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投江浮海”之谜
作者:万晴川
来源:《文史知识》2022年第7期
正德元年(1506)冬,阳明因上章乞囿言官戴铣等而触怒权阉刘瑾,受到杖责后被贬为贵州龙场驿丞。对于阳明如何安全抵达龙场问题,诸书记载不一,诡秘怪诞,遂成一大疑案。
最早记载王阳明“投江浮海”一事的是他写的《游海诗》,其后,陆相根据《游海诗》及阳明口授,撰成《阳明山人浮海传》,诗传今虽不存,却是后来阳明“投江浮海”故事的母本。由于此事流传甚广,好事者转相传述,尤其是阳明弟子和好友,对“投江”故事踵事增华,遂演变成神话故事,对阳明形象的塑造发挥了重要作用。
王阳明的弟子黄绾《阳明先生行状》,是最早祖述阳明“投江浮海”的文本:“公行至钱塘,度或不免,乃托为投江,潜入武夷山中,决意远遁。”阳明行至山中,在古庙中据香案而卧,山中虎狼遍地,而阳明竟无恙。道士问知事情原委,劝阳明道:“如公所志,将来必有赤族之祸。”阳明听从他的劝告,遂由武夷山至广信,奔赴任所。另一弟子邹守益《阳明先生图谱》中的记载则完全不同:
瑾怒,未得逞,遣四人谋致之死。一旦,挟先生至山顶,吐实曰:“我辈观公动止,何忍加害?公必有良策,使我得反报。”先生曰:“吾欲遁世久矣,明日吊我于江之滨。”夜间题于壁,从间道登海舟。从者求弗得,与乡人沿哭于江。海舟,由绍兴采柴者,往返如期。是夜,飘入闽中,备海兵捕之,微服奔岸,乞食于僧寺,题僧壁诗云……僧疑为京中访事者,走报官,不得食而遁。先是,余姚诸公养和为江西参议,先生就婚贰室,尝遇一道士,约二十年后再见海上,至是僧延入寺。
道士笑曰:“候此久矣。”出诗以赠,有“二十年前曾见君,今来消息已先闻”之句。先生告以将远遁,曰:“尔有亲在,万一瑾怒,迫尔父,诬北走胡,南走越,则族且赤矣。”先生瞿然,乃相与斋戒揲蓍,得箕子之《明夷》,遂决策从上饶以归。
《图谱》与《行状》有以下几点不同。一是《行状》中说是王阳明估计刘瑾不肯善罢甘休,还会继续迫害;《图谱》则改成刘瑾派遣四个刺客前来杀他,反被阳明感化。二是《行状》中阳明遇见的道士是陌生的,《图谱》中则变为早年在铁柱宫的旧相识。三是《行状》中说阳明从广信转道去龙场,而《图谱》则说是从上饶回杭,然后再去龙场。嘉靖四十二年(1563),由阳明弟子钱德洪等主持编撰的《阳明先生年谱》成书,《年谱》中的阳明“投江浮海”故事缀合《行状》和《图谱》写成,但略有不同。《年谱》写刘瑾遣人随侦,阳明度不免,乃托言投江以脱身。他搭乘商船游至舟山,偶遇飓风,一日至闽,夜卧野庙,“夜半,虎绕廊大吼,不敢入”。后遇铁柱宫“异人”。《年谱》通过怒吼而又不敢进庙的老虎,进一步突出阳明乃“非常人”。
阳明先生小像
由此可见,在阳明弟子的记述中,就有三个不同的版本。而传闻异词,更容易扩大故事的传播,因而后来越传越奇,阳明逐渐神仙化,并形成多个不同的版本。嘉靖年间陈全之的《蓬窗日录》卷八“诗谈”就录有三种。
第一种说阳明在赴任途中寓杭州圣果寺,夜梦使者送来伍子胥和屈原的两封书信。三日后,忽来二军校,称有旨赐阳明死。阳明留诗后,被军校投入江中。王阳明入水后,遇一沉船,在上面漂流了七昼夜,所遇所见皆如伍、屈信中所暗示。船靠岸后,见一老人率四士兵来,问老人何处,答曰福建地界。老人命士兵们抬着阳明,行走如飞,半日不到已抵达广信。令人称奇的是,老人早已在那里等候,大家一同来到一僧寺,僧人非常恭敬地款待阳明。老人忽不见,僧云自海岸至僧寺有千里之遥,阳明才恍然大悟,自己得到神佑。
第二种说阳明入水后,即有二童子来挟着他而行,足如履空,耳傍唯闻风涛澎湃,须臾至一洞口,帘卷珊瑚,有两老人在,座位左右置放明珠白璧,仆从女乐,皆平生所未见。阳明与二老人下棋联句,十日而别。
第三种说阳明谪行过闽中,行舟沉没,被渔民救上山,遇一道者,自称旧相识,邀至中和堂主人处,主人乃神仙,盘桓数日,临行作诗送别。
上述三个故事版本,第一种见于正德年间沈周的《客座新闻》等,第二种见于正德间朱承爵《存馀堂诗话》、嘉靖年间侯甸《西樵野记》等书,第三种见于嘉靖间杨仪《高坡异纂》等,但有所不同,《高坡异纂》写阳明被二军校勒迫自杀,他留遗书于寺壁,然后布置投江的假象。人们见到他的遗书和遗留在江边的鞋子,以为他已跳江自尽。阳明七日后至广信府,自言入江有神人救之,漂至漳州府境,登岸后,中和堂主人邀至山室中。至明末时,故事就更加奇瑰。约明光宗时期王同轨的《耳谈类增》卷三〇《王文成浮海传略》,描写阳明侨居圣果寺时,恍惚梦乌龙大王来谒,告知他七月二十一日有大难,并答应“竭力相庇”。及期,果有二猛士排闼而入,挟持至山上,缚阳明于树,正欲加害,忽有音纪、沈昱二人,从松间跃出解救。于是二武士驱迫阳明至湖边,缚住双手,以布衾蒙首,用棒击之,推入水中。阳明昏迷后苏醒,发现“身仰卧水中,所缚、所蒙尽已释去,以手反摸,如有物负之。缔视波涛,如屋上行,光怪万状,波及唇吻,天渐明抵岸”,被吴翁救上岸,并巧遇早年寓南昌神乐观结识的朋友高某,“明日谒吴翁,堂甚高,粉绘辉目,珊瑚高三四尺,吴肃客入。公就宾席,膳毕,游书屋,亦三间,类世卷蓬,图书珍玩充目,莫可名状。返则列筵于堂,肴食精绝,已奏乐,则海盐人扮《琵琶记》,艳姬数十人鱼贯而岀,金翠珠玑,光彩射人;飘重裾,曳长袖,为回风之舞,歌白雪之章,巧于应节,虽乱而不乱,如是累日”。阳明辞归时,卧舟中,五鼓达岸,已有轿子在岸边等候,四人抬着至一阁,隐隐见“天风海涛”四字,知是闽境。日夜疾行至一市,进入一寺庙,阳明向轿夫索饭,轿夫忽不见,阳明大惊,问人才知此处离“天风海涛”有千馀里,但阳明两日即达。“留数日回杭,向所偕巾物渐失去,因之乌龙大王前拜谢,忽一黑蛇长丈馀,自梁垂绕娄仆数匝,遂投神座下”。启祯年间冯梦龙长篇小说《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中,援救阳明的两个义士又改名为沈玉、殷计,阳明在水中受到龙王礼遇,龙王遣使者送他登岸。
总之,故事越传越神奇,皆表现阳明机智果毅,吉人天相,得到神仙的护佑,暗示他就是神仙;而刘瑾倒行逆施,人神共愤,最终必败。“投江浮海”故事分蘖和衍化出许多版本,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细勘“投江”案,尽管阳明及其弟子曲为弥缝,但还是露出了马脚。
按照明律,犯官遭贬谪后必须立即上路,且一路凶多吉少。如正德年间,太子太保刘大夏被贬肃州,他即刻入室携钱数百,跨小驴就道。钦天监官员杨源以天变上疏指斥刘瑾,在谪戍途中,因杖伤过重而死。按照前行路线,阳明赶赴谪所,如从京城出发,抄近路应经过河北、河南、湖北,最后到达贵州;退一步讲,假若他先回故里,最佳路线也是穿过江西、湖南到达贵州,而不会绕道福建。从正德二年闰正月初一离开京城后,王阳明滞留浙江近一年之久,因当时贵州龙场是偏远烟瘴之地,且一路千难万险,他担心客死异乡,所以开始不打算赴任,而是准备逃避隐匿。后来,经别人点醒,阳明担心朝廷尤其是刘瑾追究他的罪责,而且可能连累父亲王华及全家,只得决定赴任。
束景南先生已在《王阳明年谱长编》中指出:阳明为了掩盖自己逗留一年未去任所的原因,于是杜撰出浮海的曲折经历,为使别人相信,还创作了一卷《游海诗》,又授意陆相作《阳明山人浮海传》。其实,阳明的游海经历在当时已有人怀疑,如季本《跋阳明先生游海诗后》曰:“游海之事茫昧幽渺,世所罕有,岂先生忠义之气所感欤?不然,或其有为而自托焉,未可知也。”阳明的好友湛若水在《阳明先生墓志铭》中明确指出“此佯狂避世也”,并说阳明曾亲自向他“吐实”。万历年间,对心学颇有微词的徐三重在其《采芹录》中,明确指出浮海传说“皆类语怪,不足深信”。认为当时刘瑾专权,势焰熏天,若有意除掉阳明,他早毙命杖下,何劳追杀?且当时阳明“名位未振”,上疏只是救人,并未数落刘瑾的罪逆,因此,不存在刘瑾一定要致阳明于死地的动机。叶权约成于嘉靖末年的《贤博编》一书中,又记阳明弟子柴后愚言,阳明写完疏文后,王华恐受牵连,与他断绝父子关系,但后来又暗中行贿刘瑾,使阳明得以杖下逃生。笔者认为徐、叶两人的说法比较符合事实,后来的确有朝臣拿王华贿赂刘瑾说事。
投江浮海图(图片摘自周月亮《王阳明心学》)
在王阳明“投江浮海”故事的影响下,绘画、戏曲、小说和民间文学等各种文体,都参与了对王阳明的“造神”运动。王门弟子董谷《碧里杂存》中有多篇仙化王阳明的故事,如《虔台梦》写阳明在赣州都府时,一夕中夜吕洞宾来访。《斩蛟》则暗示阳明是许真君转世,宁王是妖蛟遗腹子投胎。阳明曾自称“阳明真人”,他崇信吕洞宾,曾命蔡世新绘吕洞宾仙图。邹守益在诗中称“阳明仙翁”,也是王门弟子的董沄称他是“无位真人”,甚至编造阳明生时出现“东井先祥,德星后聚”的瑞征。郎瑛《七修类稿》卷四六《事合昨梦录》提及阳明死后成仙,住在终南山。王同轨《耳谈类增》卷二九“山阴诸生”写山阴诸生某死后复生,自称在阴间见到了已为五阎王的王阳明。与其他杰出的人物一样,王门弟子等还编造了阳明出生的“神异谭”,如郑氏怀孕十四个月始生下阳明、阳明出生时祖母岑氏梦见神人送儿、阳明六岁不能言遇老僧摩顶等。因而阳明天赋异禀,如《碧里杂存》卷下《习静》写阳明修行后已臻“心通”化境,因而能无所不知。《王阳明出身靖乱录》中阳明行神仙导引之术,“月馀,觉阳神自能出入,未来之事,便能前知”。《碧里杂存》中《石刻先兆》篇写平定宁王之乱后,阳明在庐山石壁上亲书“嘉靖我邦国”之句,后来世宗果改元嘉靖。特别是明末清初的一些小说,对阳明的超能极尽夸张之能事,如徐树丕《识小录》卷三说阳明在军中能日行二百馀里,可以四十日不睡。周召《双桥随笔》卷一一记王阳明少时,“有童子师督令习走,负两砖于髀间,令行十步,久之能胜,又各益一砖,足背皆肿,不令得息,肿平痛止,去砖而行,往来如飞”。明末陈弘绪《寒夜录》卷中通过王慎中与王畿的对话,将阳明“在军中四十日未尝睡”之能力,归于练习了“燕息之法”。
神话制造的王阳明,有着复杂的政治、社会和文化背景。首先,从文化惯性而言,古代有神化杰出人物的传统,体现出人们对于非凡人物的敬仰和历史阐释。其次,阳明心学糅儒、道、释于一体,湛若水《阳明先生墓志铭》中称阳明“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辞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因而儒、道、佛都积极参与了对他的塑造。再次,阳明一生“誉雄海内,而毁亦相当”,一直饱受争议,在庙堂和舆论之间,各种争议和博弈从未停止。平定宸濠之乱时,遭武宗宠臣江彬、许泰及一些朝臣的谗毁,诬他私通宸濠,部队“贪狠纵杀”。他在世宗即位后,虽有封赏,但谗谤不断,一直受到打压,被迫在家赋闲六年之久。嘉靖六年,他率军平定广西恩田之乱,世宗又斥责他奏捷“夸诈”,“恩威倒置”。他最后死于任上,世宗还“疑有诈”,“廷议”“免夺封爵”,但“申禁邪说”,嘉靖帝仍不满意。嘉靖四年修成的《明武宗实录》,剥夺阳明平濠功与伍定谋。至清末,有关王阳明的功业和学术的争议从未休歇。因而,对阳明弟子及其支持者来说,神化王阳明,是抵御对他的诋毁、拔高他在人们心目中形象的一种最佳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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