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如岗如川——亲炙恩师张祥龙先生的感念

栏目:纪念张祥龙先生、纪念追思
发布时间:2022-07-26 21:27:13
标签:悼念张祥龙先生

如岗如川——亲炙恩师张祥龙先生的感念

作者:李旭(浙江社科院)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表

时间:西元2022年7月25日


张老师在课堂上

 

恩师张祥龙先生仙逝已近五十天,这些天里,不时地回忆亲炙恩师的点点滴滴,听老师讲课、讲座的音像,一边也看老师故旧门生的回忆文字,一个个片段汇聚起来,越发生出“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感慨,自己原先与老师的有限接触所感知到的,只是大河的一曲、山脉的一面而已,也越发痛惜老师在世时没能珍惜亲炙受教的宝贵机会,而今阴阳两隔,不再能蒙受江汉一般的洗濯、秋阳一般的炙烤了。恩师虽然以哲学教授的身份行于世,但留给我们的远不只是概念思辨、逻辑论证的专家著述,而是让自己穷究、体证的哲理获得了饱满的生命、身体与形象。如果用恩师所重视的“象”来形容的话,大概可以说恩师的为学为人既象一眼清泉、一道川流,又象一道绵亘的山脉,既有智者的灵动活泼,也有仁者的温厚庄严。就不才的亲炙感知而言,老师早年的为学为人更多“乐水”的道家的一面,越到晚年越显出更多“乐山”的仁者风范。老师热爱大自然,热爱山川本色,暇日喜欢带家人、学生登临旷望,曾卜居于北京延庆海坨山之麓,自号“海坨山人”。在人生理想方面,老师也特别心仪“性本爱丘山”的陶渊明,心仪陶渊明的“桃源气象”,在西方哲人中,则倾慕《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在其《中西印哲学导论》这一巨著中,还别出心裁地以梭罗作为尾声。老师活泼而庄严的学思道路中实有华夏古老山川的滋养,与山川有缘,得山川灵秀之源。

 

张老师应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之邀游历考察西藏

 

一 保持源头的沛然与清澈

 

(2022年5月31日所写,当时老师病情已在垂危之际,不再能与诸弟子单独直接交流,老师大弟子黄启祥兄建议诸位同门各自回忆受学于老师的经历感想,由老师的家人念给老师听。)


 

我最初听老师的课是在1998年的冬季学期,硕士刚入北大就有幸听到了张老师的课,课名应该是“中西哲学比较”,记得讲到了毕达哥拉斯数本原思想与周易象数思想的比较,课堂上还拿了火柴盒棍演示算卦。上课在北大静园三院。老师的课很吸引人,除了内容外,还有老师投入讲课的声容情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讲的“现身情态”)。老师的讲课很有激情,对讲述内容的理解饱含感情。但这种汹涌激情又是清澈的,没有半点混浊,一如老师清亮而富于磁性的音色。

 

后来选了张老师做硕士导师,与同门宫睿一起给张老师做助教,在北大昌平园听老师给大一学生讲西方哲学史(就是在那门课上最早认识师弟李俊),再一次感受到老师讲课的声情并茂。记得老师讲古希腊自然哲学家一波接过一波的本原学说时打了个比方,说就象春天一拔换过一拔的繁花盛开。讲到赫拉克利特的“自然喜欢躲藏起来”时,老师猛地做了一个转身背对学生的动作。但老师的声情并茂又很自然,没有一点取悦学生的意思。这是老师的思想激情不容已的发动,沛然如泉,澄澈如泉。

 

毕业后听老师讲课和讲座的机会少了,但每次拜访老师,或者师门聚会时,与老师叙谈,仍能感觉到当年听课时老师思想之泉的涌动。老师平常话不多,更多时在默默地听我们说,有正襟危坐之感。而一旦说到老师心动的话题,顿时就会有思想之流汩汩滔滔,清澈而热烈,回味之间,尤如在长白山泡天然温泉。

 

老师与师母的合影

 

记得有一次春节,与在深圳听过我西方哲学史课的赵达到老师延庆的家中拜访,聊到附近山里的溪流,老师的热情顿时高涨,描绘起雨季时溪流的姿态,河边的各种植物,老师还会带着植物图谱去认。除了对家对亲人的深情,对思想学问的激情,最激发老师热情的大概就是大自然,就是山野。可惜我读硕士的时候同门还不多,没有机会和老师一起爬北京附近的山。

 

2016年春节在延庆看望张老师

 

老师对纯思想的追求充满激情,待人接物看似平淡,但不经意间却会实实在在地给学生以关爱。我来浙江省社科院工作之后,孤陋寡闻,长时期与哲学界、包括现象学界很少往来,很少参加现象学的会议,是后来张老师转发了现象学年会的通知,建议我参加,我与现象学界同仁的交往才相对多起来。

 

近几年来,我蒙师教之恩最深的是去年夏天老师为拙著《心之德业》作序。老师通读了拙著全稿并做了详细的批注,既有嘉许,也有恳切的批评。老师在序中特别批评了我对耿宁先生良知三义说的盲从,反对将知善知恶的良知(耿宁称之为“对本己意向中的伦理价值的直接意识”)看做孝弟恻隐之良知(耿宁称之为“向善的秉性”)的更高阶段,认为后者只是随附前者,并警示后学,如果脱开了自发的向善情感,“良知本体”之类的思辨可能滑向“漂白、自欺和狂妄”。这个告诫对我有震聋发聩之效,值得终生铭记。老师还特别标举王阳明的“知行合一”之说,认为相对后来的“致良知”学说更是阳明学命脉所在。我表达了一些对老师的异议,与老师邮件往来探讨数通,老师不以为忤逆冒犯,耐心疏陈指教,挚诚不倦之心、宽厚平实之怀,令我赬然有愧。

 

“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曝之,皓皓乎不可尚矣。”老师对曾子赞孔子的这段话颇为倾心(《儒家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册第四讲“曾子之孝与《大学》古本蕴义”有精到阐述)。从游张老师二十几年来,我也越来越深地感觉到“江汉以濯之”的清澈与浩荡,那是永葆赤子之心的诚意涌动,是淡泊世俗名利的澄澈无邪,是回到本源、保持住本源的沛然介然。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本源与本源之间的激荡交汇总是一再开启,并将发皇光大、涌流不尽。

 

2016年现象学年会后老师、师母与师门弟子一起登济南兴隆山

 

二 泰山其颓仰弥高:恩师张祥龙先生与中华道术的旧邦新命

 

(2022年6月25日上午在青浦古典学舍张祥龙老师纪念会上的发言,由毕业于同济大学哲学系、现于中国社科院哲学所读博士的窦建英同学记录整理。)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孔子独许为好学的弟子颜渊如是感叹夫子之道。不肖如某,何敢望颜子,但恩师驾鹤西去之际,回想从游先生之路,披读先生之书,聆听先生讲课音像,最心有戚戚的还是颜子的弥高弥坚之叹,只是先生已永远只能瞻之在前,不会忽焉在后了。

 

我于一九九八年秋季入北京大学哲学系,有幸在入学第一学期就听到了张老师的中西哲学比较课,被老师充满激情活力的授课吸引,第二学期选导师时选了张老师。之后还听了张老师的现象学导论课,以及西方哲学史课(因为做助教的缘故)。说来惭愧,除了感觉老师讲课的生动与投入之外,对老师思想的深度、力度感知并不深。那时老师已经出版的主要著作就是《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后来还有《海德格尔传》。当时也感觉到了老师思想的独到,但并未全然真切地领受,特别是对老师以“缘在”译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Dasein这一思路,并未理解、认同。

 

硕士毕业后我来了杭州工作,与老师的联系少了。但每次去北京,基本上都会去看望老师。二零零七年年底,我与妻子在北京举办婚礼,请张老师出席。说实话,当时我邀请张老师的时候心里还有些忐忑,由于各种原因,我没有选择继续跟随张老师读博士,心里嘀咕张老师会不会不那么认我这个不肖弟子呢?没想到张老师慷慨地答应了,还在我们的婚礼上讲了话,引《中庸》的“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指出要成为儒家的君子、仁者,缺乏夫妇婚姻生活的环节是不完整的,勉励我们以夫妇家庭之道为起点体悟天地造化的终极哲理。

 

还有一件事回忆起来让我特别感喟于老师的宽厚。1999年春天我选择了张老师做硕士导师后,老师曾表示过希望我学梵语,如果将来从事中西哲学比较研究,这是有必要的。张老师自己在美国读博士时对印度思想有深入了解,但没有系统学过梵文,颇以为憾。但是我没能听从张老师的建议,主要是因为想先深入一点研究德国哲学和古希腊哲学,所以先选修了德语和古希腊语(靳希平老师给我们开的)。张老师并没有计较我的自作主张,2000年初夏还特意托美国友人购了一本Liddell and Scott版的《希腊语英语词典》送我(罗念生、水建馥编的《古希腊语汉语词典》2004年才出第一版)。

 


 

本世纪初的几年,张老师逐渐进入了学术的高产期,除了关于现象学、西方哲学的讲课稿之外,出版了好几部关于中国古代哲理,特别是儒家哲理的书:《从现象学到孔夫子》、《思想避难:全球化中的中国古代哲理》、《复见天地心:儒家再临的意蕴与道路》、《<尚书尧典>解说:以时、孝为源的正治》、《家与孝:从中西间视野看》等等。张老师把自己最关切的中华古哲理展现在了这些著作中。也是在这个时期,张老师提出了要建立儒家文化保护区的想法,可见张老师以复兴中华古道为己任的使命感与忧患意识。

 

2019年,商务出版张老师四卷本的《儒家哲学史讲演录》,从孔子、子思、孟子、荀子一直讲到王阳明与罗近溪,对两千年的儒学史中重大关节、重要人物都有自己独到的阐发。读了这套讲演录,深感老师学问的扎实、精到,自己太疏忽懒惰了,已远跟不上老师的步伐。

 

张老师最后一本生前公开出版的著作是《中西印哲学导论》,这本书是由给哲学系大一学生所开的哲学导论课(最初是在北大,后来在山东大学也开过)讲课稿所编成,从中可见当年我读硕士时所听的那门中西哲学比较课的影子,但是思想的独到、系统、深入已远非当年可比。这本《中西印哲学导论》与四卷本的《儒家哲学史讲演录》,一纵一横,展开了张老师统绪分明又恢弘开阔的哲思世界。在我们面前有待打开的这个世界不只是一座高峰,而是一道绵亘深远、纵横交错的山脉。

 

张老师有很强的儒家文化认同。刚刚柯小刚老师也讲过。他的认同很深厚,同时视野也很开阔。这种开阔既表现在他对中西印经典的持续研读,也体现在他对中外文学、乃至各种前沿的实证科学的广泛兴趣。《儒家哲学史讲演录》体现了他对儒家的深刻认同,《中西印哲学导论》则反映了他广博的学问视野。张老师对中国哲学(中国的哲学,不只是作为研究对象的中国哲学)的贡献是多方面的,其深邃意义会逐渐显现出来,就我个人有限理解,主要有这么几点:

 

其一,重新阐发了儒道哲理深邃、原本的活力,将中华古道术(张老师在《中西印哲学导论》讲,中国古代有道术一词,可以与philosophy相应。张老师不太喜欢用“中国哲学”这个词,更愿意用 “中华古学”、“中国古代哲理”这样的称呼)从对象化、意识形态化的概念切割中挽救出来了。张老师对儒家亲亲、孝意识的阐释,对《周易》阴阳时机哲理的阐发,对孔子和儒道思想中技艺维度的解读,无不别开生面,正如笑思先生的挽联中所言“活泼了千年古经。”这种为六经开生面的思想活力来自多个方面,张老师既有广阔的学问视野,同时学问又不离自己身心经验,而且张老师还有很强的方法论自觉,对现象学的方法思路有自己独到的体贴。

 

其二,与第一点相关,中国古代哲理,特别是儒家思想,在张老师这里重新获得了可观可感可敬可亲的气象,而不只是一些文字义理。这种儒者气象奔涌绽放于张老师的一言一行——专注投入的课堂教学与讲座、文章著述中的睿智与激情、待人接物中的真挚庄重而宽厚洒脱等等。(老师的著述文章,不仅有学理,还有激情,他的著述和讲课一样,不只是概念和思辨的东西,还有饱满的气象。)这种矜庄中有率真热烈的儒者气象,可见张老师养心持身的工夫。这个工夫用一个字来说,就是“诚”,用两个字展开是“诚敬”,用四个字讲是“诚敬活泼”。柯小刚老师以“至情至性”概括张老师去年十一月青浦座谈主题,“至情至性”就是“诚”。(去年拙著出版请张老师作序,张老师非常认真地把我的书通看了一遍,提了很多中肯的批注意见。从这次各界人士怀念张老师的文字中看到,张老师一贯秉持这种坦诚认真的态度,不只是对自己名下带过的学生这样。)

 

其三,张老师为中国(的)哲学、儒学研究带来了宽广、深邃的视野,和求真探索的新锐意识。这不仅表现在张老师贯通中西印的比较哲学视野,也表现在张老师对各门前沿的实证科学的关注,如通过进化人类学的新研究论证家与孝对人性生成的意义(例如,张老师关注过意大利心理学家鲁格·肇嘉的《父性》一书,在同济大学学报上发表过“父亲的地位,从儒学和人类学的视野看”一文),以量子力学中量子运动非定域性来旁证终极实在的非现成性等等。此外,张老师还对人工智能、同性婚姻等热点现象和问题,发表了有哲理深度的议论。(颇为奇妙的是,张老师很晚才用手机,只有家人的微信,似乎与世隔绝,但隔绝的只是无谓的纷纷众议和无聊应酬,却没有与时代大势的真切消息隔绝。)这些都表明了张老师对儒家美好传统的保守并非迂腐顽固的“原教旨主义”,而是基于求真论理精神的合理坚持。张老师临终前对门下弟子们的遗言中讲到,期待我们能追求真理,而不只是世俗利益。这个“真理”,我觉得,不只是现象学的心性之真,也包括实证科学维度的真。总之,是终极实在有所隐藏又永远在被重新揭示的真实。在张老师这里,对神秘体验与实证求知的兴趣不可思议地浑融为一。这种“如葆赤子”“守死善道”又永在日新探究(绽出生存)的精神活力,是中华道术重获生机与尊严的命脉所在。“他的时间结束了,他的时间正在开始。”( 柯小刚语)开始于我们沿着先生的道路继续求索攀登的仰望与行走中。

 

2021年11月,张老师莅临柯小刚、李旭在青浦古典学舍的《诗经》会讲

 

张老师从北大退休以后,一直在勤奋地从事讲学、著述,去年还应邀在复旦、华东师大、清华等多所高校做了多场系列讲座。以张老师本来的身体素质和学问生命力而言,他是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张老师身后留下了大量的著述,还有未刊的讲座稿、邮件往来、日记等等,这些都是留给我们的宝贵精神财富。哲人其萎,泰山其颓!但是,恩师在思想道路上求索攀登的身姿永远在前方引领我们,恩师清澈奔涌的哲言永远在心底净化并激励我们。95级的胡笑容师兄在《吾爱吾师》的诗里写道:“怎么别过巍峨的山/怎么别过浩荡的河/怎么别过湖边的柳/怎么别过塔尖的月。”我想,恩师虽然别我们而遽归道山了,但是您人格的宽厚庄严、您学思的清澈浩荡将永垂人间,给贫乏时代的我们以指引、以润泽。我们将:

 

在每一座巍峨的高山前 

重逢您的容颜 

在每一条湍流的清溪畔 

重逢您的话音 

在每一朵无名的鲜花 

每一队高翔的野鸟 

每一处幸福的家园间 

重逢您的欢欣……

 

壬寅年六月二十七日

(西元2022年7月25日) 

不肖弟子李旭 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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