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章句兴衰反映经学地位之变
作者:高海云(聊城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时间:孔子二五七二年岁次壬寅七月二十日壬寅
耶稣2022年8月17日
章句是汉代儒生治学的主要体式,反映汉代经学的基本发展形态与特征。古今学者多从经学史视域探讨汉代章句的内容、规模、兴衰概况,对“章句”这一概念的衍生过程欠缺系统梳理,就宣帝、章帝时期皇权对章句兴衰所产生的影响关注较少,对章句之弊以及章句“减省”“改定”的学术史意义,也有亟待澄清的必要。厘清汉代章句兴衰的史实,有助于提挈汉代经学的发展脉络,并为考察汉代士风与学风问题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章句”由简到繁
古代典籍在著录形式上不分章、节,也没有标点。学士解说经籍,必先学习“离章析句”的讽诵技能。这与后世所谓“句读”颇为相似,因而历代学者多主张“章句即句读”。如《礼记·学记》曰“一年视离经辨志”,孔颖达注释“离经”为“离析经理,使章句断绝”。吕思勉直言章句类似今日“符号”。《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帛书》与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十问》中有圆点符号“·”,其作用明显是帮助分割文本层次,与分章、断句相关。故此,“章句”的初义,是指初学者分章断句的基本治学技能。
《后汉书·徐防传》载:“发明章句,始于子夏。”此处的“章句”已经突破治学技能的层面,成为一门学术。《后汉书·韩韶传》载:“少能辩理,而不为章句学”,最早提到“章句学”的概念。近世学者往往将“章句”视为一种经学注述体裁,将章句与传、注、记、说、例、训诂等并举。“章句”的内涵与外延因之拓展,义理与训诂的内容逐渐被纳入章句的范畴。清儒焦循在《孟子正义》中说章句“叠诂训于语句之中,绘本义于错综之内”,最早明确表达了章句与义理、训诂之间的关系。
若以长时段的视角考察“章句”概念,不难发现原初的章句极为简约。汉初申公治《诗》“为训故以教,亡传”,可见其章句质朴略易。景帝时,丁宽作《易说》三万言,有了“小章句”之称。昭宣时,章句迎来大发展。夏侯建治《尚书》“左右采获”“具文饰说”,成为章句迅速兴起的基源。秦恭延君“增师法至百万言”,已然烦琐至极。林庆彰《两汉章句之学重探》将这种烦琐章句称为“大章句”。至此,“章句”概念的衍生历程已然清晰:由“分章析句”的技能,经“举大谊”的“小章句”,到“烦琐”的“大章句”。
石渠阁会议推动章句之兴
对于汉代章句之兴的原因,班固总结为“禄利之路”的诱导,颜师古注曰:“经学者则受爵禄而获其利,所以益劝。”皮锡瑞《经学历史》沿袭此说,渐为后世学者普遍遵从。自汉武帝立五经博士使章句学与太学考试制度相结合,至汉宣帝确立“黄龙十二博士”,其间章句、师法的增衍确实因为皇权的鼓励而获得长足发展。光武立国,奖崇儒术,章句之士更加尊显。光武帝不仅本人喜好和研习章句,还令宗室子弟及官员学习、撰作、讨论章句。明帝甚至亲自制作《五家要说章句》《五行章句》,每每在乡射礼后,正坐自讲。这些章句既然被皇权认可,便成为太学博士们讲授的主要内容。受习章句的太学生从武帝初置五十人,宣帝时二百人,元帝时千人,成帝时三千人,至东汉顺帝时已增至三万人。
统治者的提倡确然为章句兴起的诱因,但章句兴起的关键节点却在宣帝朝。究其原因,与“石渠阁会议”的召开有莫大干系。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儒学获得官方学术地位,学者为博取官学地位,往往“触类而长,更为章句”,以求“别为一家之学”。五经师说分立,章句种类愈来愈多,如《易》有施、孟、梁丘章句,《书》有欧阳、大、小夏侯章句,《春秋》有公羊、谷梁章句。再以《诗》为例,申公授瑕丘江公、徐公、许生;韦贤师从江公、许生,传子玄成及兄子赏,于是鲁《诗》有韦氏之学;王式师从徐公与许生,旋授唐长宾、张长安、褚少孙,三人皆居博士,故鲁《诗》又有唐、张、褚氏之学。五经在传习过程中形成了不同的师说早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各家师说间为争立博士而相互论难、攻讦。
为解决“经学纷异”导致的学术纷乱问题,宣帝于甘露三年三月诏诸儒讲论五经同异,讨论结果由皇帝“称制临决”。学界普遍认为这是统治者协调和统一经学的重大学术活动,但这场经学讨论的过程与结果都受到皇权意志的影响。黄龙元年,宣帝确立“十二家博士”,包括《易》施、孟、梁丘氏,《书》欧阳、大、小夏侯氏,《诗》齐、鲁、韩,《礼》后氏,《春秋》公羊、谷梁二氏。这一博士体制的政治意图在于通过官立十二家章句师法的形式,达到限制、杜绝经学继续分异的问题。自此,学者研习经学的途径,只能在官立的十二家博士之内,以授受十二家章句内容为事。他们一方面不能割舍、改易先师的章句内容,另一方面又要力争名家求官,便只好在继承先师章句的基础上极力扩充、“增益”章句的规模,使章句迅速增繁。
以图谶改定章句
“增益”章句既然是汉儒治经的主要途径,那么在解经过程中的辗转牵引、具文饰说,必然导致章句内容日益“肿大”,从而使得弟子学习困难。《汉书·儒林传》记载章句的发展状况,“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这既是“章句”繁盛的表现,又是经学“章句化”由盛转衰的原因。章句之徒不断增繁各自师说,“积如丘山”,仅秦近君解说《尧典》篇目两字,就有十余万言;解说“曰若稽古”四字,也有三万言。如此规模庞大的章句,导致“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学者们把自己禁锢在一个狭窄的知识圈内,陷入这种内容烦琐、形式呆板而又带有学阀特征的章句之学不能自拔。大凡学术研究,烦琐极盛而思简约,门户隔绝而思融通,因而“通人恶烦,羞学章句”。
章句之学的支蔓旁衍,不仅导致烦琐臃肿,还使五经的“大义”逐渐湮没。章句学者对经文文本、辞章、字词的逐一解释,极易忽视儒家典籍所承载思想的整体性诠释。所谓“破坏大体”,就是说汉儒诠释经文不以通篇总体为纲,而以割裂经文、分章析句并逐字逐句的阐释为事,导致经书“大义”随着章句的愈益“烦琐”而隐蔽不彰。王充批评章句之徒,不过是“邮人”“门者”之类;徐干亦斥责他们是“女史诵诗”“内竖传令”之流,毫无学术、思想可言。在这种“烦琐”且“僵化”思维方式的束缚下,很难出现富于创造性的思想家。
鉴于章句弊端的日益凸显,汉代君臣、学者不得不思考改弊措施。章句“减省”自王莽之时即已开始,他曾减省五经章句,皆为二十万言。大规模的章句“减省”是在东汉,史籍可考者如杜抚、伏黯、伏恭、桓荣、桓郁、杨终、樊鯈、张霸、张奂等,都是减省章句的能手。东汉末年,郑玄囊括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减省章句”的工程,历新莽及东汉一代,直至郑玄删裁之后,才使得学者略知经书大义。即便如此,郑玄“删裁”后的章句,仍不免被时人讥讽为“烦琐”,可见汉末士人对于章句“烦琐”的厌恶态度。
此外,东汉君臣还要求以图谶“改定”章句。明帝诏令东平王苍,“正五经章句,皆命从谶”。谶纬之学由是成为评判《五经》章句内容正确与否的标准。不论章句解经是否准确,只要不符合图谶之说,就要被删减或改定。这种谶纬化的章句之学,相较于西汉而言,无疑是一种“变异”。需要指出的是,“皆命从谶”的“谶”是早在光武帝时就已经官定化的版本。光武帝曾令薛汉、尹敏校定图谶,历三十年,于中元元年“宣布图谶于天下”。以官定的图谶改定章句之学,显然是政治权威对章句之学的一种规范化活动。究其目的,不仅在于促成谶纬神学与今文经学的融合,更主要的是通过这种“改定”活动,用谶纬学说内容来“替代”西汉“增益”的“烦琐”章句内容。
汉儒们或被动地接受,或主动地迎合政治权威的“改造”,某种程度上造就了一场针对宣帝以来章句繁兴的“反动”。章帝时颁行的《白虎通》,代表着这场针对经学的“改造运动”大体完成。此后,尽管今文章句之学依然占据着官学地位,但学术权威却已不再是身具博士官的章句之儒,而转入民间经师大儒了。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秦汉政权合法性理论的建构与演变”(21FZSB025)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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