也,要在明明德;政事者,家国天下也,要在亲民。论语讲孔门四科,曰德行曰言语曰政事曰文学,其序以德行为先。而一部《尚书》通篇不过言政事当以德行为本也。故大学先言“在明明德”,又曰“物有本末”,盖申先王之教法也。
明德为本,亲民为未。又或言内外,或言厚薄,一也。而本末一如,更无二事,又安得有三?盖明德、亲民各有极至之则也。止至善者,如学圣必孔子,而夷惠非所由;治法必唐、虞、三代,而五霸、汉、唐不足效之谓也。后世学术之谬,正在此一纲领上差去。江西顿悟,是知有明明德,而不知明明德之有至善也;永康事功,是知有亲民,而不知亲民之有至善也。方知圣人于明、亲下急着此一纲领,吃紧人处,是圣学之定盘星、指南针,若少此一纲领,则上两纲领都无根柢。 (吕留良)
故大学开篇三个在字,得三代治法之精髓也。盖以二言之有本有未,打开而三言之则是体大、相大、用大也。三纲领,止是体大,明是相大,亲是用大。明德是相大,从性起修,止于圣,此心性义理之著微幽明也。亲民是用大,家国天下,法天而治,止于王,此政制礼法之深切著明也。止于至善是体大,各正性命,天地和序也。朱子曰“三代之隆,其法寖备”,夫如是也。又明德即自觉,亲民即觉他,止至善即觉满。此从体起用,一气呵成,中庸谓率性之谓道也。而止至善一纲领专重知,有个知所止,此中庸谓修道之谓教也。阳明子曰:子思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语极精辟。
三纲领详之,则有八目功夫。大学之道,三纲领是内容,是言理,所谓物有本末是也;八条目则是工夫次第,是言养气、养浩然之气,修道之谓教是也。大学是文王之教,故从平天下开始。然后由远及近,由国而家而身。身者,整全之生命也。家国天下并为身摄,返物归己也。心为身之主,心正则一切皆正。而心的本然状态即定静安,需诚此意方可良也。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止至善之则,致知而已。此从平天下开始,连用六个先推到了致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者,知所先后也,故不言先而言在。盖格物其实是上面过程的影子过程,由其观照而得来之见地便是知。知家国天下皆本于身之明德,是谓知本;知一身之修为皆本于诚意之极,便是知之至。知本、知之至,便是物格。物格即是知止,一知而定静安,便是诚意。然后自然能虑而临事审几得中,心正也。然后自然能得而中礼,身修也。措之于外,则家齐国治天下平也。此从物格而后知至开始,连续七个而后又推到天下平。如此回环往返,周而复始,八目之次第是一个明体达用的闭环。是八目详释三纲领也:格物、致知释止至善,诚意、正心、修身释明明德,家、国、天下释亲民。而其玄关则在身,壹是以修身为本。(尔雅台《大学贯解》)
故朱子曰:“《大学》是修身治人底规模。如人起屋相似,须先打个地盘。地盘既成,则可举而行之矣。”又曰:“《大学》如一部行程历,皆有节次。今人看了,须是行去。今日行得到何处,明日行得到何处,方可渐到那田地。”(《朱子语类》卷十四)到何般田地?惟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是也。
经籍中多言君子。自孔子创制,君子者,唯是成德之名也。孔子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此其显证矣。仁者,心之本体,德之全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明君子体仁,其所存无间也。又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此见君子必兼是三德。又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逊)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此言君子之制事,本于义而成于信,而行之则为礼、逊。“义以为质”,亦犹“仁以为体”,皆性德之符也。又曰:“君子不器。”朱子云:“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是知器者,智效一官,行效一能;德则充塞周遍,无有限量。《学记》亦言“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器因材异而德唯性成,故不同也。君子所以为君子,观于此亦可以明矣。(马一浮《泰山宜山会语》)
经籍中亦多以君子与小人对举。盖所以题别人流,辨其贤否,因有是名。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周与比皆与人亲厚之意,但周公而比私耳。此夫子拈出公私分界,为千古立之防制也。以义合者周也,以利合者比也。周是博遍之法,故谓为忠信;比是亲狎之法,故谓为偏党。比是知器者,智效一官,行效一能;周是不器者,德充塞周遍,无有限量。故君子者,成德之名也。小人则唯知徇物,不知有性,通体是欲也。君子是仁,小人是不仁。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与小人迥然不同也。君子从天下起见,其心常公,公则自有民胞物与之度。小人止从一身起见,其心常私,私则因势附利,伐异党同。周则不比,比则不周,天理人欲不并立也。
荀子曰:今之人,化师法,积文学,道礼义者为君子;纵性情,安恣睢,而违礼义者为小人(《性恶》)。荀子是以“治”言,孔孟则多以“自治”言也。程朱解“亲民”为“新民”,自新之民,亦是著自治之义。自治者,即学也。学先王之道,成圣人之德也。
成德之道,乃在心术。心术,隐微之地,人所不及知。蔽之久者,习熟而不自知其非也。故念虑之间,毫忽之际,一有不存,则徇物而忘己,见利而忘义也。此一念为君子,一念为小人也。世间只有此二途,不入于此,则入于彼,其间更无中立之地。学者果能有志于孔子之学,当知此学即圣人之道,即君子之道,亟须在日用间自家严密勘验,反复省察也。人苟非甚不肖,必不肯甘于为小人。故圣人于周比、和同、骄泰之属,常对举而互言之,欲学者察乎两闲,而审其取舍之几也。
亨:通三统,以著礼制也
(待续)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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