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明】孔学堂的秘密

栏目:文化杂谈
发布时间:2022-08-16 21:29:54
标签:孔学堂
胡晓明

作者简介:胡晓明,男,西元一九五五年生,四川成都人,华东师范大学文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终身教授、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地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文学思想研究及近代诗学和学术史的研究。著有《中国诗学之精神》《万川之月:中国山水诗的心灵境界》《灵根与情种:先秦文学思想研究》《诗与文化心灵》等。

孔学堂的秘密

作者:胡晓明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表

时间:西元2022年8月16日



现在大家都知道贵阳有个孔学堂。然而游客匆匆,知道孔学堂秘密的人并不多。首先要从孔学堂的地貌讲起。依我个人的经历,相似可比较、又具有视觉冲击力的景观地貌,可以讲两个,一个是在美国黄石公园的后门,有一个小旅店,这个旅店做得朴实。它的门前下方,就是一条黄水滔滔的河流,河对面就是绵延不绝的大幅山峦,风景如画。我在旅店的平台上喝咖啡吃早餐的时候,我就想到花溪的十里河滩。然而这只是美国西部特有的风景:几乎没有一棵草,几乎没有一棵树。只是绵延不断的山,滔滔不绝的水。像一个屏风,一个手卷、横幅一样展开在我的眼前。黄石公园与十里河滩的景观同样具有无限广角的视觉冲击力,然而黄石公园里面琉璜温泉的味道很臭,外面的风景,又是像西部片那样苍莽粗野的黄土黄水,毕竟不同于十里河滩的“天然大青绿”屏风、“溪光潑眼明”的清莹。

 

第二个是画中的山水。我讲过好几次,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富春山居图》长约六米,也是一个绵延起伏的青山,以及潺湲不绝的溪水,那里面有渔夫、樵父、书生,约六七人,但实际上都是一个人,就是古代的贵族士大夫,就是黄公望他自己。黄不止是一个画家,还是一个真正的高人,他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画下了这幅绝世的艺术作品。观看《富春山居图》,跟前面讲的黄石公园景观,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画家把它当作一大园林,可游可居的园林。中国艺术家向来有做园林的传统,无论是谢灵运、白居易还是袁枚、李渔,然而都没有黄公望的气魄大,他是把宇宙天地自然山水,化而为他自己的私家园林,在其中徜徉徘徊,真正的天人合一,即化宇宙为家园。这是我讲富春山居图的一个结论。这是富春山居图的优点,很典型地代表了我们的东方文明的这样一个特点。它不止是可游可居的家,也是士大夫的自我镜相。中国儒释道的文化汇合在那里,产生一个身心畅通的“心流”。

 

然而,上面说的两个景观,一个是只有自然没有文化(黄石公园的优点也正是在于没有文化),一个是只有高人而没有民间,——真正兼文化景观与自然景观为一体,一方面是传统的古典的中国的,另一方面又是现代文明的、大众家园的(你看多少本地人在那里走路跑步骑行),我想在当今的中国只找到了十里河滩和孔学堂,这才是真正复苏了我们中国的传统的精华,同时又具有现代文明的价值。而且也体现了中国的道家一个智慧,就是“返自然”。《周易》里说:“复,其见天地之心乎”。

 

现代人对大自然欠下了太多的孽债,一定会遭到大自然的惩罚,譬如全球的天气,今年竟然热成了这个非人的样子。现代人不断通过返回自然的方式,重新去反思,去还这个债、赎这个罪、消这个孽,去见天地之心,神明之容,十里河滩与孔学堂就是一个“返自然”的正果,这是一个当代绝大的艺术品,极美又极富思想内涵,当我们在凉风习习、天清朗月的傍晚穿行于翠绿的屏风之中时,要用身体去体贴、也要用心灵从这个高度去领悟。

 

 

其次,山水相依、面水傍山,大幅的绵延起伏的青山与潺湲的溪水,像一幅画卷这样展开的,而且你可以走进去,可以走出来,可以静观,可以远眺。静观可以在无数的溪边、树下、湿地、草坡、小亭、石礅、荷花池,凝神发呆;远眺,有两个去处。一处是大成精舍下坡走百米,大路右手拐入一野径,曲折而上,渐行渐深,穿草丛,沾一身清露而出。峭壁悬崖之下,忽豁然开朗,远处有晴岚,山嘴,含青天一片、城市一角、霞光一缕,看翩翩白鹭,极舒倦目而涤尘怀,余名之曰“半亩台”。

 

另一处,在对面的民族大学校园山坡上,有一人工栈道,可徜徉约数百米,远眺大将山,俯瞰十里河滩,一阁凌空,气象万千,孔学堂掩映其中。借东坡意,余名之曰“无尽藏台”(余亦称之为花溪第二景,暂无第一),有诗纪之:

 

极目凌虚十二阑,静观落照隐青山。

分明认得坡间路,梦到花漂十里滩。 

绿水青山怀抱开,仙风举袂人初来。

莫言上头巍巍殿,溪畔自多钓鱼台。 

新移手卷数青山,白鹭飞飞碧落宽。

如此江天如此画,天涯游子几时还。

 

 

不得不讲的花絮:我几番带朋友游无尽藏台,尽兴而游,停车在校园路边,并无任何违停标志,后来却接到罚单约九百余元。呵呵,欲窥孔学堂之秘密,也是要付费的。

 

真正是懂得孔学堂秘密的是沉浸式的身心合一享受。“好山無數青,歷歷眞可語”;“有山皆入坐,無日不安居”。因而,既是景观,也是哲学,也是生活。中国哲学其实就是山和水的具身化,它既是中国文艺的绝大品种,山水画、山水诗、山水哲学、仙道学。西方风景画是要到比中国晚了一千多年。据我的朋友萧

 

驰研究中国山水诗,发现谢灵运他们,总是一句山一句水,总是要依山傍水?原来竟与中国古代一个核心的哲学宇宙观是有联系的,就是阴阳二元交错。所以一山一水,方能畅叙对宇宙的幽情。儒家讲的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其实不光是仁和智的关系,也包含了动静、飞潜的关系,山静、水动,然而如果是动物,山里的鸟就是高飞的,水里的鱼是深潜的,潜入水底。这是中国哲学的动静不二。正如诗人所说:“至人道非一,或潜或在天。动静偶殊迹,精诚原往还”(陈曾寿)——这几句甚有思致。我有学生写过郑珍笔下的山和水。贵州的山是很不一样的,一方面是涌动的。一峰一峰都不一样,像海一样的涌动与不平。一方面,它又是含藏的、秀美的,低调的,潜在下面。这个哲学可以在孔学堂十里河滩的景观中找到,也包藏着中国文化动静飞潜的一个秘密。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清溪通半郭,明月穿疏林”,——十里河滩离贵阳城市很近,车行花溪大道约十余分钟即可到。中国的城市,如此近城区的大幅湿地公园,恐怕不多有。明代贵阳诗人謝三秀(1550-1624)就写过这样的诗句:“偶晴騎馬衝泥至,一尊坐對城西山。朝對城西山,暮泛城西水。錦纜隨風不用牽,濠濮之想何翛然。”另一诗人張大受也写道:“門分南北山縈郭,橋合東西水落潭。”既在城市享受了城市文明,同时又很方便地去亲近大自然,把城市的文明与乡村的闲静融合在一起,劳作时进取,休闲时养心。即世间而超世间,极高明而道中庸,这正是中国文人的一个理想,是孔学堂的秘密,自然也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秘密。

 

“天下好山水,终有楼堂收。山水与楼堂,终须文字留。”从明代王阳明开始,就带起了山水、诗文与哲学的文脉。这方面的人物、诗文多得不得了。我就略过了。想讲的是,王学之外,仍然有其他的文脉。譬如明代贵阳人吴中蕃(1618-1695)的《洗髓岩》,似乎写的就是此处:

 

琼崖当碧涧,终古嵌虚明。气已同波冷,神犹仗水清。巧于宣肺府,妙在攲用倾。体骨都更易,何曾有世情。

 

现代城市是“洗脑”,各种各样的信息,已经把人的内在主体掏空。“我”以为我是我,而我已经不复是“我”。而来到十里河滩,则是“洗髓”。后代有《洗髓经》,由神仙家而来,融合了道教养气学与佛教易筋功的一种身体修炼,东方神秘主义文化之一。当然,吴氏不是讲仙道的学问,这个学问太深,“髓”是脑髓而非骨髓,是要通过任督二脉与大小周天的,诗人只是借用。我们领略一二,即知其妙不可言。因为我们懂得现代人“体骨都更易,何曾有世情”,何等不易。因而不懂得神仙家,就不能透解山水诗及仙道诗。

 

因而文脉极为重要。孔学堂开堂十年,即积累了各种文献、文学、文章、文史、文哲、书艺、绘画,越来越浓郁深厚的文脉。阳明学、四季论辩、高等研究院、历史文化讲座、驻园研修、国学单列项目、孔学堂书局、杂志、人生仪式、时令节气等,都是文脉。今年又开办了经典讲习班,集各地之青年才俊,为儒学延学脉。令人惊叹莫名的是:唐代诗人孟郊,居然有《贈黔府王中丞楚》:“舊說天下山,半在黔中青。又聞天下泉。半落黔中鳴。山水千萬遶,中有君子行。儒風一以扇,汙俗心背平。我願中國春,化從異方生。”似乎早就预言了孔学堂的诞生!

 

 

最后,解读一下明代诗人沈勖的一首黔中山水诗,以结束此文:

 

两山壁立下深溪,仰视危峰万丈梯。

望远始知天宇阔,凭高只说海云低。

 

“壁立”是知识人的风骨,“仰视”是对华夏经典的敬畏,“望”是主持者、参与者的前瞻与格局,“凭高”是由此而来的文化自信。这首小诗,说尽了孔学堂十年以及未来兴盛的绝大秘密。

 

壬寅秋日撰于贵阳花溪孔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