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腐是最好的护身符
作者:西奥多·达林普尔 著 吴万伟 译
来源:译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纽约办公室 爱德华·霍普尔(Edward Hopper), 1962年
我在试图为自己的藏书制作一个目录单,这项任务可能超越我的能力,而且在我的预期寿命结束之外恐怕也完不成。大部分人看到我的藏书后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些书你都读过吗?”对此,我想回答的是“读过好多遍。”但是,即便到了老年,到了对真理已经不怎么在乎的年龄,我还是坦率承认还没有。我当然希望把它们都读完,没有打算阅读的书我从来不买---但是,就像到了超市总会发生的事那样,比如阅读科学史家克龙比(A.C. Crombie)三卷本长达2456页的《欧洲传统中的科学思维风格》,这本书是有关论证和解释的历史,尤其是在数学生物医学和艺术领域的历史。我猜测如果和克龙比教授写这本书所花费的时间相比,要阅读这本书可能需要很多人更长的时间,的确需要几辈子。现在,我不得不承认,要阅读完我的书架上这些严谨的、学问极其渊博的著作的话,我的寿命可能远远不够了。
我的书可以说是一种自传,但只是对传主本人即我自己来说,才是可阅读或可理解的传记。其他人都会觉得,那不过是一堆拥有各种标题,涉及各色话题的书本而已:海地史、莎士比亚的作者身份问题、1750-1950年的砷中毒、卢旺达种族屠杀等。拥有这些书的人肯定有像蝗虫一样的心灵,研读这些书的人可能得出结论说,此人不是学者而是一种思想喜鹊,有收集零碎东西的癖好,对他这个并不宽敞的大脑来说,什么话题都是好东西,都是鲜亮的宝贝。我曾经读到过一个人的讣告,他一辈子都在研究埃塞俄比亚,他的个人图书室里有关这个国家的书就达7千本之多,而我只有25本:这就是学者与浅尝辄止的半吊子之间的差距。
浏览书架上的一堆书,我看到了一本1995年出版的小书。我记得,在它首次出版时就买过一本,我认为我肯定希望它能赢得经典著作的地位,虽然我的愿望可能没有成真。这本书仍然处于崭新的状态,我还没来得及阅读呢。人们几乎总是可以告诉你,一本书何时已经被读过,无需寻找读过它的人的DNA。
这本书是菲利普·布鲁姆(Philipp Blom)的一本中篇小说,题目是“西蒙斯文集”。它应该是作者死后出版的自传性手稿,或许真实的或许是恶作剧的滑稽模仿(也就是说恶作剧中的恶作剧),受到学界文学圈的评论,这些人显然没有能力对一个已经去世的哲学家西蒙斯(P.E.H. Simmons)写出清晰的观点或说出重要的话来。它回顾了他的文字著作,从字母P开始编写字典,就是要一劳永逸地确定所有英语单词的真正含义,没有人再次弄错它们的含义或感受到有必要创造新单词。因此,人或者至少说英语的人已经获得了对宇宙的控制意识:不幸事件将被控制,焦虑因此得以克服。
作者菲利普·布鲁姆出生于德国,成长于奥地利,在牛津读了哲学博士。我猜想英语是其第二语言。对他能够熟练掌握英语,我是充满了羡慕。他在他写作的时候,英国仍然存在令人忧郁的咖啡馆。他对那里枯萎的人造花朵的描述完美无缺,某种程度上成功地供应食物,即便刚刚烹饪出来,看起来似乎并不新鲜。
在柱子上摇晃的那盆塑料花早已丧失其综合性活力,却获得了烹饪蔬菜的轻松口吻。
至少在我看来,这样的句子已经足够唤起整个世界,或许因为我知道那样的世界。怪异的联系,我甚至对其肮脏有一种怀旧感。我在心中反复回想这句话,就像品酒人在他的口中品尝上等佳酿。肮脏有其独特吸引力:它不向你提出任何要求,你在它面前很放松,无需要做出任何努力来改善某物。当然,这正是我们现在非正式的着装方式的吸引力:它不向我们提出任何要求,让我们能假装将心思放在更高雅之事上。
布鲁姆先生,或许我应该说布鲁姆博士---也完美地抓住了英国中上层阶级迂腐的书呆子的口吻,毫无疑问,这是因为他有机会近距离观察这个群体(虽然现在,这种物种在学界已经绝迹,取而代之的是更糟糕得多的家伙。)
这种迂腐的书呆子从来不会说出任何明确无误的话,总要对刚刚说过的话加上一些贬损之语不可。他说出的任何命题都要加上修饰语,然后,对其修饰语不再添加更多修饰语。他生活在永久性的心理之镜的大厅中,那里的一切都是对反射的反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人试图一次性确定意义,这样我们或许能生活在确定性之中。
我们的词汇学家给字母P赋予特别的美德,可能因为这是分配给他的研究领域,他渴望相信(正如我们多数人每当有事要做时做的那样),其任务有特别重要的意义,至少比别的东西更有意义。他每天在几乎同一时刻前往在编辑《确定字典》的这个机构,在小小的办公室里工作,除了办公楼里的传达室人员不与其他任何人联系,此人是去接纳或者传运书籍和文件的。他的生活范围和受到的限制可能与监狱囚犯差不多。不过,从他办公室的窗口望出去,他能看到一位身着穿着花裙子的女性在字母M办公室工作。他梦想和她建立起某种联系,最终拥有一种幻想(对他来说似乎足够真实,甚至让他感到满意)每天两人在一起喝下午茶。他的存在的微不足道体现在他开始撰写手稿的部分方式上,一天在他吃午饭的忧郁咖啡馆,他描述了她的外貌:
或许你记得我告诉你我通常吃午饭的那个小咖啡馆。手稿非常短,任何读者都不可能忘记。这或许是他迂腐的书呆子的典型表现,不能够说出任何绝地命令的话或者不使用修饰语的。
那里几乎就要发生什么事了。
那里几乎就要发生什么事了:他的生活中最接近事件的是超出常规。这个事件如果发生的话,将是激动人心的,也是引发焦虑的。最好持续让事件---与M办公室的女士喝下午茶---保持在幻想的层次。那样的话,就能既享受紧张刺激又无需感到焦虑了。
当然,作家使用并非第一语言的语言写出如此聪明的文章并不是前所未有:毕竟,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就是最杰出的英语作家之一,但英语不是他的第二语言,可能是第三或第四语言。亚瑟·库斯特勒(Arthur Koestler)是闯入头脑中的另外一个作家。但是,对于我们竭力想熟练掌握一门外语的人来说,这种精湛技艺的确令人印象深刻。而且,在布鲁姆的案例中,他的书出版时,他才只有25岁。在25岁时,我怀疑自己能否写出甚至说出一句有趣的话,让人25年后还愿意重复。
布鲁姆的叙述者的性质---微不足道的迂腐的书呆子的存在方式---让我十分感兴趣,因为我几乎有些羡慕他了。我羡慕他,是因为他的生活是可预测的,因为它沿着轨道前进,因为最终,真正唯一需要担忧的地方是致命的疾病(无论如何都会到来的,无论我们过什么样的生活),这是唯一能打扰其存在的东西。他的快乐或许微不足道,如遭遇意料之外的、至今未知的指称---但是,他的痛苦也同样微不足道:因为正如格雷(Gray)告诉我们的那样,痛苦从来不会来得太晚,更常见的是比快乐更占优势,所以,迂腐的书呆子的交易还是很划算的。
不过,要当迂腐的书呆子,要能将心思专注于微不足道的细节,你就得拥有一种习性。并不是人人都能成为迂腐的书呆子的。毫无疑问,你要接受训练达到一定的程度,毫无疑问,很多人在生活的某个角落可能是个呆子如仔细核对电费账单以便发现其中的矛盾。但是,要成为完全成熟的迂腐者,比如能花费几个小时在落满灰尘的文件堆中寻找可能与其他文件不一致的地方---要求他成为一种特殊的人。当然,我羡慕他是因为我不是他。我们只是羡慕和我们不一样的人。
虽然我不是有足够耐心成为真正的迂腐的书呆子,但是,我的确知道书呆子的乐趣。其中最主要的乐趣是发现他人处于恐惧之中。书呆子常常和总是和自己或其他书呆子交流,在细节的准确性方面,他们没有竞争者。书呆子还有自己的骄傲:他们沉浸在一个比你更准确的游戏中。让另外一个书呆子感到困惑尴尬的乐趣实在太大了,再怎么高估都不过分。当然,书呆子可能将此心思隐藏起来,不觉得是低劣的竞争,而是在严谨且诚实地追求真理。一个人若认为他有更深刻、更真实的真理要传达,而无视真理或者忽略小错误,他就不仅仅欺骗了自己而且(更糟糕的是)误导了他人。因此,没有任何错误是太小的,根本不值得去改正的。非真理就像地平线那边的小云朵,它们会逐渐长大以至于最终覆盖整个天空的。忽略微小非真理的人,无论多么小,都注定会过上骗子的生活。
让自己沉溺于微不足道的细节(比如昆虫分类学家所作之事)是一种保护措施,即便不是在现实中至少在自己的心中来防止世界的难驾驭性的侵袭。现实就是你不主动前往,它也会来到你身边的东西。但是,即便现实只是暂时被控制住,那也是值得做的事:只要人们能够持续沉浸在迂腐呆子的生活中,至少能免于焦虑、野心和人生的无意义感。
在苏维埃政权当道之时,知识分子肯定受到诱惑要成为迂腐的书呆子。一旦你驯服地做出遵从列宁的决定(有了它,任何主题都是完整的或者可接受的,无论主题是什么),你就可以从弥漫在周围的谎言中摆脱出来,几乎可以忽略周围可怕的世界。你就像一个囚徒,已经做出决定度过刑期的最佳办法就是不惹事。如果幸运的话,迂腐的呆子可能降落在他实际上有某种兴趣的研究主题上呢。
我担心我们正在快速进入一种社会状态,其中书呆子的生活成为最佳护身符,能够防止现在盛行的道德和哲学(更不要说身体)丑陋的侵袭。在世界上找一个谁也不在乎的角落呆着,全身心地投入其中进行研究。这将是你前往一条小溪的生存之道,没有游客会返回打扰你的安静。
译自:Pedantry as the Best Defence by Theodore Dalrymple
https://www.newenglishreview.org/articles/pedantry-as-the-best-defence/
作者简介:
西奥多·达林普尔(Theodore Dalrymple),著有《存在的恐惧:从传道书到荒谬剧场》(肯尼思·弗朗西斯(Kenneth Francis)合著)和本刊编辑的《悲伤及其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