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树明】张载性论的逻辑层次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2-06-17 17:26:17
标签:张载

张载性论的逻辑层次

作者:曹树明(陕西师范大学哲学学院、学研究院教授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布,原刊台湾《哲学与文化》2022年第6

 

内容摘要:重构儒家的性论,是张载对抗佛老的重要路径。其性论蕴含着一定的逻辑层次:首先,把儒家底色的性提升为天道,从根源处与佛老分别开来,并将性与从道家吸取的太虚与气相融贯,构成三层天道观;其次,把天道之性下贯至形下层面,进而区分人性与物性、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再次,对应于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提出从正面彻见天地之性和从反面变化气质之性两种尽性工夫;最后,尽性工夫的完成,则是见性境界或成性境界。成性有「一节而成性」和「于大以成性」之分,且从人格、价值和状态等多维度呈现。这种从天道出发,最终又回归与天道为一的性论,是张载天人关系论在其性与天道问题上的反映。

 

关键词:张载、儒家、性论、天道、逻辑层次

 


壹、前言

 

「自立说以明性」[1]即性论的建构,于张载而言,具有「立本」[2]的意义。他也的确做出了「有功性教」[3]的思想贡献。在重构儒家性论的过程中,张载体察的范围不以人道为限,而是跨越天道和人道两个层面,且重视其间的内在关联。由此,他不仅提出了超迈前儒的哲学观念,而且在其性论体系里内含了一定的逻辑层次。前辈学者牟宗三等虽已指出张载表述「天道性命相贯通」的观念「最为精切谛当」,[4]但对于张载把性等同于天道、并将之与太虚和气化共同构成三层天道观,以及他对佛教「见性」观念的汲取,尤其是其性论体系的逻辑层次的分析,仍有未尽之处。本文则尝试对此做出一些推进。

 

贰、「天道即性也」「性即天道也」——将性提升为天道

 

张载之前,《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孟子.尽心上》之「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皆明确显示,天和性分属于天道和人道,董仲舒、王充、刘向等汉代思想家则流于「用气为性」。[5]如此看来,张载提出「天道即性也」[6]、「所谓性即天道也」[7]等命题,将性提升为天道,挺立其超越义,在儒学史上是划时代的,甚至有学者把「性即天道」视为张载的「道学纲领」。[8]

 

张载重构的天道观包括太虚、气化和性三个层次。此中,太虚与气化是来自道家的概念。张载的「理学纲领」[9]——「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10]表明,太虚相当于原始儒家的天,处于此一概念序列的最高层;气化也叫做道,是第二位次的概念;性则是太虚与气的合成。由于「太虚无形」,气也是「运于无形」,「形而下者不足以言之」,[11]故作为太虚与气之合体的性亦具有形上的属性,处于天道层面,此即「天道即性也」、「所谓性即天道也」所要传达的意思。

 

在其三层天道观中,太虚与气是体用不二的关系。[12]问题是,张载为何又加入一个「性」?这其实并不难理解。「性」是儒家学说的重心所在,甚至可以视为儒家学派的根本标志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说,张载如此重视性,乃是其护持儒学本色的表现。而对性之超越义的凸显,则是出于对抗佛老的目的,[13]因为「无超越界、或无出世间的学问,而只局限于人伦日用ethical一方面,儒学绝对不能抵抗道佛二教」。[14]质言之,性即天道说不仅深浸儒学色彩,而且在根源处把儒与佛老分别开来。再则,如果天道里只有太虚和气,万物的生化固然能够完成,但由之而生的世界就似乎仅仅服从于冷冰冰的自然法则,从而显得干枯、没有生命;天道之性的设置则从根源处为世界万物注入了意义、价值和灵动。张载强调「性者万物之一源」,[15]而非惟一的根源,就是因为其上还有太虚和气化。不过,尽管太虚、气化和性都是形上的天道,但又都必须下贯到形下层面,参与万物的生化与道德的创化。张载也的确注重它们的形下贯彻:太虚有「三层可言者:上而推之天地人物之先,……中而推之万物有生之初,……极而推之人物既生以后」;[16]气则有「中涵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17]的气化阶段,「健、顺、动、止、浩然、湛然」[18]之象的阶段和「游气纷扰,合而成质」[19]的物的阶段;性虽是天道,但形下的人与物「莫不有是性」。[20]关于天道之三层逐步内在于万物的过程,张载描述道:「所以妙万物而谓之神,通万物而谓之道,体万物而谓之性」。[21]从「神者,太虚妙应之目」[22]和「感者性之神,性者感之体」[23]可知,「妙万物」指的就是太虚对万物的妙应,与之相对的是万物之性的感。如是,太虚与性之间相互感应的关系,及性的灵动性就凸显出来了;将「通万物而谓之道」与「由气化,有道之名」合参,则可推测,通万物的是气化;「体万物而谓之性」则直接揭示性具有内在于万物的功用。

 

以性为天道,是张载综合《周易》、《中庸》、《孟子》的相关思想而进行创造性诠释的结果。「天道即性也」,「不知天道则何以语性」语出《横渠易说》,「性者万物之一源」重复出现于其《礼记说.中庸》和《孟子说》,即是文献佐证。关于性何以为天道,张载说:「天所以参,一太极两仪而象之,性也。」[24]参的主体是「太极」(太虚之体)和「两仪」(阴阳二气)。天道最佳的状态不是阴阳的对立,而是太极、阴、阳的和谐。但此和谐不是静态的结构,而是充满动力的动态过程。其实,两意味着争,参意味着和,「两争则弱,参和则强」(《逸周书.武顺》),是由来已久的观念。张载的突破在于把这种观念应用到天道观上,其所谓「吾儒以参为性」[25]只是「天道即性」的别种表述而已。《正蒙》中,张载从感的视角做了更为精到的阐释:「若圣人则不专以闻见为心,故能不专以闻见为用。无所不感者虚也,感即合也,咸也。以万物本一,故一能合异;以其能合异,故谓之感;若非有异则无合。天性,干坤、阴阳也,二端故有感,本一故能合。天地生万物,所受虽不同,皆无须臾之不感,所谓性即天道也」。[26]「不专以闻见为心」其实就是《正蒙.大心》所谓「大其心」,如此则能「体天下之物」「视天下无一物非我」,[27]达到这种境界的圣人之心可以无所不感。问题是,其所感是气还是性?从心与性具有关联的直接性来说,应该首先是性,但气亦在其中。既然作为天道的「干坤」、「阴阳」皆有感,其所生的万物也交感不已,而感又「皆出于性」,是「性之流也」,[28]故性与天道即为一事。

 

参、「凡物莫不有是性」——天道之性的下贯

 

在天道层面得到形上贞定的性,只有下贯至形下的人、物之上,才能真正落实。进言之,「『性』一语通常落在个体上来讲,没有个体,就不需要『性』的概念」。[29]

 

天道之性下贯至形下世界后,「凡物莫不有是性,由通蔽开塞,所以有人物之别,由蔽有厚薄,故有智愚之别。塞者牢不可开,厚者可以开而开之也难,薄者开之也易,开则达于天道,与圣人一」。[30]客观地讲,这又是对儒家性论的一大贡献。然而,张载的表述却有些含混不清。「人物之别」到底取决于性本身通蔽开塞的属性,还是取决于性向天道敞开的通蔽开塞的不同状态?是「通」「开」指向人、「蔽」「塞」指向物,还是由「通蔽开塞」的程度不同而有人性、物性之分?皆难以判断。朱熹对张载这段话很感兴趣,与其弟子端蒙、闳祖、履孙等都有过讨论,但他却判定「横渠此段不如吕与叔分别得分晓」。[31]吕大临在其《易章句》和《礼记解》中皆论及这个问题,从朱熹的引文看,他指的是《礼记解》的内容。吕大临的原文作:

 

理之所有皆吾性也。……蔽有浅深,故为昏明;蔽有开塞,故为人物。禀有多寡,故为强柔;禀有偏正,故为人物。故物之性与人异者几希,唯塞而不开,故知不若人之明;偏而不正,故才不若人之美。然人有近物之性者,物有近人之性者,亦系乎此。于人之性,开塞偏正无所不尽,则物之性未有不能尽也。己也、人也、物也,莫不尽其性,则天地之化几矣。[32]

 

吕氏之论确乎更为圆融,但其理论前提却非「性即天道」,而是「理之所有皆吾性也」,这与程颐更为接近,朱熹更加赞赏其说,原因大概就在于此。此外,「人有近物之性者,物有近人之性者」的观点以及己性、人性、物性的三分,也颇有学术价值。但「分别得分晓」的,却是朱熹之说更胜一筹:「人之性论明暗,物之性只是偏塞。暗者可使之明,已偏塞者不可使之通也」。[33]用不同的形容词分别描绘人性、物性,思路显然通畅得多。

 

诚然,孟子即提到「犬之性」、「牛之性」,且与「人之性」划清了界限,但外延更大的「物性」一词尚未提出。《中庸》虽使用「物之性」一词,却没赋予其独立性,其所谓「尽物之性」不过是通向「与天地参」之境界的功能性质的附属词。东晋僧肇在其《物不迁论》里直接用「物性」一词:「近而不可知者,其惟物性乎!」但其「物性」指万物的非有非无的空性,[34]这在实质上反倒对事物本性的存在具有否定的作用。从体用角度观之,僧肇的物性则有谈体而遗用之嫌。张载却一方面保留了《中庸》的尽人物之性的说法,另一方面把「物性」作为独立的哲学概念,赋予其「事物本来具有的内在本性」的含义:「天下凡谓之性者,如言金性刚,火性热,牛之性,马之性也,莫非固有」。[35]这一含义转换,与张载在根源的意义上使用性字有关。受「万物之一源」之性的支配,形下领域的人性也好,物性也罢,就都指向人或物的本质属性或内在规定性。有论者以宋儒性论的这一转变乃受佛教思维方式的影响。[36]单就「凡物莫不有是性」而言,这种判断尚可成立,但「人物之别」的观念却与佛教思维正相冲突,因为佛教平等看待众生之佛性,从而抹煞人性与物性的差异。而张载不止以人、物之性有异,更宣称人性优于物性:「告子言『生之谓性』,然天地之性人为贵,可一概论之乎?」[37]从其整个性论体系看,张载高扬人性的优越,和他强调「尽性」的工夫、「成性」的境界是一体贯通的。对于佛教的性论,张载的批评很尖锐:「释氏之说所以陷为小人者,以其待天下万物之性为一,犹告子『生之谓性』」。[38]也正是鉴于此,他才认为性论的建构具有「立本」的意义。换言之,人、物性之区隔也具有对抗佛老的理论目的。

 

在形下层面的性中,张载首次划出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从理论上讲,这种区分可指向人性,也可指向物性:「若草木之生亦可言气质」。[39]然而,把物性做如是分别,无论从宇宙生化还是从道德教化的角度,均无太大的理论意义。其实,张载具体讨论这个问题时,重点就在人性上。「天地之性」一词在《左传》中既已出现,然此性系指自然之性,而张载乃在道德意义上使用该词。「气质之性」则是张载创造的词汇,该说得到朱熹「极有功于圣门,有补于后学」[40]的盛赞。基于「合虚与气有性之名」的理论前提,张载说:「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41]在他看来,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分别源于虚与气。从属性上看,「天(天地之性)本参和不偏」,而落实于人身上的气(气质之性)则有「刚柔、缓急、有才与不才」[42]之分。人兼具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不仅有「刚柔缓速」的「人之气(亦可谓性)」,亦有「仁义礼智」的「人之道(亦可谓性)」。[43]

 

张载曰:「性于人无不善,系其善反不善反而已。」[44]此处的「性」当指天地之性。在价值属性上,它是纯然至善的。然而张载又以「性未成则善恶混」。[45]亦即,成性前的性是有善有恶的。那么,恶源于何处?天地之性被排除在起因之外,似乎仅剩气质之性能承担此责任。可是,气质之性的刚柔缓急在价值上是中性的,只能算作「偏」,而无所谓善恶。复杂的是,张载又确有「性犹有气之恶者为病」[46]、「气质恶者学即能移」[47]之说。既然气质之性在内在本性上是无善恶的,那「气之恶」、「气质恶」就是外在因素造成的。张载认为,这个外在因素是习:「习而为恶,亦性也」。[48]在他那里,习对于气具有直接的副作用:「气又有习以害之」。其「习」特指「自胎胞中以至于婴孩时」的人生最初阶段。关于其内涵,张载却没有清晰的说明;但他把「习」与「学」对举,将「学」规定为「及其长而有所立」之后的事情,同时指出,学者须「先学礼」,「学礼则便除去了世俗一副当世习熟缠绕」。[49]可知,礼是除去「习熟缠绕」的手段,而礼在「学」的阶段始有,在「习」的阶段尚无。这就意味着,礼的缺席是「习」致使「气之恶」的原因。而气之恶的存在,则使「尽性」的工夫成为必须。

 

肆、「尽性」——反归天道之性的修养工夫

 

对应于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张载提出两种「尽性」的修养工夫,即从正面彻见天地之性和从反面变化气质之性。在效果上,前者是「见性」,后者是「成性」;在方法上,前者是顿,后者是渐。

 

「见性」本是佛教术语,指彻见自心的佛性;在张载,则指照见本具的天地之性。二程只在与孟子作比较时引用过佛教的「识心见性」,[50]但并不接受此概念。朱熹也反对使用该词,乃至认为佛教的见性不及儒家的知性、尽性笃实:「见性本释氏语,盖一见则已矣。儒者则曰知性。既知之矣,又必有以养而充之,以至于尽」。[51]与程朱不同,见性在张载的性论中具有不可忽略的价值。《横渠易说》有两处提到见性:「善,犹言能继此者也;其成就之者,则必俟见性,是之谓圣」。「心各见本性,始为己有,苟未见性,须当勉勉」。[52]既然见性能成圣,则所见之性必是天地之性,且惟有彻见,才能真正为己所有。由于天地之性是至善的、至上的,所以见性之照见必是一见而全见,而不可能部分地见,这样,见性就是即工夫即境界的。

 

见性说玄妙难测,很难把握其工夫的入手处。故而,张载又有指向「成性」的尽性工夫。综括地说,其尽性工夫包括「知」和「礼」两方面,因张载屡提「知、礼成性」、吕大临也视之为张载的核心教学内容[53];分而言之,其尽性则包括三个方面:

 

第一,「不以见闻梏其心」。这属于知的方面。尽性,说到底要通过心。质言之,性自太虚与气直贯下来,又须由心直通上去。张载认为,只有超越见闻之知对心的束缚,才能通达万物一体之境,亦即尽性。「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54]「大」即充分扩充。「体天下之物」即置心于物中。充分扩充其心则私心不存,[55]「心能无私则能体道而尽性」。[56]张载的尽性属于其所谓德性所知的范围,即通过道德修养超越见闻小知,以充分表现道德本心,如牟宗三所说:「所谓『大其心』根本是要从『见闻之狭』中解放。解放后的道德心灵乃根本是超越的心灵,孟子所谓『本心』。」[57]

 

第二,「变化气质」。这属于礼的方面。「大其心」的用功方向是从内向外,「变化气质」的用功方向则是从外向内,两种工夫互为表里:「学者先须变化气质,变化气质与虚心相表里」,[58]「天本参和不偏,养其气、反之本而不偏,则尽性而天矣」。[59]变化气质之所以是从外向内的,在于它需要外在之礼的支撑:「使动作皆中礼,则气质自然全好」,「至于中礼却从容,如此方是为己之学。《乡党》说孔子之形色之谨亦是敬,此皆变化气质之道也」。[60]像《论语.乡党篇》所描述的孔子那样,言行举止都符合礼,就是为己之学,就是变化气质的方法。张载之所以又讲「礼所以持性」,正是因为礼是变化气质的手段,而礼具有「持性」功能的原因,则在于它本身就来源于性,因此「持性」就等同于「反本」。[61]

 

第三,「穷理」。这也属于知的方面。张载云:「『自明诚』,由穷理而尽性也;『自诚明』,由尽性而穷理也。」[62]这是对《中庸》、《易传》思想的融合。此处的后半句,曾受到程颐的质疑:「『由诚以至明』,则不然,诚即明也」。[63]实则,张载自有他的道理,「先从学问理会,以推达于天性也」的「自明诚」固然行得通,「先自其性理会来,以至穷理」的「自诚明」[64]在理论和实践上也都说得过去。况且,这与《中庸》之「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是一脉相承的。穷理、尽性在张载那里是双向互促的。原因在于,从根据的层面看,形下的理与性都是天道之性的落实,从体验的角度说,穷人伦之理所体会到的父子兄弟间的亲切感,与尽性所体知的万物一体的亲切感,也是同质的。

 

尽性具有阶段性:「三十器于礼,非强立之谓也。四十精义致用,时措而不疑。五十穷理尽性,至天之命,然不可谓之至,故曰知。六十尽人物之性,声入心通。七十与天同德,不思不勉,从容中道」。[65]撇开其他不论,仅就尽性而言,即存在穷理尽性、尽人物之性、与天同德三个阶段。与天同德是尽性的极致,是一种境界,为了与过程意义的尽性工夫区别开来,张载另用「成性」称呼这种完成形态的境界。然「『成性』之实义即在『尽性而天矣』。如此,『成性』与『尽性』同属一事」。[66]换言之,尽性的极致,与成性同一。然而,成性的出场意味着尽性的退隐,性在此时已由工夫领域转至境界领域。

 

伍、「成性」——与天为一的修养境界

 

「成性」一词来自《周易》,本指成就好的德性,而与境界了无干涉。「以《易》为宗」的张载之学,则在境界的意义上发挥此说。

 

成性的至高境界,不可能是所有人都能够达到的,甚至不可能是所有人的追求。按冯友兰的说法,境界高低与人的「觉解」程度相关,「其需要觉解多者其境界高,其需要觉解少者,其境界低」。[67]张载的见性之「见」及达到成性的「大其心」「穷理」,可以理解为宽泛意义的觉解;而其成性境界,则与冯友兰的天地境界约略相当。

 

在张载眼中,成性有「一节而成性」和「于大以成性」之分。[68]「一节而成性」,源于孟子分别把伯夷、柳下惠、伊尹和孔子称作圣之清者、圣之和者、圣之任者和圣之时者。张载发挥孟说,认为夷、惠「犹有倚」,且「亦未变其气」;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于气上成性」,因为「清和为德亦圣人之一节」,不同的是,「圣人不倚着于此,只是临时应变,用清和取其宜」。[69]《孟子说》中,张载则改「圣人之一节」为「仁之一端」:「伯夷、伊尹、柳下惠皆称圣人,出于仁之一端,莫非仁也。三子者各以是成性,故得称仁」。[70]两种说法都旨在说明伯夷、柳下惠等「有所偏」。「偏」的原因,张载从两个视角加以分析:其一,从本性上看,清、和「犹是性之一端,不得全正」,[71]故偏;其二,从认知的角度看,偏是因为不了解「费而隐」的君子之道,「若知君子之道亦不入于偏」。[72]张载喜欢用「一节」形容修养过程的某个阶段,「圣人之一节」的提法则表明,即使同为圣人,也存在个体差异。

 

「于大而成性」之「大」所以可能,在张载,乃基于「无我」:「无我而后大,大成性而后圣」。[73]此「无我」,相当于孔子的「毋四」。简单地说,就是没有私意、私欲和物我之分,「天地合德,日月合明,然后能无方无体,然后无我」。[74]「大」的特征有「可为」、「不骄」[75]等。「大」与「圣」已很接近,甚至难以分别,但仍有形迹可寻,故可加思勉之功;大到化的程度,则了无迹象,不思而得,位天德而成性跻圣。

 

张载的成性有多维度的呈现。首先,圣人是成性的人格呈现。成性之前,有学者、颜子的阶段:「由学者至颜子一节,由颜子至仲尼一节,是至难进也」,[76]关于学者,张载说:「学者之心出入无时,记得时存,记不得时即休,如此则道义从何而生!」[77]以「成性存存,道义之门」为标准,学者远未成性。颜子则「勉勉于非礼勿言,非礼勿动」,[78]「心粗」,[79]仍未成性。借助对《周易》干卦的注释,张载绘制了颜子和仲尼的不同面貌。他以龙比喻圣德,认为颜子是潜龙,对应于干卦的初九爻,尽管有「未肯止于见龙」亦即追求成性的品格,但「以其德,其时则须当潜」;干卦之九二至九四爻「皆言所遇之时」,「至九五则是圣人极致处,不论时也」,然而,九二、九三都是大人之事,不能认为「四胜于三,三胜于二,五又胜于四」,因为处于九五爻的圣人犹飞龙在天,「不可阶而升也」。[80]其次,「恶尽去」是成性的价值呈现。尽性之极是至善,而至善已超越善恶的对待,因此不能再用善来命名,而称之为成性:「性未成则善恶混,故亹亹而继善者斯为善矣。恶尽去则善因以成,故舍曰善而曰『成之者性也』」。[81]再次,「自然」是成性的状态呈现。成性作为一种位天德的境界,一旦契入,即不会退转,因为它不只是「知」,而是「位」,「是实到为己有也」,[82]因而也就不再需要思勉的工夫:「所谓圣者,不勉不思焉者也」。[83]与仁人「须索做」不同,成性之后「从心皆天」,德盛仁熟,自然而然。这种状态,张载又称之为「穷神知化」,并把它与尽性的「入神」区别开来:「穷神是穷尽其神也,入神是仅能入于神也」。[84]臻至穷神知化,就能与天为一。

 

陆、结语

 

张载之性始从天道下贯,终又回归与天道为一。他提出了两个看似矛盾的命题「性即天道也」及「性与天道合一存乎诚」。[85]「即」是等同之义。既等同,又何来「合一」?究其实质,前者是存在论意义的,属天道论,其性是天道之性;后者是境界论意义的,属人道论,其性是形下之性。境界意义的「合一」之所以必要,是因为天道之性曾下贯到形下层面,形成了具有形气之私的人、物之性。由之,通过尽性工夫达到成性境界,就成了内在需求。张载认为,诚就是成性的标志:「诚,成也,诚为能成性也」。[86]如是,性与天道合一也就是成性的标志。故而,张载的两个命题非但不矛盾,而且相互呼应。进言之,这也是张载天人关系论在其性与天道问题上的反映。在天人关系上,他一方面主张「天人之本无二」,[87]描述本来存在状态,另一方面提倡「天人合一」,展现修养后所达到的境界。正是基于在性与天道、天与人关系上的如上理念,张载才打破了秦汉以来学者「知人而不知天,求为贤人而不求为圣人」[88]的弊端,而通向成圣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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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张载,《语录》中,《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页323。
 
[2] 张载说:「今之言性者,汗漫无所执守,所以临事不精。学者先须立本。」(张载,《语录》中,《张载集》,页324。)
 
[3] 张伯行,〈序〉,载《张横渠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页1。
 
[4] 牟宗三,《心体与性体》第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页357。
 
[5] 牟宗三,《才性与玄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页8、16、21。
 
[6] 张载,《横渠易说.说卦》,《张载集》,页234。
 
[7] 张载,《正蒙.干称》,《张载集》,页63。
 
[8] 吴震,〈张载道学论纲〉,《哲学研究》12(2020): 42。
 
[9] 林乐昌,〈论张载对道家思想资源的借鉴与融通——以天道论为中心〉,《哲学研究》2(2013): 38。
 
[10] 张载,《正蒙.太和》,《张载集》,页9。
 
[11] 张载,《横渠易说.系辞上》,《张载集》,页207。
 
[12] 张载所云「虚无穷,气有限」表明,虚、气二者在性质上是不同的。他进而指出,「若谓虚能生气」,就与老子的「有生于无」一样,陷入了「体用殊绝」(张载,《正蒙.太和》,《张载集》,页8)。这恰可反显张载的太虚与气的体用不二的关系。关于此点,丁为祥论之颇详。请参见丁为祥,《虚气相即——张载哲学体系及其定位》(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页59-70。此外,关于张载的天道观,还有张岱年的气本说、牟宗三的太虚神体说、唐君毅的虚气不二说……等。
 
[13] 张载批评佛老的性论说:「庄、老、浮屠为此说久矣,果畅真理乎?」(张载,《正蒙.干称》,《张载集》,页63。)
 
[14] 牟宗三,《宋明儒学的问题与发展》(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页9。
 
[15] 张载,《正蒙.诚明》,《张载集》,页21。
 
[16] 王植,《正蒙初义》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97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页2-3。
 
[17] 张载,《正蒙.太和》,《张载集》,页7。
 
[18] 张载,《正蒙.神化》,《张载集》,页16。
 
[19] 张载,《正蒙.太和》,《张载集》,页9。
 
[20] 张载,《性理拾遗》,《张载集》,页374。
 
[21] 张载,《正蒙.干称》,《张载集》,页63-64。
 
[22] 张载,《正蒙.太和》,《张载集》,页9。
 
[23] 张载,《正蒙.干称》,《张载集》,页63。
 
[24] 张载,《正蒙.参两》,《张载集》,页10。
 
[25] 张载,《横渠易说.说卦》,《张载集》,页234。
 
[26] 张载,《正蒙.干称》,《张载集》,页63。
 
[27] 张载,《正蒙.大心》,《张载集》,页24。
 
[28] 张载,《横渠易说.系辞上》,《张载集》,页200。
 
[29] 杨儒宾,《儒家身体观》(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1999),页344。
 
[30] 张载,《性理拾遗》,《张载集》,页374。
 
[31]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九十八,页2515。
 
[32] 吕大临,《礼记解》,《蓝田吕氏集》(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页109-110。
 
[33]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四,页57。
 
[34] 僧肇继承印度中观学派的缘起理论,认为事物缘聚则有,缘散则无,因而在本性上是非有非无的空:「欲言其有,有非真生;欲言其无,事象既形」(《不真空论》)。
 
[35] 张载,《性理拾遗》,《张载集》,页374。
 
[36] 李存山,〈中韩儒学的「性情之辨」与「人物性同异之辨」〉,《道德与文明》5(2017): 9。
 
[37] 张载,《孟子说》,《张子全书》(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页446。
 
[38] 张载,《语录》中,《张载集》,页324。
 
[39] 张载,《经学理窟.学大原上》,《张载集》,页281。
 
[40]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86),页70。
 
[41] 张载,《正蒙.诚明》,《张载集》,页23。
 
[42] 张载,《正蒙.诚明》,《张载集》,页23。
 
[43] 张载,《语录》中,《张载集》,页324。
 
[44] 张载,《正蒙.诚明》,《张载集》,页22。
 
[45] 张载,《横渠易说.系辞上》,《张载集》,页187。
 
[46] 张载,《语录》下,《张载集》,页329。
 
[47] 张载,《经学理窟.气质》,《张载集》,页266。
 
[48] 张载,《孟子说》,《张子全书》,页445。
 
[49] 张载,《语录》下,《张载集》,页329-330。
 
[50] 程颢、程颐,《遗书》卷十三,《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页139。
 
[51] 朱熹,《杂学辨》,《朱子全书》第2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页3478-3479。
 
[52] 张载,《横渠易说.系辞上》,《张载集》,页187、188。
 
[53] 吕大临,《横渠先生行状》,《蓝田吕氏集》,页749。
 
[54] 张载,《正蒙.大心》,《张载集》,页24。
 
[55] 张载认为「(私)心存,无尽性之理」。(《正蒙.大心》,《张载集》,页26。)
 
[56] 王植,《正蒙初义》卷七,页2。
 
[57] 牟宗三,《心体与性体》第1册,页458。
 
[58] 张载,《经学理窟.义理》,《张载集》,页274。
 
[59] 张载,《正蒙.诚明》,《张载集》,页23。
 
[60] 张载,《经学理窟.气质》,《张载集》,页265、269。
 
[61] 张载,《经学理窟.礼乐》,《张载集》,页264。
 
[62] 张载,《正蒙.诚明》,《张载集》,页21。
 
[63] 程颢、程颐,《遗书》卷二十三,《二程集》,页308。
 
[64] 张载,《语录》下,《张载集》,页330。
 
[65] 张载,《论语说》,《张子全书》,页407。
 
[66] 朱建民,《张载思想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89),页100。
 
[67] 冯友兰,《新原人》(上海:商务印书馆,1946),页34。
 
[68] 张载,《横渠易说.干》,《张载集》,页78。
 
[69] 张载,《语录》中,《张载集》,页318。
 
[70] 张载,《孟子说》,《张子全书》,页447。
 
[71] 张载,《横渠易说.系辞上》,《张载集》,页192。
 
[72] 张载,《语录》中,《张载集》,页322。
 
[73] 张载,《正蒙.神化》,《张载集》,页17。
 
[74] 张载,《横渠易说.坤》,《张载集》,页80。
 
[75] 张载,《正蒙.神化》,《张载集》,页17。
 
[76] 张载,《经学理窟.义理》,《张载集》,页278。
 
[77] 张载,《经学理窟.气质》,《张载集》,页267。
 
[78] 张载,《经学理窟.礼乐》,《张载集》,页264。
 
[79] 张载,《经学理窟.义理》,《张载集》,页274。
 
[80] 张载,《横渠易说.上经.干》,《张载集》,页75-76。
 
[81] 张载,《横渠易说.系辞上》,《张载集》,页187-188。
 
[82] 张载,《横渠易说.上经.干》,《张载集》,页77。
 
[83] 张载,《孟子说》,《张子全书》,页444。
 
[84] 张载,《横渠易说.系辞下》,《张载集》,页216。
 
[85] 张载,《正蒙.诚明》,《张载集》,页20。
 
[86] 张载,《横渠易说.系辞上》,《张载集》,页192。
 
[87] 张载,《正蒙.诚明》,《张载集》,页22。
 
[88] 脱脱,〈张载传〉,《宋史》卷427(北京:中华书局,1977),页12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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