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时间终结了，他的时间刚刚开始：张祥龙《尚书·尧典》阐释及其政治本源之思

作者：柯小刚

来源：“寓诸无竟”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二年岁次壬寅五月十三日乙未

          耶稣2022年6月11日

陈漫之发给我他为张老师画的造像

人类政治生活之美，无如《尚书·尧典》所示者；《尚书·尧典》之美，无如张祥龙先生所解者。《尚书大传》载孔子对颜渊曰：“《尧典》可以观美。”其美，人皆见之；而其美之何以美，非张祥龙先生之解，至今犹然蔽之不显矣。

《<尚书·尧典>解说：以时、孝为源的正治》是张祥龙先生于2012年在中国文化论坛第六届通识教育核心课程讲习班的讲稿。讲稿的口语性质在现代学术看来不甚严谨，而其即兴生发特点却直承古典学术精神。《尚书》多对话，《尧典》亦如是，人以为诘屈聱牙，实际并非因为多么文言，恰恰因其多记上古口语。

此书副标题“以时、孝为源的正治”，特意正名“政治”为“正治”。孔子云：“政者，正也。”（《论语·颜渊》）正治之望虽难期于现实，而正典之理想，正心之经典，却不可不明人类生活之正、政治生活之本。无论关于《尚书》史实之真有多少怀疑，来自人性本源的《尧典》正治之美原本就是人心之真、天性之诚。反身而诚，人心中莫不有一部《尧典》。此真此正，非现代价值观的宣传可以抹杀，非现代科学可以证伪，因为它就是人之为人的本真。

在张祥龙的《尧典》阐释中，“时”“孝”两字，尤其是两字之间的深层关联，成为返归正治本源的关键。张祥龙非常敏锐地抓取了《尧典》的两个重要时刻，一个是尧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一个是尧对舜的发现和考察以及舜之孝爱何以可能。前者是“从天上引下时间”（《<尚书·尧典>解说》页54），后者是在孝爱中“逆物理时间而动”（《解说》页97），由人而天，建立人类生活意义的不息生成。

在张祥龙看来，孝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孝是一种“纯意义生成”的时间性（《解说》页168）。孝是一种人生的逆觉，只有通过这一逆觉的行动，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反熵的行动，人才能生成意义深长的时间感，然后，才能使人成为人，使家成为家，使国成为国，使天下成为天下，使政治成为正治。

舜之孝是困难的，几乎不可能的。舜之孝的困难或不可能的可能性，几乎就是人类正治生活之困难和几不可能性的原型隐喻。但就在“几不可能”的“几”中，在“惟危”和“惟微”之间，蕴含着未来的希望。

孝是一种返归本源的行动，是一种朝向过去的未来意义生成。在德勒兹的“生成”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孝是生成父母、生成人。人是一个动词，人是生成人。生而为人之后，人还需要通过主动的逆向时间行动即孝的行动来把自己重新生成为人。

在张祥龙的慈孝现象学中，人要经历两次生成：一次是被父母生出，一次是生成父母。父母生我是慈，生成父母是孝。生成父母不只是自己成为父母，而且更重要是的回过头来开始真正懂得自己的父母，生成自己的父母。

动物无不可生成子女，但只有人能生成父母。而这便是正治的本源：能生成父母，然后才能生成君臣。《易·序卦传》云：“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君臣不是压迫和被压迫，也不是合谋欺压百姓。君臣是名义：名称和它的意义。议员要反应民意，总统要为人民服务，这都是名称和它的意义，也就是君臣。

生成父母从来都是向着前辈和后辈、向着过去和未来的双向生成。张祥龙把这种双向生成称为回旋荡漾的时间性。正治建立于回旋荡漾的时间性基础之上，而现代政治却一味朝向未来，并因此而正在失去未来。

单向未来的本质是抽空的现在。现代即现在，贫乏的断裂的点性现在，一次元的甚至更低元的碎片现在。回旋荡漾的时间则带来充实的当下，如孟子所谓“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上》），或如海德格所云过去、现在、未来以及过去现在未来的相互到达（Sich-einander-Reichen）所构成的“四维时间”（参拙著《时间、存在与精神》的相关分析）。

张祥龙的《尚书》解读给我们带来时间的第四维，因为这个解读本身就是一个孝的行动，以及回旋时间性和正治本源意义的重建行动。这场行动刚刚开始，却不得不终结。但他的孝已经唤醒后学的孝，他的行动已经激发后继者的行动。

他的时间终结了，他的时间刚刚开始。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