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小镇做题家”有寸进的社会,才会充满活力

栏目:钩沉考据
发布时间:2022-07-16 00:24:50
标签:小镇做题家
吴钩

作者简介:吴钩,男,西历一九七五年生,广东汕尾人。著有《宋:现代的拂晓时辰》《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宋仁宗:共治时代》《风雅宋:看得见的大宋文明》《宋神宗与王安石:变法时代》等。

“小镇做题家”有寸进的社会,才会充满活力

作者:吴钩

来源:作者赐稿

          节选自吴钩《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

 

 

 

研究者一般用“代际收入弹性”来评估一个社会的阶层固化程度,“代际收入弹性”最高为1,指子代的经济地位完全取决于父代;“代际收入弹性”最低为0,指子代与父代的经济地位完全不相关。“代际收入弹性”为0,必定是急剧变动的乱世;“代际收入弹性”为1,则必是死寂、凝固的社会,两者皆不可欲。正常社会的“代际收入弹性”一般都处于0与1之间,数值越小,说明社会流动性越高;反之,则说明阶层固化程度越高。

 

如果用“代际收入弹性”衡量宋代社会,我们会得出一个怎样的印象呢?宋人自己说:“贫富无定势”,“富贵盛衰,更迭不常”,“贫者富而贵者贱,皆交相为盛衰矣”。可见宋代的“代际收入弹性”应该不会很高。不过,宋代社会也存在着很多才俊辈出、薪火相承的百年望族,“代际收入弹性”不会很低。今天我想跟你说的便是其中一个百年望族——河南吕氏。

 

这个家族在北宋时期诞生了四位宰相:吕蒙正为太宗朝与真宗朝的宰相,吕夷简(吕蒙正之侄)是仁宗朝的宰相,吕公弼(吕夷简之子)是英宗朝的副枢密使、神宗朝的枢密使(相当于副宰相),吕公著(吕公弼之弟)也是神宗朝的枢密使,还是哲宗朝的宰相(以后我们还会讲到吕公著的故事)。此外,吕好问(吕公著之孙)是高宗朝的尚书右丞,也属于执政官。所以南宋人王明清在《挥麈录》中大发感慨:本朝吕氏一家“相继执七朝政,真盛事也。”元人修《宋史·吕夷简传》,也说:“吕氏更执国政,三世四人,世家之盛,则未之有也。”

 

不过南宋时,吕氏家族在政治上的地位已不复显赫,但吕家又在文学与学术上延续了家族的荣耀,如吕好问之子吕本中是南宋前期的著名诗人;吕本中的侄孙吕祖谦是南宋中期的著名学者。从吕蒙正拜相至吕祖谦逝世,大约是两百年的时间,也就是说,河南吕氏家族在政治或文化领域至少引领了两百年风骚。非常不简单。

 

有意思的是,吕氏家族荣耀的开创者——吕蒙正未达之时,却是一名寄人篱下的穷孩子,换成现在流行的说法,就是所谓的“小镇做题家”。他能凭着后天的努力登上相位,改变自己以及家族的命运,本身便反映了宋代社会的阶层流动性。

 

如果你对传统戏曲略有了解,应该听说过一个很有名的剧目“寒窑记”。相传南宋时南戏便有《寒窑记》,元代的王实甫将其改编成杂剧《吕蒙正风雪破窑记》,明代文人王錂又改编成传奇《彩楼记》,现在的川剧、京剧、秦腔均保留有“寒窑记”剧目。

 

 

 

“寒窑记”的主角正是吕蒙正,说的是吕蒙正年轻时,因为一贫如洗,与好友寇准同在“洛阳城外破瓦窑中居止”。一日,二人听说洛阳城的刘员外家“结起彩楼,要招女婿”,便结伴前去看热闹,心想“等他家招了良婿之时,咱二人写一篇庆贺新婿的诗章,他家必不虚负了咱,但得些小钱钞,就是咱一二日的盘缠”。谁知刘员外的女儿刘月娥对吕蒙正一见倾心,将绣球抛入吕蒙正的怀里。刘员外见吕蒙正是个居住在破窑里的穷书生,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打算“与他些钱钞,打发回去罢”。但刘月娥心有所属,说,“父亲,您孩儿情愿跟将他去。”刘员外苦口相劝,女儿却心意已决,最后刘员外一怒之下,将女儿赶至吕蒙正的破瓦窑。

 

当然,戏曲故事不可当真,“寒窑记”其实是民间文人编造出来的,历史上的吕蒙正并未娶过刘姓女子,据富弼《吕文穆公蒙正神道碑》,吕蒙正“初娶宋氏,封广平县君。再娶薛氏,封谯国夫人。皆殁于公之先”。他的结发妻子姓宋,继室姓薛。

 

但“寒窑记”的故事也有所本。吕蒙正居住的地方,的确跟寒窑没什么区别:按南宋叶梦得《避暑录话》的记载,少年吕蒙正“羁旅于外,衣食殆不给,龙门山利涉院僧识其为贵人,延致寺中,为凿山岩为龛居之”。按邵伯温《邵氏闻见录》的说法,“吕文穆公讳蒙正,微时于洛阳之龙门利涉院土室中,与温仲舒读书。其室中今有画像。”总而言之,少年吕蒙正无家可归,居住的地方是洛阳龙门山利涉院的一处窑洞或山洞。与他一起在窑洞里读书的,是一个叫做温仲舒的朋友,而不是戏曲所说的寇准。

 

吕蒙正原本可以不用住窑洞,因为他的父亲吕龟图并不是穷苦平民,而是宋朝的起居郎,一个下层文官。只是这吕龟图官儿虽小,官僚的臭毛病却不小,“多内宠”,讨了几房小妾,对正室刘氏(即吕蒙正之母)极看不顺眼,之后更是以“不睦”为由,将刘氏连同吕蒙正一并赶出家门。少年吕蒙正与母亲无处投靠,“颇沦踬窘乏”,不得不寄宿于利涉院山寺的窑洞。

 

吕蒙正母亲姓刘,被夫家逐出门,住在窑洞,这经历与戏曲“寒窑记”中的刘月娥有几分相似,所以有人认为刘月娥的原型正是吕蒙正的母亲刘氏。

 

现在网上有一个很火的流行词,叫做“吃瓜群众”,用来指称看热闹的草根。被父亲遗弃的吕蒙正却连“吃瓜群众”都不如。话说有一日,他在伊水岸边赶路,正唇焦舌干呢,“见卖瓜者,意欲得之,无钱可买。其人偶遗一枚于地,公怅然取食之”。穷得连一片甜瓜(也可能是西瓜)都买不起,只好捡起别人丢弃在地的一片烂瓜皮解解渴。后来吕蒙正当了宰相,“买园洛城东南,下临伊水,起亭以‘饐瓜’名焉,不忘贫贱也”。“饐瓜”就是烂瓜片的意思。吕蒙正盖这个亭子告诫自己与家人:富贵不忘贫贱。

 

少年贫贱的吕蒙正后来之所以能够进入政府,并且成为政府首脑——宰相,从个人的角度来说,当然是得益于他寒窗苦读的努力;从制度的角度而言,则应归功于当时社会存在着一个制度化的上升通道。这个制度化的社会上升通道,便是科举制。

 

在科举制度出现之前,中国汉代主要以察举制选拔社会精英进入政府,所谓察举,是说地方长官负责在辖区内发现人才并举荐给国家。但到东汉末年时,由于请托盛行,察举制已丧失了选拔人才的功能:“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魏晋开始改察举制为九品中正制,在州郡设中正官,按家世门第、道德才能品评地方士人,供朝廷授官。但很快中正官便被世族门阀把持,“高门华阀有世及之荣;庶姓寒人无寸进之路。选举之弊,至此而极”,出现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严重阶层固化。

 

这一等级森严的阶层固化是被科举制冲破的。科举始创于隋代,是一种跟察举不一样的公务员选拔制度。从字面的含义看,“科举”是“分科举人”的意思,不过察举制也“分科举人”,汉代察举设有“孝廉”、“秀才”、“孝弟力田”、“贤良方正”诸科;而且察举制也有考试的程序,东汉时改革察举制,要求“儒者试经学,文吏试章奏”。其实,科举制有别于察举制的关键点,并不在“分科举人”与考试,而是其开放性:察举制的选举权集中于地方长官手里,科举制则允许士子怀牒自荐、自由报考,然后以考试成绩任去留。

 

史有明载的第一次科举考试,是在隋炀帝时代:“近炀帝始置进士之科,当时犹试策而已。”当时的进士科考试要试“对策”,至于是否可以自由报考,则不得而知。唐承隋制,继续推行科举制,并确立了科举考试的基本制度:考试一般分为“解试”与“省试”两级,解试由州郡政府主持,当地士子自由报考,考试获通过的士子取得一个“解额”,可参加中央政府举行的省试,省试及第,即具备了授官的资质。宋承唐制,但增加了殿试,仁宗朝之后,殿试一般不黜落,只排定名次。

 

隋唐科举录取的人数极为有限,“秀异之贡,不过十数”。宋初取士也是每榜不过十数,宋太祖时代共开科15榜,共取进士181人、诸科168人,平均每榜取士不足24人。到了宋太宗时代,科举录取的人数扩大了10倍以上。太宗皇帝开疆拓土的能力与功绩不及乃兄宋太祖,不过他带领宋王朝完成了从“武功开国”到“文治天下”的转型。他继位次年,即太平兴国二年(977)举行的科举考试,录取进士109人、诸科207人,另有191人考试未及格但“赐及第”,共取士507人,是史无前例的一次科考“扩招”。

 

太平兴国二年的科考,宣告一个全面通过科举取士的时代自此来临。

 

 

 

宋朝是历史上第一个全面以科举取士的时代,据研究者统计,两宋三百余年,总共通过科举考试录取进士及诸科登科人数超过10万名,是唐—五代登科总人数的近10倍、元代的近100倍、明代的近4倍、清代的3.8倍。

 

也是在太平兴国二年的科举考试中,三十四岁的吕蒙正崭露头角,夺得了殿试状元(他的叔叔吕龟祥同年进士科及第,但吕龟祥成就不大,只当过知州)。仅仅过了六年,吕蒙正便被任命为参知政事,当时他才四十岁。有人对这位年轻的副国级很不服气,一日吕蒙正“入朝堂,有朝士于帘内指之曰:‘是小子亦参政邪?’蒙正佯为不闻而过之。其同列怒之,令诘其官位姓名,蒙正遽止之”。罢朝后,同僚还在替吕参政抱不平,说,今天就应该查查是谁说怪话。吕蒙正说:“若一知其姓名,则终身不能复忘,固不如毋知也。且不问之,何损?”大家听了,都很佩服吕参政的气量,“皆服其量”。

 

又过了几年,端拱元年(988),宰相李昉罢相,吕蒙正“拜中书侍郎兼户部尚书、平章事,监修国史”,成为政府首脑——宰相。按宋朝惯例,宰相之子可以荫补为正五品的员外郎,吕蒙正拜相时不到五十岁,儿子才几岁,坚决请辞恩荫儿子五品官秩:“臣忝甲科及第,释褐止授九品京官。况天下才能,老于岩穴,不沾寸禄者多矣。今臣男始离襁褓,膺此宠命,恐罹阴谴,乞以臣释褐时官补之。”——我当年高中状元,第一次授官也是九品,况且天下才俊老于民间、未获朝廷赏识者不在少数,现在如果让一个刚离襁褓的小子沾宰相老子的光得到五品官秩,恐怕他无福消受,反损了他的福德。请荫补他一个九品官秩就可。其后,宰相之子仅恩荫九品“遂为定制”。

 

大中祥符元年(1008),吕蒙正已经致仕,闲居于洛阳。宋真宗祀汾阴,途经洛阳,专程拜访了吕家,“锡赉有加”,还问吕老先生:“卿诸子孰可用?”皇帝的言下之意,当然是表示他将会重用吕爱卿的子孙。吕蒙正却说:“诸子皆不足用。有侄夷简,任颍州推官,宰相才也。”宋真宗记住了“吕夷简”这个名字。后来吕夷简果然于宋仁宗朝拜相。不过吕夷简也是科举出身,并非荫补得官。

 

我们不妨仿照“代际收入弹性”一词,造出一个“代际权力弹性”的概念,用来评估恩荫制与科举制。毫无疑问,恩荫制体现了一种非常高的“代际权力弹性”:一名乳臭未干的官宦子弟,可以凭着父荫获得五品官秩,十年寒窗苦读的贫家子弟听了,岂不是要哭晕在厕所?不过,吕蒙正的谦抑,毕竟降低了“代际权力弹性”。

 

而且,宋代的荫补官在任职、升迁诸方面都受到限制,包括不得任台谏官、两制官、史官与经筵官,有机会擢升至高层的荫补官很少见。这也是对“代际权力弹性”的控制。宋朝一些有才气、有骨气的官宦子弟,自己其实并不愿意沾老子的光,主动放弃了荫补,选择走科举考试之路,如宰相李昉之子李宗谔,“七岁能属文,耻以父任得官,独由乡举,第进士,授校书郎。明年,献文自荐,迁秘书郎、集贤校理、同修起居注”。

 

科举则是一种“代际权力弹性”非常低的制度,很大程度上抵消了恩荫制带来的“代际权力弹性”,防止社会阶层固化。在宋代,科举取士始终是主流,荫补只是一种补充性的安排。

 

正是有了科举制度,没有父荫可以沾光、也没有贵戚可以举荐的吕蒙正才可以通过正常的制度通道,被选拔进政府,乃至晋升为政府领袖。吕蒙正并不是特例,我们再来看看宋仁宗朝主持“庆历新政”的三位重要推手:宰相杜衍、参知政事范仲淹、谏官欧阳修。杜衍自幼失怙,母亲改嫁钱氏,少年时投奔母亲,却不容于继父,生活非常落魄,以帮人抄书为生;范仲淹两岁丧父,之后随母亲改嫁朱氏,读书时以稀粥为食,“人不能堪,仲淹不苦也”;欧阳修也是四岁时失去父亲,“家贫,至以荻画地学书”,家里穷得买不起纸笔,只好用荻草在地上练习写字。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