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缘在
——纪念祥龙老师
作者:王俊(浙江大学哲学系教授)
来源:作者赐稿儒家网发布
时间:西元2022年6月11日
2022年6月9日晚上11点多,拿起手机,看到张任之兄发来的消息,张祥龙老师于10:50分归于道山。最近无法赴京探望,但一直在关注祥龙老师的病情,内心很害怕听到这个消息。看到信息心下悲痛难忍,翻看去年11月我们在浙江台州同游的照片,恍若隔世。
我与祥龙老师的缘分要追溯到1999年我大二的时候,那一年我选了张老师的《现代西方哲学》的课,用的教材就是他的《现代西方哲学笔记》。1999年的祥龙老师已经名满燕园,大教室坐得满满当当,他在讲台上娓娓道来,从尼采到海德格尔到维特根斯坦。彼时的我是一个初闯入哲学世界的懵懂少年,既被张老师的讲述和风度感染,更被一种带着淡淡神秘主义色彩的思想气质深深吸引,可能这也正是我一直期待的哲学的样子。记得当时张老师鼓励同学们课后给他发邮件提问,有一次我斗胆发了一个比较长的邮件问了一个关于海德格尔哲学的问题,下一次课张老师在课上逐字念了这个邮件并做了回答,令我倍受鼓舞。
这门课结课后,我买了张老师的《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尽管限于学力,自觉抓不住其中很多的关键点,但第一次读到一种纵横捭阖的宏大的哲学论述方式,心里十分激动。
03年我负笈到德国维尔茨堡,在那里系统学习现象学,一年后我读到维尔茨堡大学哲学系的前辈学者海因里希·罗姆巴赫的现象学文章,心有戚戚,觉得罗姆巴赫要说的,与祥龙老师的思想要义不谋而合,以至于我当时把罗姆巴赫文章中的Dasein译成“缘在”。当时北大哲学系与欧洲几个大学的汉学系有一个叫做ECCS的合作计划,欧洲的汉学学生到北大学习,北大哲学系的老师到欧洲的汉学系授课交流,这个计划里包括维尔茨堡大学。04年夏天,祥龙老师与师母从图宾根来到维尔茨堡,04/05的秋冬学期将要在这里讲学半年,当时我正在维尔茨堡大学汉学系担任助教,因此有了与张老师真正交往的机会。
接下来与祥龙老师共处的半年时间,可以说是我的学术生涯的转折点。我把自己试译的罗姆巴赫的文章给祥龙老师看,他认真阅读后给出了非常积极的评价、同时也给出了很多修改意见,包括一些关键概念的翻译。之后我将罗姆巴赫的Hermetik译成“密释学”,就是来自于张老师的建议,我清楚地记得,当时他给出一句《周易》里的话,几事不密则害成,建议这个词可以译成密释。当时我译的三篇文章,经张老师推荐,发在《世界哲学》06年第一期上,张老师作为组稿人写了组稿辞表达了对罗姆巴赫的推崇。同时我还译了一本罗姆巴赫的文集,经过祥龙老师的校对和推荐,后来在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这也是汉语世界第一本罗姆巴赫的著作。
罗姆巴赫2004年初去世,虽然我们曾在一个城市,却遗憾从未谋面。而在同一年,在维尔茨堡与祥龙老师的相遇却让我的学术人生发生了奇妙的转折。他的学问路径,以及对罗姆巴赫哲学的肯定坚定了我沿着这个向度继续研究现象学的信心,并最终选择罗姆巴赫作为我的博士论文的重要主题。
2004年底,张祥龙老师与作者在天鹅堡下
在维尔茨堡的半年接触,除了学术上的探讨之外,我们在日常上多有交往,共同在山路上散步,共同到巴伐利亚南部旅行,我对祥龙老师的性情和涵养也有了深刻的了解。老师学养深厚,又温润如玉,待人接物宽厚平和,是内外如一的谦谦君子。在维尔茨堡的半年里,他给汉学系的学生上中国哲学的课程,每天还带着一个随身听,练习德语。汉学系的同事和学生们都十分尊敬和喜欢张老师。我记得当时先生还利用课余时间,给德国学生传授太极拳,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他穿着中式服装,在汉学系前面宽阔的走道里一招一式地带着德国学生们练习,不疾不徐,稳如泰山。这一幕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说与张老师在维尔茨堡共处的半年,是我学术生涯的转折点,并不只是学问选择上,也是在学界的人事关系上。祥龙老师性子内敛敦和,在学术圈人缘很好,我正是在他的住所里,我认识了来看望张老师的诗人北岛,还第一次遇到了到德国访学的倪梁康老师夫妇,当时倪老师刚去中山大学不久。我们共同进餐,还一起到巴伐利亚的罗腾堡游玩。分别时倪老师对我说:“你好好学,将来要回国工作时,你来找我”。当时未曾想到,后来十几年兜兜转转,现在我跟倪老师有缘一同在浙江大学工作。而08年我临近毕业时,还没有来得及找倪老师,祥龙老师就在一次通信里询问我的工作意愿,他说可以把我推荐给浙江大学的庞学铨教授,果然几天后,我就收到了庞老师的来信,问我是否愿意到杭州工作。庞老师和倪老师后来都成了我的学术人生的重要引领者,但这一连串的际遇的开端,则是祥龙老师对我的关心和帮助,可以说,祥龙老师对我个人研究和事业发展起到了关键的影响,如果我的生命里没有祥龙老师,今天我可能会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蒙祥龙老师的牵线,我回国入职浙江大学工作。到杭州后也一直与先生保持着联系,数度邀请张老师到杭州讲学。2013年10月他到浙大做过一个演讲,题目是《海德格尔与儒家论“家‘》。当时张老师已经对家的问题有了很深的思考,接下来几年国内越来越多的学者从不同角度加入家哲学的讨论,蔚然成风。2014年6月他还来杭州参加过我们组织的一个自然主义与人文主义的论坛。除了学术活动之外,在杭州的共处有一些让我感动的细节,有一次陪张老师到西溪湿地坐摇橹船,他对于湿地的水鸟和植物充满了孩童般的欣喜和好奇。最难忘的是2017年5月,当时我有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在成都搞华德福教育的教育家李泽武先生,他盛邀我组织一些现象学专家到成都共同举办一个哲学与教育的会议。我邀请了张祥龙、倪梁康、孙周兴、王恒、高松等现象学圈子里的师友赴会,祥龙老师对华德福学校的自然教育大为赞赏。这期间除了祥龙老师到杭州,我们也在广州、北京等地的学术会议上见面,每年总有几次机会能与祥龙师当面请教。每每与先生攀谈后,便觉得心里十分踏实通透。
在这之前几年,祥龙老师就已从北大退休,先是到山东大学工作。齐鲁大地是孔孟之乡,以祥龙师的情怀,到山东工作是一个完全可以理解的选择。在山东大学一个聘期结束后,他又决定南下到珠海的中大哲学系工作了一个聘期,这个聘期临近结束时,庞学铨教授就和我商量过,看能不能请他到浙大也工作一段时间,当时我们也设想了一些引进的方式,但最后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落实。2019年倪梁康教授入职浙大后,也多次提出请祥龙老师到杭州工作一段时间,2020年刘东教授从清华到浙大组建中西书院,也设想请祥龙老师到书院执教。我们隔空邀请了几次,当时张老师和师母正从珠海返回北京居住,体检时发现肺部有恙,幸而发现及时,做了小手术。当年10月趁着现象学年会在首都师范大学召开,倪梁康老师和我提早到北京请祥龙老师和师母吃饭,盛邀他们到杭州工作居住一段时间,席间张老师并未立即答应,但说可以考虑。这样事情又搁下了,后来刘东教授也数度力邀,均未能如愿。最近一次就是2021年秋天,祥龙老师在复旦讲学一个月,期间倪梁康教授安排了一个学术活动,在10月底11月初请祥龙老师、高瑞泉教授、冯达文教授、陈立胜教授等到杭州一聚,期间刘东教授和梁治平教授又力劝祥龙老师到中西书院共事,这回先生有所动心,我猜大概是看了梁治平教授在之江校区山上的居所的缘故。之江校区原先是教会大学旧址,在钱塘江边的山上,极为幽静与世隔绝,可能正好符合祥龙老师对于理想住所的期待。他答应等在复旦的课程结束后,再来趟杭州详谈细节。11月1日我们一起到台州游玩,去了天台和我的老家临海,在临海那天晚餐时,看到杭州和上海都有新冠病例出现,风声鹤唳,所以临时决定缩短了游玩旅程,大家第二天各自踏上回程,祥龙老师也回了上海继续授课。之后疫情起起伏伏,旅行越来越不便,他完成了复旦的授课后,没有按之前计划的再到杭州,而是直接启程回京,到浙大工作之事便又搁下了。然而回京不久,就听到先生检查出恶疾的消息。
此前浙大哲学学院刚有一位先生患此疾病去世,我深知此病凶险,但受防疫政策限制,又不得赴京探望,只能偶尔问候张师母,并从先生亲近的学兄学友处探听消息。后来得知先生选择不去医院接受手术,在家接受中医治疗。先生一生推崇中医国术,在个人重病关头,仍然选择了坚持信念。此后一段时间听说病情愈下,但仍在心底祈祷有奇迹发生,到了6月初得知先生已处弥留状态,几天后噩耗传来,令人痛心不已。
祥龙老师对待学问真诚虔敬,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热爱的学问之中,始终在孜孜不倦探索原创性的思想路径。他从心里推崇海德格尔和现象学的思想方式,在中西比较哲学上着力甚勤,同时一生尊奉儒学和中国传统,早年他设想设立儒家保护区,对于复兴儒学有着天降大任的责任感。晚年在山东大学和珠海中大时着力完成他对儒家思想史的阐释,出入于中西之间,游刃有余,以西方哲学、现象学之视野开辟了“家”这样的儒家论题,融通中西,惠启后学。可恨我资质驽钝,性子惫殆,近年来未能紧随先生的学术思路发展,对中国传统思想一窍不通,但是先生对于现象学的理解方式,对于海德格尔哲学的阐释方式,对我的影响至深,这些年我正是沿着先生在这个向度上开辟的道路往前行进的。
先生一生尊奉孔子,最后竟与夫子同寿。在这个初夏的深夜,回忆起先生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以及我们这些年交往的点点滴滴,犹在昨日。我永远感念先生在我的学术道路上对我的鼓励、提携和帮助,也时刻体贴先生的现象学哲学上开辟出的融通中西的思想道路,我会沿着这条道路继续走下去,努力像先生一样虔敬为学、真诚生活。先生在他早年的《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中把海德格尔的Dasein译成“缘在”,每个个体生命都存在于绵绵不断的缘起生成之中,今夜之后,先生虽与我们天人永隔,但是他的思想之缘在永远与我们相伴相连,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先生致力于开拓的汇通中西的境遇下继续思考。
补记:
这几天我看到学界同仁以各种方式怀念祥龙老师,孙周兴老师的一段话最切中我的印象:“祥龙是一位率真的思想家,他的世界里只有哲学:他有执着的信念,却又对他者和异类保持开放”。祥龙老师是有执着的思想信念的,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对西方神秘思想传统的推崇都是如此真诚,但他又不是固步自封的,他对一切新事物保持着谦逊之心和好奇,虚怀若谷,善于倾听,有一颗坦然的赤子之心。“缘在”应当是无限开放的,而不是固守旧地、边界分明的实体,这也是先生用生命践行的现象学的根本精神。
2022年6月9日凌晨于浙大紫金港
2022年6月10日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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