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强作者简介:刘强,字守中,别号有竹居主人,笔名留白,西历一九七〇年生,河南正阳人。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原诗》主编。兼任贵阳孔学堂学术委员会委员、“世说学”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中国陶渊明研究会理事、上海市写作学会副会长、台湾东华大学等多所高校客座教授等。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儒学与古典诗学、文言小说的教学与研究。已发表学术论文及书评随笔200余篇,出版著作《世说新语会评》《有刺的书囊》《竹林七贤》《惊艳台湾》《世说学引论》《曾胡治兵语录导读》《古诗写意》《世说三昧》《魏晋风流》《穿越古典》《清世说新语校注》《论语新识》《世说新语研究史论》《世说新语资料汇编》《四书通讲》《世说新语新评》等二十余种。 |
读经三问
——“20年中国读经教育漫谈”主题研讨会上的发言
作者:刘强
来源:“守中书院”微信公众号
感谢孟母堂举办这次活动,让众多朋友都能线上相会,漫谈读经教育。其实,对于读经教育,我自己是“卑之无甚高论”的,只不过有十几年感同身受的体会而已。所以今天我分享的只是一些个人感想,仅供诸位交流研讨的朋友们参考。我要讲的话题可以称作——“读经三问”。
第一问是“要不要读经”?
关于这一问,我想从一个公案说起。1912年1月,时任教育总长蔡元培先生颁布了《普遍教育暂行条例》,其中规定“小学读经科一律废除”。我们知道,中国于1905年就废除科举制,又于1912年废除了读经教育,这对后来的中国文化影响巨大。另外,蔡元培先生的老乡鲁迅先生曾在其杂文《华盖集——青年必读书》中反对青年人读中国书,其中说道:“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这里所说的中国书,当然大部分指中国古代的经典。我们就从这个反面公案说起。我想,关于“要不要读经”这个问题,其实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至少是相似的答案——“要”!
我曾经总结过“不读经典的十大弊端”,也写过相关论文,但今天时间有限,没法儿展开,我就把这十大弊端的条目列下来供大家交流探讨。
第一,“只知有我,不知有人”。不读经典就处理不好“人我关系”,人会变得非常自我和狭隘。
第二,“只知有己,不知有群”。不读经典就处理不好“群己关系”,没有合群、乐群的能力,更缺乏团队的精神。
第三,“只知有人,不知有天”。俗话说“不知天高地厚”,不读经典的人就是如此。古代还常说“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等,这都是中国古代天人合一思想价值观念的表现。但是近代以来,由于过分强调“人定胜天”,天人关系就因此发生了紊乱。
第四,“只知有物,不知有心”。我们在体制内受的是唯物主义教育,这导致很多人只有唯物史观,而没有其他方面的思考判断能力,尤其是心的修为,最后很多人就成了拜物教的信徒,丢掉了自己的本性。所以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心放失了,却不知道求,这就是现今教育中的诸多问题之一。
第五,“只知有器,不知有道”。《易传》上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这就是所谓“道器之辨”,在中国古代非常重要,但今天的知识论教育只关心知识的灌输、答案的渗透、和填鸭式的学习,结果让很多孩子忙于求知而不知求道。学生们上大学选择专业时,就选择应用型和技术型这些实用型专业,其实这就是在求器,而不懂得求道,这样的选择就会带来很多问题。比如,现在高科技飞速发展,就导致了伦理价值的崩塌,甚至许多创造发明可能也是违背道的。
第六,“只知有贤,不知有圣”。中国古代有圣贤文化,每个读书人都有圣贤追求。但是今天的中小学教育里没有圣贤教育,更没有人格向上提撕的维度和空间,很多人就只知有贤,不知有圣。
第七,“只知有利,不知有义”。因为不懂义利之辨,今天很多人见利忘义,这就违背了孔子的教育观念。孔子教育我们要“见利思义”,而不是只贪图利益,现今很多被抓起来的“大老虎”和“小苍蝇”其实就是见利忘义之徒。就其原因,我想跟他们小时候没读过经典,不知道义利之辨大有关系。
第八,“只知有用,不知有益”。这也就是实用主义。一个人活在世上不仅仅要追求物质上的满足,还要追求精神上的高度。读书人其实比较注重精神生活的,虽然精神生活对物质生活并不一定能产生直接相关的作用,但精神是无用之用,实为大用。所以我们要从教育着手,在孩子的心中种下一粒种子,让他们知道人要致力于追求一个“有益的人生”,而不仅仅是“有用的人生”。现在体制内的教育其实就是让孩子们做一个有用的人才,这就是把人工具化,是工具理性带来的后果。与工具理性相对的是价值理性,价值理性则让人追求更大的益。
第九,“只知有家国,不知有天下”。顾炎武对亡国和亡天下有相关论述,他认为亡国就是改姓异号,改朝换代,按照这个说法,中国历史几千年,已经亡了N多次国了。但是亡国不等于亡天下。“亡天下”是什么呢?就是“仁义充塞,率兽食人,人将相食”。整个天下变成了一个动物园,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甚至发生人吃人的惨象,这就是“亡天下”了。这说明“天下”高于“家国”。有时候“国家”看起来还没亡,但统治者贪残无道,与民争利,甚至与民为敌,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那这个时候可以说“天下”已经亡了。
第十,“只知有生命,不知有慧命”。我们的生命只有一次,非常宝贵,但我们很多时候不知道我们还有慧命。慧命是佛教的说法,在儒家里则叫“斯文”,其实就是我们的文化生命。文化生命可以超越肉体的存亡而存在,真可以永垂不朽。孔夫子两千五百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他的肉体生命早已终结,但他的慧命到今天依然非常的健旺——保持着健康的旺盛的活力和生机。所以我们今天读经,首先要知道什么是圣?什么是经?孔子是我们的圣,而儒家的四书五经,包括《十三经》,就是我们的经。生命虽然短暂,但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价值和意义的,每个人都是整个民族血脉中的一个链条,也都是整个民族文化长河中的一朵浪花,我们都不是“来自星星的你”,而是有来处,也有去向的。关于要不要读经这个问题,我想我已经做了回答,而且是用反证法来回答的,也就是着眼于不读经的这十个弊端。有这十个弊端的人连人都做不好,更别说将来能有什么成就。所以读经是必须的、必要的、应该的。
第二问是“读什么经”?
经者,常也,常者,道也。中国的经有其特殊性。广义来讲,经史子集的内容都可算是经典,但这个说法其实降低了“经”的价值和地位。我认为经有正经、旁经和歪经之分。首先,我们要多读正经。《论语》就是正经,儒家经典都是正经。其次,要少读旁经。旁经就是旁门左道的经,如《商君书》《鬼谷子》之类。当然少读也不是不读,还是要多少读一点,了解一些。最后,尽量不读歪经。比如,《厚黑学》之类就是歪经,虽然其内容很“正经”,但读多了就有可能中毒,带来许多问题。这里要特别说明一下,我们经常提到的传统文化经典并非每一本都是正经。“正经”首先指儒家经典,也即《十三经》。如果把旁经,也就是经、史、子、集中的内容也纳入进来的话,那就更多了。“歪经”就是会带来流弊的一些经典。比如,《弟子规》就不是正经(有些读经的朋友可能不大同意这种观点)。因为它第一句就错了。《弟子规》开篇说“《弟子规》,圣人训”,这句话其实是错误的。孔子从来没读过《弟子规》,《弟子规》是从《论语·学而篇》的“弟子”章引申出的少儿蒙学读物,正确的表达应该是“弟子章,圣人训”。《弟子规》是“规”,是对孩子进行早期规训,有它的合理性。但它产生于清代乾隆时期,那是中国历史上文字狱最厉害的时代,而作者也不是圣人,只是一个穷秀才,所以这本书很可能是作者本人被严重奴化的结果。作者认为他应该帮助皇帝教化天下的孩子,让孩子们都做规规矩矩的顺民。中华文化从汉至唐到宋都在蒸蒸日上,但到了元明清就开始走下坡路,时至今日都没有走出“历史的三峡”,所以我们读书还是要分辨清楚该读什么书。
其次,今天我们所谓的读经教育往往都集中在古代经典,这是不够的。古典的经是古人必读的,但你如果想在当今社会成为一个有学养的人,那么不仅要读古代的经典,还要读当今时代的经典,虽然这些经典还不能跟《十三经》相提并论,但它们毕竟形成了文化传播的链条。而且,汉唐以后,直到今天21世纪,许多经典著作都在不断被重新阐发,这些时至今日仍在不断更新的文化创造,也不能偏废,也要读一读。
最后,我认为中学要与西学会通,这一点无须多言。但我要强调一点,今天我们解读中国传统文化时常常会立足于“古今之辨”和“中西之辨”这两个视角,这两个视角导致我们看问题可能会有一些偏颇。“古今之辨”是立足于今天看待古代,或者说把古今的时间维度做了进化论式的线性处理,认为今天一定胜过古代,一定比古代进步,这其实就有些数典忘祖,上面提到的蔡元培废除读经就犯了这个错误。“中西之辨”则是立足于西方近代科技文明的发展,以此反观中国,认为近代中国积贫积弱,落后挨打,科技文明处于劣势,所以西比中强,甚至认为西学也比中学好,这就是“中西之辨”。我觉得这两个视角都难免会出现失焦的状态,所以要解决中国传统文化到底有没有进步性、现代性这一问题,还要基于“人禽之辨”的视角,即人和禽兽的差别到底在哪里?其实中国文化从古到今都在捍卫“人禽之辨”。有关这一点,我在《四书通讲》里有专门介绍,时间关系就不展开了。
第三问是“该怎么读经”?
我提出了“五相结合”与“三不主张”供大家参考。
第一,“诵读与背诵相结合”。背诵在读经教育中适用的,也是必要的,至于是否要全部包本背诵,则可折中调和,未必苛求一律。
第二,“精读与泛读相结合”。精读是在阅读的同时给孩子讲解经典,不能让孩子死背,要给孩子解答疑问,让孩子在理解的基础上背诵。泛读是广泛地阅读,除了《十三经》外,许多经典的文学作品都要了解一下。比如,杜甫的诗歌,如果想要研究杜甫的诗歌,一定要读他的全集,要精读和泛读相结合。
第三,“通读与选读相结合”。通读用今天的话说叫做整本书阅读,曾国藩和钱穆先生有一个非常伟大的读书方法——不读完这本书就不读第二本,这样读书就会对整本书有非常深刻的理解。但说实话,我不太做得到整本阅读,我喜欢广泛阅读;另外喜欢选读,有的书可能看看前言后记,如果发现阅读价值不大,我就不读了。因为时间宝贵,我们要把有限的时间用在读那些伟大的经典上。
第四,“正读与反读相结合”。正读指我们要尽量从正面去解读圣贤的教诲。读经时,我们很容易陷入一种困惑,即对经典中不懂的东西产生一种基于今天的人的一种误读,甚至是一种批判式的误读。这时就一定要参考古代的注释和今人的见解,也要尽量从正面去理解圣贤的教诲。但是话又说回来,圣贤也会有千虑一失的情况,经典也不可能完美无缺,有些提法可能已经不适合我们当下这个时代了,这时我们就要有反思批判的能力,因为“尽信书不如无书”,不能把书读死,要把书读活——这就是反读。
第五,“苦读与悦读相结合”。读经之初可能比较辛苦,因为经典的阅读并不容易,这时硬着头皮也要读一些艰深的书。因为阅读的难度将直接决定一个人将来的高度、厚度和深度,总是进行轻阅读对我们的成长没有帮助。另外,我们也要快乐地阅读。读书的苦和乐是结合在一起的,有时候也可以苦中作乐,但最终都会苦尽甘来,所以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乐作舟”。
另外,我还有“三不主张”。
首先,我不主张“强制的运动式读经”。强制的运动式往往带有“权力意志”,带有大人对孩子的强势的干预。孩子小的时候需要父母的强势干预,但一定不能过度,任何事情都要像孔子所说的“不为已甚”,不能做过头了,因为“过犹不及”。
其次,我不主张“封闭的绝缘式读经”。我们不能让孩子因为读经而完全脱离现代教育体系。我自己在体制内做老师,我的孩子也是从体制内教育中走出来的。虽然今天体制内的教育有许多问题,我自己也经常批判这些问题,但人不能完全逃离时代和社会。所以,还是应该让孩子跟世界建立联系,进行沟通,这是孩子这一辈子的“缘”,不能被剥夺。
最后,我也不主张“迷狂的宗教式的读经”。有的人读经读到走火入魔的地步,每天强制性地记数读了多少遍,一定要读够成百上千遍,这种读经方式就带有格式化了,我也不认同。读经是想读的时候就读,某一天累了就可以不读,没有必要强求自己每天必须读。孔子绝对没有这样教育他的学生。《论语》为什么是经典?因为孔子从来不强制,《论语》里没有多少祈使句,但《弟子规》里却有很多祈使句。比如,“父母呼,应勿缓”,万一孩子将来有逆反,就“缓”了呢?你怎么办?那就容易陷入孟子所说的“父子责善”。所以我们读书其实是为了做人。
最后,我还想补充一点。清华大学有一位留美但对中国文化并不了解的现代学者,她对中国文化说了一些风凉话,但本着“兼听则明”的原则,这些风凉话我们也要听。她说:“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没有发生在中国?剑桥大学成立于1209年,与北京国子监建成立时间相当。问题是各自都在教什么呢?中世纪剑桥大学的课程包括逻辑学,几何,数学、法律、医学、修辞、音乐,当然少不了神学。国子监呢?四书五经,之乎者也。你说,当全中国的知识分子都在那儿摇头晃脑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把关于这个浩瀚世界的知识缩减为‘人际关系学’时,人家从逻辑、从几何、从对客观世界的好奇心出发,抵达现代物理、天文、生物知识,有什么奇怪吗?”(刘瑜语)我不完全同意这位学者的观点,但是我觉得所有对自己不利的观点我们都要尊重,甚至都要重视。所以我想反其道而行之。俗话说得好:“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把这句话运用到读经上来,就是:“读经不是万能的,但不读经是万万不能的”。但是今天我偏偏想倒过来表达一点,“不读经是万万不能的,但只读经也不是万能的”!我要给痴迷于读经的朋友泼一瓢冷水。因为读经只是教育的一种,而不是其全部,更不是我们人生的全部。但是对于从事文化教育的人来讲,就如我本人一样,读经是必须的,但对于其他人就不一定是必须的!
最后我对我的文化观做一个小结,共四句话:
“文化的本质是人化”,是人的不断的优化、雅化、良化和深化。“国学的核心是人学”,做一天人就要学一天,活到老学到老。“教育的功能是化人”,不是把人培养成机器。“化人的关键在化心”,如果心灵得不到滋润,情商得不到提高,灵魂也不通达,那么读再多经也没有用,所以我们要平情理解读经教育。
我就说到这里,祝大家身体健康,学业有成,谢谢大家!
根据2022年7月22日的发言录音整理
整理人:惠江南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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