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尘土,归于尘土
作者:雷蒙德·塔里斯 著 吴万伟 译
来源:译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本文论述一辈子不停歇的清洗。
很少有比亨利·沃兹沃斯·朗费罗(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的《人生颂》更有名的诗歌了,很少有比“你本是尘土,必归于尘土”被更加频繁地引用(和误用了)的诗句了。《人生颂》的确值得留在人们的集体记忆中,这不仅因为它写得优美,而且因为它试图完成一个壮举,为人们找到振作起来欢呼美好人生的理由,同时正面迎接我们转瞬即逝的人生宿命。朗费罗认为,“我们能够生活得高尚,而当告别人世的时候,留下脚印在时间的沙上;”此句借自杨德豫 译《人生颂》,选自《夏天最后一朵玫瑰(外国经典诗歌青春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12月---译注)我们做到这一点就能激励后来者。
从这个思想中我们能够得到多少安慰,目前尚不清楚。抛开我们最确定无疑的知识不谈,即“脚印”是碳元素---让子孙后代的生活变得更困难,或者甚至剥夺了他们应有的那份时间---依靠观察我们对他人生活的影响来认清我们生活的意义,这可能根本没有办法回答人生意义的问题。诗人奥登(W.H. Auden)不无揶揄的评论似乎很中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要帮助他人的;但是,他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干什么,我并不知道。”
奥登的隐含问题或许我们可以在另外的时间,在另一篇文章中探讨。我在本文中只想集中讨论从尘土到尘土这个真实存在的中间阶段,来自尘土再回归尘土的旅程;更具体地说,“打扫灰尘”的中间阶段。
这里我使用的“打扫灰尘”包括了在出生之前的尘土和死后的尘土的双重消极状态之间范围广泛的各色清洗活动。其共同目标是给我们不知不觉来到的地方强行确立一种秩序或恢复从前存在的秩序。这些活动从我们的肉体开始,不仅包括打扫灰尘,而且包括清洗(洗脸、洗衣服、洗碗、洗车、洗街道)、烘干(同上)、擦干净(没有穷尽的各种物品的外表)、抛光擦亮(皮鞋、银餐具、文笔润色)、擦洗、重新打扮、刷掉污渍,除草、捡拾垃圾、把垃圾装进袋子里等等,这个清单可以一直列下去,而我们开发出来的帮助我们打扫灰尘的技巧和技术同样无法穷尽。我最喜欢的事之一(作为一种想法,我可能不是很喜欢用它干活)是用“真空吸尘器”干活。利用虚无---真空---来帮助我们实现秩序的想法本身不仅有切实可行的用途而且非常精致、巧妙和奇特。不过,真空吸尘器那葬礼般的低沉轰鸣声从哲学上看非常吻合打扫灰尘这个目标的不可救药性,彻底清洁我们这个世界或者扭转或者阻止意料之外的变化,其中包括驱使我们从首个尘土状态到第二个尘土状态的变化是注定要失败的。我们采取的防止或控制衰老的行动本身带来一连串意料之外的后果,这些反而破坏我们尝试建立的秩序。没有什么能比这种想法更加不可救药了。防衰老想法的最令人心酸和痛苦的应用就是形形色色的打扫灰尘的各色玩意儿,它们帮助我们一辈子都在做清洁,竭力要把混乱全都赶走,虽然我们小心翼翼地照看它们,丝毫不差地严格按照指示去做。为我们遮风挡雨的房屋,因为我们的占据而被搞得乱七八糟。为我们御寒的衣服因为穿得时间太长而破烂不堪。打扫卫生的刷子因为频繁使用而不再能发挥作用。轿车里程表往往让汽车更快进入报废车拆卸工场。难怪真空吸尘器会如此大放悲声,要哀悼其遭到毁灭的命运。
凌乱越来越多
事实上,麻烦就首先出现在离家更近和离我们更近的地方,离我们更近的用来维持自己与可能要变成的尘土之间的各种玩意儿,或大或小或简单或复杂。凌乱混杂的力量甚至在人类能动性的主要代表身上也十分活跃:人的大脑、胳膊、腿、看不见的各种器官、细胞以及支持这些的细胞器。因为我们虽然可能控制它们一段时间,或者阻挠它们可能破坏人类意图的种种事件的出现,但是,凌乱混杂是宇宙的根本性特征,人类是其中的一部分。该物质世界对我们这些打扫灰尘者和保洁员等竭力维持秩序的想法并没有多么深刻的印象,是的,这些人还包括农夫、建设者、立法者、政客、劳工等。你现在可能已经猜测到那趋势的身份,其名称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
第一定律给我们保证:就是不同形式的能量在传递与转换过程中守恒的定律,表述形式为热量可以从一个物体传递到另一个物体,也可以与机械能或其他能量互相转换,但是在转换过程中,能量的总值保持不变。
热力学第二定律是相反的保证,有很多方式来描述这个定律,正如哲学家怀特海(A.N. Whitehead)所说,“所有物理定律中最具有形而上学色彩的定律”。一种方式是说,封闭系统的趋势是变得越来越难混乱无序。如果这个定律用在更大规模的东西上,这个定律就意味着整个宇宙正在走向一种“热力均衡”,也就是“热死亡”,其中事物最终没有任何结构性的状态,甚至没有具体实体,只是一种弥漫整个宇宙的比原子还小的静止状态。也就是我们说的宇宙灰尘。
我们能够看到热力学第二定律在日常生活事实中发挥作用:虽然液体从瓶子中溢出物制造四处扩散的水渍,但水渍并不自然聚集起来变成水滴重新回到瓶子里。事物自发地蔓延开来,分崩离析、破碎、变脏、乱成一团。但是,事物自发地聚集在一起,编织起来变成一个整体或者从脏乱差一下子又变得整洁如新的情况即使有,也很少。虽然物理学的其他定律提出了物理变化能逆转---向左移动的原子可能向右移动---的观点,但是,从相对有秩序的状态向相对无秩序的状态转变却是一条单行道,仅仅因为比起井然有序来,打破秩序的方式实在太多了。不受指导的变化自然造成越来越复杂的混乱无形。
对于从尘土中成长起来的你我来说,前景并不太好。是的,我们能暂时或在个别地方推迟堕入混乱状态的进程。我们这么做的潜能因为同一代人内部或代际之间的庞大合作网络而得到大幅度改善。我们暴露在随机性变化的飓风面前的机会,因为能够被应用在数不清的技术中的知识而进一步放大,这体现在无边无际的人工制品景观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这反映在人类预期寿命不断提高,第一次尘土和第二次尘土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等待我们的尘土世界。。。
逆流而上
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普遍性应用凸显了人类逆流而上游泳的能力,哪怕只是暂时性的。如果考虑到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就是这个潮流的一部分,这种神秘性就进一步加深了。有机体生命----人类作为最新成果之一的进化故事---和我们个体的存在都是与宇宙的整体演化方向是截然对立的,虽然自然规律的表现与之相反。虽然读者您眼中的这位专栏作家外表看来混乱不堪,但他还是有高度的规律性:他那耽于声色的存在是内在联系在一起的结构的不寻常等级差异体系,它们在分子、细胞、器官、生理系统、整体身体等各个层次上运行。在所有这些中,他是个热力学怪胎。甚至不仅仅是个怪胎,他是最精致的艺术品,因为他的存在和变化分不开。
伟大的生物化学家弗雷德里克·哥兰·霍普金斯(Frederick Gowland Hopkins)将活着的细胞描述为“多相系统中的动态平衡”。若说细胞是多相系统,因此建立在其基础上的生命也是多相系统---这个系统是有很多步骤和阶段的---这是轻描淡写的委婉说法,甚至在确定细胞生物化学变化的基本步骤和阶段之时就会消耗掉我的词汇限制很多次了。但是,其巨额数量让细胞位于动态均衡之中的事实变得不那么令人吃惊了。它意味着在每个细胞内都存在众多变化,其中没有净变化,因为朝着某个方向的变化因为其他变化而被取消。生活的怪胎---尤其是复杂的有机体如本专栏作家及其读者----依靠微观和宏观层次上的随手打扫灰尘保持清洁的精神。其实,这种动态均衡的精致巧妙状态表现在我身体各层次的很多方式上,包括我的细胞内钾离子浓度的稳定性、体温的恒定性、站直站稳的能力。没有什么比宇宙朝向无形均衡的整体趋势更怪异的了。
更加不寻常的是这样一个过程,我们的身体,甚至包括在母体内的胎儿也是能自我组装起来的。诗人豪斯曼(A.E. Housman)用优美的文笔称赞到:
来自远方,来自黄昏和清晨
来自那空中十二方位吹来的风
生命的元素交织,如我
吹入这里:我在这里。”
(来自远方,来自黄昏和清晨, 1896,这个译文借自劉志懿的译本,https://www.douban.com/note/669349133/---译注)
分散的东西聚合起来成为未来人体是可以被母体监督的,胎儿在其中成长,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并不必然比分娩之后的婴儿成长更令人吃惊。但是,我们仍然需要解释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明显反抗和挑衅,它似乎更喜欢用遍布十二方位的风将我们吹散。
如果我们提醒自己意识到我们不是封闭的系统,可能取得理解方面的进步。在其1944年的书《生命是什么?——活细胞的物理面貌》中,埃尔温·薛定谔(Erwin Schrödinger)(还有他的同名薛定谔的猫)认为,活着的有机体通过“吃饭、呼吸和喝水(如果是植物)还有消化吸收”来避免衰败。但是,我们和世界的物质互动很少是一种启示,有机体如何“从适合的环境中吸取整洁秩序”---如何从世界上消化吸收能量同时防止处于动态均衡中的系统堕入混乱不堪的状况,我们仍然没有搞清楚。要理解这一点,就需要欣赏大分子(高分子)在管理细胞中发生之事的作用,细胞在管理有机体中发生之事的作用,有机体在管理像你我这样的有机体身上发生之事的作用。
这种高分子的最明显例子当然就是DNA了,它管理其他管理者如蛋白质和酶的生产。分子自发地组合起来成为DNA的机会非常微弱---大约只有4300,000,000 分之一,大约40亿年和行星整个冒泡的大锅或许成为足够大的世界和足够多的时间偶然让这个事情发生;而DNA切分和复制的潜能意味着每次新生命的诞生都需要重复一遍这种成功,即彻底战胜不可能性。
但是,最终,混乱不堪通过合法的手段取得了胜利。钾元素超越了与生命和谐共生的边界,细胞分裂没有能够或者摆脱管理的束缚,骨头破裂,关节粘连卡住,专栏作家摔倒后再也没有起来。在子宫内塑造有机体的过程,本来将保留它的左手、微笑、脚趾甲作为单一运动整体的组成部分,现在开始将其分割开来。我们奋力逆流而上,但潮流从内部淹没了我们,也从外部淹没了我们,结果,我们成了一条可溶解的鱼。我们反抗,尝试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干净,让我们的房屋保持干净,但都徒劳无功。最后,我们自己或者变得整洁或者变得混乱不堪,解体了。我们最后一次打扫灰尘,随后自己也成了尘土。
作者简介:
雷蒙德·塔里斯(Raymond Tallis),《哲学此刻》杂志专栏作家,最新著作《自由:不可能的现实》最近将出版。
译自:From Dust to Dust by Raymond Tallis
https://philosophynow.org/issues/147/From_Dust_to_Du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