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大刚】读书·教书·编书——六十二载忆人生

栏目:当代儒林
发布时间:2022-10-23 19: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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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大刚

作者简介:舒大刚,男,西元一九五九年生,重庆秀山人,吉林大学史学博士。现任四川大学教授、国际儒学研究院院长兼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出版《宋集珍本丛刊》、《诸子集成》系列、《三苏全书》、《宋人年谱丛刊》等成果。承担编纂的“儒藏”工程、“巴蜀全书”工程。

读书·教书·编书——六十二载忆人生 

作者:舒大刚(四川大学教授)

来源:《国学》第十集,中华传统文化学院和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主办

 

承蒙尊敬的《国学》杂志主编、著名词学专家谢桃坊先生的邀请和敦促,暂且停下匆忙的脚步,对自己62年来的人生经历,特别是44年的求学生涯,平静地进行一番回顾和检讨。其中有经验教训,有辛酸苦辣,都借此机会讲出来,非敢表功,但求后来者引为前车之鉴也。

 

 

一、我的家乡:武陵山区

 

我原籍是四川省秀山县(今重庆市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处于武陵山区边沿,西与本市的酉阳县相邻,东与湖南的花垣县、贵州的松桃苗族自治县接壤,是个脚踏三边、鸡鸣三省的偏远地方。多年后我才知道,这里还是陶渊明《桃花源记》、沈从文《边城》的原发地。在文学作品中,这里远离城市的喧嚣,脱却人事的纷扰,自然风光奇峻而优美,民风民俗纯朴而自然,地方物产丰富而特别。人们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男耕女织,山歌互答。山茶烂漫,鸟语花香……在今天看来,那里实在是过腻了城市生活的人们,寻求原始纯朴之美的理想去处。不过,当我童年生活在那里的时候,却并没有完全感受到这般美好。

 

我名舒大刚,1959年6月22日出生于湖北襄阳(当时父亲正在“南水北调”工程丹江口水库建设工地),初名舒畅,回到秀山后,曾因久病不愈,依贵州黄仙娘的神喻,说我五行缺金,应当改名“钢云”,我那平生坚持唯物主义的父亲,因盼我快点好起来心切,竟然也就同意了,这让我失去了后来令别人大热大火的名字,而开启了我并不舒畅的人生。小学发蒙时,我的启蒙老师父亲根据我在家族中的排行(“文景廷天在,世正康万代,崇大玉昭奇,丁方可之忠”)中属“大”字辈,便给我取名舒大钢。我在上大学入学填表时,讨厌老是有人说我“大炼钢铁时出生的”,好像我砍了许多树、破坏了生态似的,于是在没有跟父母商量的情况下,擅自易“钢”为“刚”,改名“舒大刚”了。后来读《孟子》又知道,其中有“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的话,又惹来人们“少有大志”的猜想,这里就只有“呵呵”了!

 

我后来生活了17年的故乡,是秀山县最南端与贵州接壤的地方——兰桥公社双丰大队仓屋小队(今属兰桥镇金星村)。仓屋距公社所在地老场镇约1.5公里,原来的生产小队由舒姓、黄姓和蒋姓三个小村落组成,其中舒姓人家最多,有20余户、七八十人,聚居于大坳、隔壁两个院子。“仓屋”这个名字,与这里曾经有过粮仓有关。那个粮仓原是贵州松桃千岗坪舒家所有,用来囤聚在兰桥一带所产粮食,以便出售。原本临时囤货,后来为了看守储物,迁来两支舒姓人家定居——其中一支就是本宗——地名也以“仓屋”为称(又作“昌屋”)。根据我出资立碑和清明回家挂青的情节,知道此地最早的男性祖先叫舒万兴(葬于金星麻柳林),是我曾祖;与曾祖葬在同一个地方的,还有他的母亲——我的高祖母赵氏和他的一位太太——我的继曾祖母杨氏。据说本支舒家原有《家谱》,只因在一次祭祀活动中,被不识字的办事人员烧毁,故高祖以前的祖先就不知名讳,无由详述其事功了。

 

曾祖前后两娶,原配谌氏,生我祖父(代洪)及大姑婆(杨舒氏);谌氏早世,续娶杨氏,生我二公(代金)、满公(代文)及二姑婆、小姑婆。上述的祖辈人物,我自幼及壮皆及见之,他们对我皆备极关爱,有求必应,每忆及此,就倍感温暖。

 

我爷爷讳代洪,个子不高,但精力极佳,为人诚朴,遇事淡定。我小时常听他说,由于家里田土不多,平时由在家女眷们打理,农忙时聘有长工、短工,他自己则长年在外挑脚经商,周游于川、黔、湘、鄂边城之间,久而久之,竟获“秀山客”雅号。他只有年末或重要节时他才回来,与家人团聚,亦农亦商,是当地殷实之家的常态。我是半岁回到仓屋老家,据说爷爷当时用一个竹编的花背兜背着我游玩,我一高兴便跳跃,就会晃得小个头的爷爷几个踉跄。不过在我记事时,爷爷已经是蓄着花白小胡须的老爷子了。随着时势的变化,到处做生意是绝不可能的了,身体瘦弱的爷爷只好长年呆在老家,下地干活。他干活,不停但也不快,十分专注认真,重活、精细活他基本干不了,但总是锄头不离手、扁担不离肩,白天在集体地里,抽空在自家地里做,早出晚归,极有规律。傍晚回家,泡壶茶坐在堂屋中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兄弟姊妹打闹嬉戏。他从不疾言厉色地训斥我们,逢到我父母要修理他的孙子时,他还常常徒劳地上前劝解。夜晚,都是我与弟弟(大铁)跟爷爷同被抵足而眠,说是给他暖脚,其实在这个多子女的家里,也没有多余的房间、床铺和被子来分铺,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与大铁都外出上学离开他老人家为止。我没有看见过祖母,她是距兰桥20里外的梅江亮甲人,姓杨氏,生我父亲(崇章)及我孃(荣珍)。后因儿子(我的父亲)外出从军,日夜思念不得,积忧成疾,患了胃病,还在中年便仙逝了。爷爷中年鳏居,一生为我们一家大小不停地劳作,从无怨言,直至1986年94岁去世头几天,还嚷着要下地干活。爷爷对我兄弟姊妹备极慈爱,抚养教诲,恩重如山!他还曾经获得秀山县政府“劳动模范”称号,去县城开会领过奖,奖品是一头耕牛,价值应该相当于今天一台拖拉机。他一生节俭,我父亲在外工作期间,他还千里裹粮,徒步到湖北建始去看望他的独生儿子;回程时,也舍不得花他儿子给他准备的盘缠,硬是凭着两条腿丈量着归途。

 

我父讳占荣,谱名崇章。舒姓原本舜禹时名臣、中国法制之祖皋陶之裔、春秋时群舒国之后,在历史上共出165位进士、宋代明代都出过状元。仓屋舒家本与一代辞典学大师舒新城、被毛主席称着“党内一支笔”的老革命、电脑字库“舒体”鼻祖舒同等名流同出一源——由江西迁湖南溆浦,本支辗转迁到兰桥后,却三代皆无文章传世。曾祖父想让我二公、满公读书,可他们都不太在意,还传出“全家人吃饭,为何叫我去读书?”的笑谈。我父与他们年纪相仿,常在他们读书时旁听,却一听便知。于是曾祖父将他也送入私塾,据说这位后来的新生成绩反比他两位叔叔优异,于是顺利完成高小学业。父亲以优异成绩升入中学,赶往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湖南花垣县的茶垌中学报名,据他说在渡河时,不慎将备作学费的银圆落入水中,既上不了学又不敢回家,进退两难(2019年冬,我带两个孙子回家游览边城,还望着平静湛蓝的江水遐想:“这是不是当年翠翠拉船、父亲掉钱的渡口呢?”“当年要是他读成中学,又将是一幅什么模样呢?”)。

 

当时正遇民国政府军队扩充兵员,依“三丁抽一”的规矩,我的祖辈中应该有一个人当兵,征兵的嫌我爷爷年纪已长,年纪合适的二公、满公又胆小不敢去。我父亲于是以独儿身份代替两位叔叔投军从戎。当时已是解放战争后期,新组建却缺乏训练的政府军,同能征惯战的解放军一交战,顷刻即溃,我父与一位梁姓同乡在一个岩洞中躲过战场清理,于是易服改妆,改投到上午还是对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旗下,名字也改成了“苏占荣”。父亲改投的部队系李先念独立师,“他的团长他的团”则是由李先念的侄儿统领的独立团——这位刚猛少文的团长对精通文墨的父亲颇为欣赏和护持。后来父亲参加过淮海战役,攻克过襄阳、当阳等城市。在攻打襄阳城时,据他说曾经在护城河水中提前埋伏了三天三夜,从此落下风湿病。又随军解放湖北恩施等府县后,建立新政权人民政府,他被就地安置,担任建始县首任武装部长兼兵役局长,曾用名“苏达章”。继而转业到“长江流域规划委员会办公室”(简称“长办”或“长委”,主任林一山),担任保卫处长,住地在湖北汉口。他相继参加过葛洲坝、丹江水库等水利工程建设,深知科学技术对建设的重要性,曾想让自己的儿子将来当个水利工程师,现在看来我的专业是让他失望了。后因爷爷不愿迁往大城市生活,父亲即辞职还乡,转回农村。当时父母已育有我和两个月胞胎姐姐,母子四人也一起变成了农业户口。那时的城乡差别,在我们母子这一并不华丽的转身后,对比实在鲜明:以前只需要拿着粮袋子,花不到我父工资五分之一的钱,就可到粮店瞬间把所需米粮装回家;此后却需要全家人自己到田地里去,花一年的时间生产、劳动、等待、期望,也未必能装回全家所需来。父亲回乡后,就再没有谋求职位的念头,即使有下来搞社教的“领导同志”劝他出山也不为所动。可当1965年双丰大队成立民办小学,父亲却应支部书记周华清的邀请,欣然出来担任创校校长兼任课老师,并在民办老师职位上干到60岁左右退休。1992年,父亲因病去世,享年66岁。 

 

我母亲姓张讳德凤,系湖北建始县人。外祖父张大松,本籍湖南,是抗战期间长沙保卫战的伤兵,随军撤退到湖北建始定居,以修理皮鞋、钉皮凉鞋为生,与从江苏逃难而来的徐氏女(外祖给她取名“金玉”)结褵,生我母亲及小姨(讳德英)、小舅(失名,幼年因洪水与我外婆一同溺亡)。我父在任职建始时认识我母并结婚,转业汉口后生我的双胞胎姐姐(俱早逝),两年后又生我于湖北襄阳。回到秀山后,又生我弟(大铁,后来担任秀山民族中学副校长)和两妹(梦花、铁梅,俱服务于秀山民族中学)。母亲初识文字,会写信看报,曾为我父代过课,并担任过社教工作组宣传员。母亲从不辨小麦、韮菜的城市姑娘,转为下地干活自谋其食的农村妇女,一生辛劳,备尝苦难,当时只觉得她脾气大,动不动就用不让我读书相威胁,现在想想,在那样的环境下,她的心情不好也是可以理解的。母亲因病去逝于2002年,终年亦66岁。

 

老辈闲坐时常说,仓屋舒家原本小康,有良田数十亩,长年请有帮工,每年都有余粮出售,又辅以经商赚钱,女眷们又会操持,常做豆腐、织布换钱,在十里八乡中,还是有人羡慕的殷实之家。实行公社制度后,田产充公,农具入社,全家人就成了只剩双手的社员。我父回乡后,再也看不到他记忆中(也是他诓我母亲回乡的理由)的“陈谷不断、腊肉经年”的光景。在与几位堂叔分家后,加上添丁进口,父亲的退职金很快花光了,家道逐渐陷入赤贫。为了拓展更宽空间,我父决定将祖父分得的两间小厢房,从祖屋搬到村旁,另建为三间瓦房,于是小安。

 

新房屋右靠老院子,左临森林,绕以乡村小道,没有繁冗吵闹,而有松涛之声、青草之香,以及蛙鸣与蝉噪。这里视野开阔,背山面岭,前有小溪流水,放眼望去,山峦一层接一层次第展开,真是资格的青山绿水。站在堂屋里,白天可远眺巍峨的贵州名山——梵净山,夜晚还可看见远山处处烧畲播种的火光,漫山遍野数日不灭,令人顿生无限遐想。记得有一年回家过年,父亲令我撰写春联,我写道:

 

“跷足看乾坤,远山苍苍,近水潺潺,或若苍龙朝宗,或若万马齐骛,远近层层叠叠众山小;

 

俛首观史记,前代烈烈,后世振振,忽儿铁马金戈,忽儿文章尔雅,前后济济跄跄庶跡多。”

 

一以写景,一以述志,聊以表达当时所感。

 

可是兰桥原本邑梅土司领地,地脊民贫,十年九旱;又地跨两省,与松桃大路、妙隘等民族社区接壤,管理不易。因此其地民风剽悍,匪患不断,犹记得小时还见过许多山头留有当年躲避匪祸的营盘;又兼赌博成风,拐骗时有,这一带的社会治安一直令管理者头痛。记得我们刚搬家时,送走工匠,安顿完住处,全家人围着火炉看我做作业,却被梁上君子光顾,将新房中的铺笼帐被尽行偷走,全家顿时衣食无着。幸得邻里及我姑(荣珍)及父执朋友(戴昌前等)给济,才勉强度过难关。

 

好在我祖经商走过不少地方,我父革命更是见过世面,他们常常给我们讲一些外边的故事,激起少小的我们对外面世界的无穷想象和热情向往。父亲读过“老章”,会写对联、近体诗,又一生执业教育,故积极主张送子女入学接受教育。面对当时推荐上大学的现象,他却对我说:“有麝自然香”;“有了知识不会烂在肚子里头”;“任何时候都要使用能人。”因此即使在他被误会挨整、前景最暗淡的时候,也没有动摇过他教子读书的信念。他对有知识好学习的青年,从来都不吝赞赏和推扬,还常常帮忙给一些有志青年写总结、写推荐,让他们升入理想的学校。这正是中国人“子孙虽愚,诗书不可不读”,“遗子千金,不如教子一经”的传统呵。人才始终是建设的刚需,而知识又是成才的首务。经曰:“建国君民,教学为先。”虽在草野,焉有不知?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回乡后不谋一官半职,却热衷于民办教育的缘故了。职是之故,赶上改革招生制度后,我即考上大学,稍后我弟亦考上中师(后来自学取得本科文凭),大妹、小妹也分别在兰桥小学、梅江中学毕业。现在看来,这些文化程度并不算高,但在当时当地,却已被人称作“文化世家”了。这一传统,也影响到我的兄弟姊妹和部分乡邻,他们无论家境多么贫寒,条件多么艰苦,首要任务就是千方百计送子女读书。在生活极其艰苦的偏远乡村,我辈及子侄共出了10余位大学生,其中包括上四川大学、北京大学等名校,也算不坠其绪,能振家声了。

 

二、我的童年:困乏其身

 

我的童年,差可用“天资平平,而爱学习,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来形容。

 

1965年我5岁多,即随时任民办教师的父亲启蒙,接受熏陶,记得当时没有新教材,是借用兰桥公社小学用过的旧课本,第一课“日月水火,山石田土”至今记忆犹新。接着又有两位姓蒋(跃荣)、姓周(德荣)的民办老师和一位姓杨(昌举)的公办老师加盟,他们对我的记性和作文还是颇为夸奖的。但由于年幼贪玩,也没少挨父亲敲脑壳。在双丰村小读了三四年,我又转入兰桥小学读两年(其中复课一年)。校长赵家国,班主任是黄毓林(我高中同学杨斌之母),对我都关怀备至,有一次我生病,父亲去替我请假,班主任专门封了一小包白糖(当时他们也是凭票才能买到)让父亲带回,以示慰问,至今想起犹然甜味在唇。

 

1970年,我小学毕业,正值兰小设立“戴帽初中”,又在兰桥上了三年初中。班主任先后有博学的王绍华(能读《资本论》,兼教语文、数学)、慈祥的鲁世金(我高中同学黄雅丽之母,兼语文课);数学老师则有张桂荣(上课一丝不苟)、曾纪凡(很有风度)等。在老师们的精心教诲下,我的初中同学中,杨正合(后为梅江小学校长)、丁仁杰(后作乡长)、杨国友(后作公司总经理)、聂大贵(后作乡长)、唐菊香(后任职县妇联)、丁梅英(企业高管)、蒋跃会(后做中学教员)、杨秀柏(后任职县民政局)等十余人,都走上了工作岗位。

 

我们初中毕业是在1973年末,而高中开学已经改在了来年秋季,因此我们又在家休学半年。下地干活,每天挣工分,从前每天只挣5分,现在可以挣8分(相当于妇女劳力)了,因此自己决不甘落后,耕犁、挑抬,都与大人一样,半年下来,竟挑断三块扁担。还发挥初中《农业基础知识》学过的农耕、医卫等知识,搞过玉米、水稻的科学育种,走村串户普查过血吸虫病、发放过预防药品等事情。

 

1974年9月,我与蒋跃会、杨再会被选送到石耶中学(秀山第二中学)读高中。石耶旧时是石耶土司官寨所在,地当川黔、川湘公路交叉路口,石耶司是秀山县经济文化开发较早的地方,集市十分热闹。石耶中学开办于民国年间,与秀一中、秀三中都是正规的、兼备初中高中的“完中”。可我在那里仅仅读了一个月,人生就又发生了转向。当时我们刚完成庆祝国庆的写作,作文被语文老师推荐到学校的国庆专栏发表。是时在梅江中学上学的丁仁杰带来消息说,有人想转学到石耶中学,问我愿不愿意与他对调?我本来想离家近一点读书,可以经常回家帮忙。故很乐意地与想去石耶的同学(杨胜武,后来是县城名医,人缘极好,我们也是好友)对调,借此机缘也认识了“同桌的她”(后来我的妻子吴孟珍)。梅江中学校长米成明、副校长明传荣、团支书刘文达,班主任余子尤(南充师范学院毕业,又教我们物理),对我的转来都非常欢迎,因为他们曾听说过我在“文革”后秀山首次举行的全县中学统考中,数学拿了第一名。

 

高中教语文的老师,有吴传模(民国时高中毕业,同学吴红宇之父)、黄臣才(黄雅丽之父,擅长篮球)、孙俊杰(西南师范大学毕业)、刘文华(湖南大学毕业)、杨胜权(民国中师毕业。同学杨斌的父亲);数学课则由晏国藩、李桂兰夫妇(俱重庆师范学院毕业)轮流上,由于历史的原因,他们被发配来县区中学任教,让我们获得了接受良师教育的机会。此外,还有化学老师曾柳容,政治课老师马仕秀,历史老师张子成,外语课朱勤芬等,都极会讲课,令人印象深刻。

 

读了两年高中,我们于1976年夏毕业,当时“反击右倾翻案风”劲吹,又把我们吹回到家乡务农去了。记得高中第二学期时,一天班主任令人把我叫去,指给我看《参考消息》,其中转载有外国记者对刚刚复出的邓小平采访,引述小平同志的话说:“今后也要从应届高中生中,通过考试录取大学生。”老师意味深长地告诉我要好好学习等待机会。哪知不久小平同志再度下台,这个短暂的希望旋即化为无限的惆怅。

 

回到兰桥后,承蒙中心校校长涂登珠(石耶二中毕业)关照,聘我为代课老师,先后在兰桥小学、地城村校任课,还参加过秀山县大型水利工程——钟灵水库的修建,当时余子尤老师负责工地宣传广播,约我采写劳动先进事迹的许多宣传稿。涂校长还与我父商议将我转为民办教师,却赶上了招生制度改革,他又鼓励我参加七七年高考。考试成绩出来,当年秀山全县报考的考生据说有3万之多,考试成绩上体检线的却只有22人,我以应届毕业生身份忝列其中,特别扎眼。参加完体检,却左等右等不见“录取通知书”,在众人的遗憾声中,我大概得知,在我入学政审表中,被人写上“建议不予录取”,不知确否?

 

由于当年我是全县应届毕业生中唯一一个上线的,虽然没被录取,母校老师仍然重视,希望我回校复习,来年再考。他们又知我家境困难,不可能停下生产劳动来复习考试,于是利用学校自创经费,聘我做梅江中学代课老师。我平时根本没有固定课时,只是在其他老师临时缺课时代理一下,故在半年时间里,我分别代过历史、语文和体育等课程。老师们这番爱才育才的良苦用心,是在我自己当了老师面对学生时才真正体会出来。

 

时隔半年,再次参加七八年高考,顺利上线,政审是为人正直的伍昌建老师,于是顺利通过,被第一志愿——南充师范学院(因班主任是该校毕业,故成了我的首选)录取!与我一同考上大学共有4人,我与同学陈再祥、杨斌,此外还有在梅中教英语的知青——阎文培,他们都上了西南师范大学(今西南大学)。一校同时考上4人,这在当年的秀山还是比较抢眼的。

 

自我半岁从襄阳回到秀山老家,到18岁考上大学,一共在秀山兰桥生活了17.5年的光景。现在回想起来,襁褓中的城市生活,自然是没有留下半点记忆;至今满脑壳装的,都是儿时的玩伴、放肆的牛羊、吵闹的鸡鸭、调皮的犬豕等,以及逐渐变兀的青山,变枯的绿水,收获不佳的庄稼,未熟先摘的果树,恨其长势太慢的菜蔬;当然也有劳累却并不值钱的田间劳动情景,频发而恐惧的灾荒与饥饿;还有爱莫能助的乡邻的眼神,消失已久的花灯社鼓,逐渐变淡的婚丧嫁娶之礼;还有近山已兀,不得已来回10里外出打柴的无奈,等等。

 

现在这些虽然都已经成了过去,但这种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经历,却是我人生的重要经历和体验,它让我增强了许多未来战胜困难的勇气和耐力。

 

终于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总算盼出了头!不仅我的爷爷、父母和弟弟妹妹们高兴,乡邻们也为我感到光荣。临出发的头天下午,同村乡邻自发前来祝贺,我父母紧急做宴席招待大家,乡亲们则你一元我五毛地为我凑足盘缠和学费,总共35.5元。第二天,揣着这些还带着乡亲体温的零钱,我热泪盈眶地踏上了征程。走到兰桥街上,错过了进城的班车,乡亲们又叫来手扶拖拉机,送我到梅江去搭车;拖拉机启动时,又有人燃放鞭炮,为我这位与此前推荐上大学的途径不一样的新生壮行。真情难忘!至今忆及,仍令我热泪再涌。 

 

三、我的学业:柳暗花明

 

真正让我生涯有柳暗花明、前程似锦的转折点是考上大学;真正让我知道一点读书门径、走上治学道路的,则是从留校任教开始的。

 

1978年10月下旬,我担着被盖卷、洗脸盆,从父辈走出又回去的秀山大山里再度出发,经过长途汽车颠簸、乌江汽轮的摇晃,终于进入了南充师范学院(今西华师范大学)历史系学习,个人历史自此掀开崭新的一页。

 

我的本科四年是在川北重镇南充度过的。南充是著名的果城、丝城,座落在碧波荡漾的嘉陵江边,历史悠久,人文蔚然。早在2220年前的汉高祖时期(前202年),这里就已经设置安汉县,其后一直是川北最高政区(都、州、郡、府、道)的治所,辖区是司马相如(蓬安)、落下闳(阆中)、谯周(西充)、陈寿(安汉),以及张澜(顺庆)、朱德(仪陇)、邓小平(广安)、罗瑞卿(顺庆)等伟人的故里。可谓人杰出灵,民风淳朴,三国文化、丝绸文化和山水灵气交融生辉,令人耳目一新。南充师范学院的办学历史也相当悠久,当时只知道它的前身是“川北大学”,又是“四川师范学院”的故址。后来据赵义山兄考证,知道母校的远源,还可追溯至“墨学大师”伍非百创办于1943年的西山书院和随后创办的川北文学院。1949年西山书院与三台川北农工学院合并,成立川北大学;1950年又与川北文学院合并,校址迁到南充市;其后又合并过川东教育学院、四川大学和华西大学的部分专业,组建四川师范学院,可谓众流汇归,汪然渊海。老赵还说,这所位于川北重镇的大学,在历史上曾经辉煌一时,先后聘请过经学家李源澄、楚辞学家汤炳正、史学家蒙文通、经学家徐英,以及大学者谢无量、丰子恺等名流前来执讲。师范虽然在1956年被一分为二,部分专业分家迁往成都狮子山,但是我所在的历史学却始终积四校之精华,从来没有被分散过,号称西南史界“潜水艇”。八十年代初,国家恢复研究生的学位授予制度,南师历史系首批拥有硕士学位授予权,当时西南高校有此殊荣者,就只有川大、南师两家(母校1989年恢复“四川师范学院”校名,2003年更今名)。后来我在图书馆借阅图书时,常常会发现“东北大学”“川北大学”和“北川文学院”“四川师范学院”等藏书印,便是这一演变史的见证。

 

我是10月30日到达南充的。记得当时前来车站接我的,是刚上几个月学的七七级学长、仁寿人刘俊德,当他把我引进原为胡耀邦任主任的川北行署大院——南充师院校园时,感觉这所学校规模几乎相当于同期的秀山县城,真像一座颇具规模的城镇!第一时间就让我爱上了这所改变我此生命运的大学。

 

彼时上大学,就意味着生活有保障、工作有着落、事业有希望了。我们77级、78级这两批从1966年就停止,经过10年折腾后才开科取士进来的、别着崭新校徽的大学生,成了当时社会普遍羡慕的“天之骄子”。对于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我们个个十分兴奋,分外珍惜。上课时认真听讲、抢着提问,下课则到图书馆排队借老师开列的参考书,饭后第一时间去阅览室抢占座位,早晨起来在花园里晨读,一旦有学术报告就早早去占位子,都是那两届学员的常态。至于后来出现的缺课、逃课、厌学等现象,当时我们是是绝无仅有,闻所未闻的。

 

四年在南充的本科学习,我遇到一批历史积淀下来的专业扎实、治学严谨的师资,对我的学业终生都有影响。入学时的系主任袁载春,是延安时期的老革命;书记与我同姓,叫舒和初,为人正直;副系主任冯国钦,兼讲马恩名著导读,很有激情和风度;副系主任王林等,他们都勉我以德,励我以志。其他老师如姚政的先秦史,贾君义的秦汉魏晋南北朝史,阎邦本的隋唐史和两宋史,阮明道的辽金元明清史,夏承光、王涤蓉的中国近代史,谢增寿、王治平的中国现代和革命史;向洪武的世界上古史,贾问津的世界中古史,唐作尧的美国史,杨心树、杨尚林、喻宗秀的世界近现代史;李耀仙的先秦哲学史,赵吕甫的校雠学,张崇古的自然地理,万荣德、徐才安的历史地理,柯昌基的宋史专题,蒋家骅、唐有勤、朱为权的历史文选,吴景贤、杨庆允的历史教材教法;政治系王泽普的哲学(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中文系彭子银、教务处邓学界合开的逻辑学;以及班主任李纯蛟老师自由式的管理,等等,都课我以业、益我在智、增我以能,给我留下深刻莫灭的影响。

 

第四年在位于模范街天主堂附近的南充一中教学实习(同组有张星誉、蒲国霞、王坚等同学),龙显昭老师担任我们的指导老师,又为我们补上如何走上讲台、站稳讲台这一课。所在班级的班主任何家珺女士,又是师院新任党委书记梁德玺的夫人,对我们实习生颇多关照,她还在梁书记面前为我们组美言,记得在我们毕业总结会上,梁书记还专门上我们宿舍来参加座谈。

 

在大学的同窗学友中,我与来自仁寿的毛太(后任职凉山州志办),因同出农村,在生活上常常互相关照,课后经学一起散步聊天;与蔡竞(后任职省政府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省参事室及文史馆党组书记)、杨昆(后任公司总经理)、韦伟(后任职市委党校)、李开天(后任职公检法)、刘家钰(后任职市中校长)等同龄人,遇到问题常相切磋;在蔡竞同学的提议下,合作进行过“科举制”学位性质的探讨,撰文在《历史知识》《南充师范学院学报》发表。而长我十岁左右的大哥们,如王平(后任职中学校长)、张星誉(著名书法家、文化人)、赵晓生(后任职高专)、康大寿(后任职市政协)、李枫(后任教军校)、骆凤文(后任教宜宾学院)、刘邦永(后任教县中)等,见多识广,常常是我请教的对象。与女生则基本不主动往来,同小组的唐家钰(后为高级经济师)、顾颉玲(早逝)、黄朝莉(后任教厂校),同桌的刘树人(后任教厂校),善于写作的彭易芬(后任教内江师院),善于绘画的王全(后任教厂校)等同学,待我都如同大姐般的亲切。师也教我,友也助我,教我助我,底于有获。此生如果能小有成就的话,实得师友助力为多。

 

1982年夏季,我大学毕业,按当时“哪里来哪去”的分配原则,我正好可满足当年涪陵地区1个名额的条件,但是由于七七级有一位分配到三州的同学想改派回涪陵,我于是就让他回涪陵,自己被空了出来。由于十年动乱后大学师资奇缺,因此我们77级、78八级(还有79级)的本科毕业同学,如彭家理(后任内江师院党委书记)、李健(后任西华师范大学副校长)、章为纲(后为金融专家),我和本班的康大寿(后任系主任、教授)、陈国勇(后为学报主编)、金光美(后任多所大学教授),俱以得留校任教;还有77级的李成良(后任四川师范大学副书记)、陈勇(后为律师)、张力(后为多所大学教授)等,则分配到成都的四川师范学院任教。此生能以本科学历就走上高校讲坛,亦拜十年荒废、人才奇缺之赐也。

 

1982年毕业留校后,我被分配到历史文选教研室工作。先是协助唐友勤老师,担任82级的助教;同时参听龙显昭老师为中国古代史进修班开设的《两汉经学》课,初窥经学门墙;又听《汉语大字典》编审之一的周开度先生为文史二系青年老师开设的“文字音韵训诂”课,弥补了许多小学、经学知识。

 

次年,教育部为落实中共中央《关于整理我国古籍的指示》精神,委托四川大学、华中师范大学、吉林大学等高等学校,开办古籍整理培训班,本系唐友勤、赵时瑜老师去了华中师大进修,系主任则推荐我去四川大学学习。

 

1983至1984年,我参加了四川大学中文系举办的古籍整理研修班学习,又为我打开了一片学术新天地。四川大学是西南第一综合大校,远承西汉文翁石室之遗风,近接锦江书院、尊经书院、中西学堂、存古学堂、国学院等教泽,经学、文学、史学的历史相当悠久。教育部为改变传统学术师资奇缺的现实,适应改革开放后的高等教育、学术研究和文化建设的需要,在四川大学开办“古籍整理研究修班”,原计划招收国内高校讲师以上教师前来学习,由于当时职称评审还未放开,故我等本科刚毕业者也蒙接纳。该班班主任是著名《文心雕龙》专家杨明照先生,开设的课程有文献学、训诂学、音韵学、文字学、庄子校读、诗经研究、敦煌学、三苏研究、工具书等基础课,依次由杨明照、张永言、赵振铎、经本植、成善楷、向熹、项楚、曾枣庄、李崇智等先生讲授。后来在整理和研究廖平著作时才得知,张之洞当年为尊经书院确立的学术进路就是以纪文达(昀,有《四库全书总目》)、阮文达(元,有《经籍纂诂》《皇清经解》)“两文达”之学(即目录学和考据学)相号召,张在《书目答问》中也说:“自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自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云云,川大中文系为古籍班的这套课程设计,仍然依稀可见这一传统的延续。接下来的学习和后来的工作也证明,这也是对国学专业人才培养的最精细的设计,任课师资也是当年全校(乃至全国)的一时之选!这让我们在这个班上得到的教育既纯正又扎实,既基础又实用。课余我还选听过历史系彭裕商的古文字,哲学系贾顺先、刘蕴梅等的中国哲学史等课,系统弥补了文史哲方面的知识。

 

原班计划招收20人,给南充师院分了2名,因有人退出没有招满(后来又陆续有人进来)。同班学员记得有程再福(贵州省图书馆,时任班长,后任馆长),廖廷章(铜仁师专,后任校长),牟范、庆振宣(兰州大学,后任后勤处长、系主任),赵立勋(成都中医学院、后任所长),蒋宗许(绵阳师范学院,后为西南科技大学特聘教授),李良生(甘孜师专),唐本(温江师院,今西华大学)等。还有远自辽宁本溪师范学院的李家生,安徽淮南煤碳师范学院的郭荃芝,广西教育学院的郭珑等。结业搞古籍整理实习时,我与蒋宗许、李家生、李良生等合作,在曾枣庄先生指导下,完成了苏轼少子苏过《斜川集》的《校注》,将课堂所学,运用于实践上,对巩固知识,提高技能,都极有好处。当时川大在读研究生李文泽、黄君锦、郭齐(后来都成了我所同事),本科生卢仁龙(后来的出版家,向古籍所捐赠《文津阁四库全书》一套)等,也参加听讲。吴梦兰、毛建华和一位姓夏的女老师,则担任我们联络员。这期间,还拜访过历史系缪钺、伍仕谦、胡昭曦等;省社科院《山海经》专家徐南洲、文献学家徐仁甫、《社会科学研究》编辑谢幼田、历史学家贾大全等;省图书馆的沙铭璞、何金文、彭邦明等先生,都在各自方面对我帮助甚多,真正体会到“转益多师是我师”的真谛。

 

古籍班结业时,川大成立古籍整理研究所,因要充实研究力量,当时刚刚主持古籍所工作的曾枣庄先生,希望我与蒋宗许留下来工作,但因原单位都不放人而未果。我们都仍然回到原单位,担任助教,接着评了讲师,担任文史工具书和历史文选的教学;兼做系里的成教秘书,为提高成人继续教育水平,也为历史系老师改善待遇去寻找机会。

 

为了在专业上更上层楼,1988年我作为访问学者前往吉林大学进修一年,师从著名古史专家、经学家金景芳先生研治经学。金师系辽宁义县人,自幼聪慧,中师毕业后,通过招考被录用为教育局长。后来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先生不愿做亡国奴,化妆逃往关内,经过北京、西安、长沙,后入四川,先后在威远(东北中学)、乐山(马一浮复性书院)、三台(东北大学)等地学习和工作过,对四川很有感情,对来自四川的我特别关爱,让我自拟进修计划,每周上他家一次,隨问随答。这个期间,我在金老指导下,结合他的《春秋释要》《易通》和《周易讲座》《学易四种》《中国奴隶社会史》,对《周易》《春秋》进行了系统学习。在吉大还结识了著名学者吕绍纲、陈恩林、喻朝纲、黄忠业等先生;还到东北师范大学拜访过詹子庆(副校长、中国先秦史学会副会长)、朱鹮(世界中古史中心主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成员)等先生,也颇为受益。

 

回校任教一年后,我于1990年9月考入吉林大学研究生院,成为中国古代史专业“先秦文献”博士研究生,再度师从金景芳教授学习。1993年博士毕业,获历史学博士学位,金老和大师兄陈恩林都希望我留在吉大古籍研究所工作;我的秀山老乡喻朝纲则希望我留在中文系的中国文化研究所工作,但都因家属不习惯于东北生活而未果。同时也联系过东北大学、东南大学、苏州大学、中央民族大学、贵州大学、西南师范大学等,由于当时博士毕业人少,他们对我都表示欢迎,但在家属调动上也存在一定困难,故选择了回成都就近工作。

 

同年,我以分配程序到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担任助理研究员,正式开启我专职研究的学术生涯。川大古籍所成立于1983年,系全国高校古籍整理工作委员会直属重点资助单位。创新始人和学术带头人是:著名的考古学和先秦史专家徐中舒先生,魏晋南北朝史及诗词学专家缪钺先生,文献学及《文心雕龙》专家杨明照先生,赵振铎、胡昭曦、曾枣庄、刘琳、王晓波等生先先后作古籍所负责人。曾则徐中舒任主编,李格非、赵振铎任常任副主编,聚集川鄂两省专家学者编撰出迄今仍是最大的《汉语大字典》(八巨册,2000万字,四川辞书出版社、湖北辞书出版社);斯时正由曾枣庄、刘琳两先生带领全所成员,从事即将成为最大断代总集的《全宋文》(后由巴蜀书社出版前50册,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全套360册)的编纂。

 

能加盟这样一个团队从事科研工作,我是非常荣幸的和满足的。因此自从1993年来到川大之后,就一直安心工作,努力进步,30余年从来没有挪过窝改变过单位。1994年,我破格晋升副研究员;1996年,再次破格晋升为教授。1995年5月,被任命为古籍所常务副所长(与李文泽搭班子),1998年任所长(与尹波搭班子),兼任历史文化学院(旅游学院)副院长(2017年卸任)。2003年,被评为历史文献学博士生导师。

 

2009年10月,发起成立由国际儒学联合会、中国孔子基金会与四川大学联合组建的国际儒学研究院,担任院长(杨世文、蒋宗福、吴洪泽、尹波俱副院长);2018年,四川省委宣传与四川大学联合成立中华文化研究院,兼任执行院长(院长项楚先生,副院长还有张宏、盖建民、刘亚丁等教授);2019年,被聘为四川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与艺术名流、学术名宿们为伍,倍感清新和愉悦。

 

我的学术性社会兼职,主要有:四川省中国哲学史研究会会长,国际儒学联合会副会长,中华孔子学会副会长,尼山世界儒学中心副主任。还接受过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山东大学等校的学院或中心的兼职教授或学术委员聘书。

 

回想起来,10年在南充的学习和工作经历,为我提供了将来从事学术事业的基础和机会;1年川大和4年吉大的问学,为我奠定了从事学术研究的功夫和门径;28年在川大古籍所的工作和科研,则是我在学术路上不断跋涉、不断探索并小有收获的时期。

 

四、我的学绩:上下求索

 

余之读书,颇似五柳先生;余之乐学,亦酷似五柳。陶渊明《五柳先生传》谓其“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里有优点,也有缺点。优点是“好读书”,所以不曾被其他荣利迷惑,始终坚持与书本为伍,以书为主,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书本。缺点是“不求甚解”,虽然编纂出版了不少书本成果,但是心得不多,收获有限。至于“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则时常得意忘形,不知老之将至。

 

我平身一大爱好,就是读书、教书、编书,不断发现问题、探索问题;其缺点也是太爱发现新问题,容易转移新阵地,一事未了,便又转入新领域,平生没有固守不变的阵地。

 

想当初,还在大学时代,对枯燥的考据不感兴趣,而喜欢文学性的表达和描述,沉潜于《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等原著或选本中,对庄子书、老泉论、东坡文,颇为欣赏;对《诗经》《古诗十九首》《唐诗选》《聊斋志异》等,也很喜欢。看了几篇沫若历史剧、鲁迅历史小说,又想写历史题材的作品,借古讽今,当时写过《子产不毁乡校》,在历史系板报上发表;写过怀念故乡风物的《山茶花》,在家乡《秀山文艺》发表。还向《诗刊》《新星》《四川文艺》等投过稿,多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又曾邀约本班同学李枫、中文系老乡陈志武等注释《历代爱情诗》,向重庆出版社投过稿,并被约谈过修改之事,也未坚持下去,终未出版,手稿至今还压在箱箧底层。还研究过中国科举制的学位性质,收集了不少资料,但只发表过两篇习作,便又放下不搞了。

 

留校当教师后,曾经配合一些老师做过收集资料、古籍整理等科研,但由于当时没有指派固定的指导老师,系上全让我们自由摸索,任情发挥。我曾经协助李耀仙先生做教育厅课题《廖平学术论著选》,从南充到成都复印了一大堆资料,当时省社院谢幼田先生鼓励我做经学,还吸纳我在他主持的《社会科学研究》“廖平经学研究”专栏中发过一篇习作,本以为这就会将精力集中到经学史研究上来。但回校后为教学需要,又编起了《工具书与历史文献检索》和《史部目录学》等讲义;还参加过时任兰州大学教授的张大可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文献学》写作,原定经学研究又暂时停摆了。

 

在四川大学参加杨明照先生主办的“古籍事理研修班”时,与蒋宗许等校注《斜川集》,曾由巴蜀书社出版(后经过修订在中华书局出版《苏过诗文编年笺注》四册)。至四川大学工作后,还出版过《三苏后代研究》(巴蜀书社),申报过四川省课题《三苏学案》;又曾与曾枣庄先生合编《三苏全书》(20册,语文出版社出版)。如果进行“三苏”的研究与未尝不可,但又因担任古籍工作,需要为大家考虑而未坚持。

 

上博士研究生时,参加过吕绍纲《周易辞典》、廖名春《周易大词典》不少辞条的写作,还编有三四万字的《易学年表》;与同寝室的张希峰写过《周易新注新译》,长春出版社曾准备出版,排出清样后让我们修改,未能改定,一直只以内部讲义形式流通于师友之间。

 

我的博士学位论文《春秋时期少数民族分布和迁徙研究》,本来是配合金老的教育部课题《春秋史》而选,在写作时还广泛收集材料编成《周秦民族系年考辨》书稿(已经打印成100余万言清样)。毕业后,除了在台湾文津出版出版过毕业论文《春秋民族的分布与迁徙》外,由于工作后科研任务向宋代和儒学转变,又将《春秋史》和《系年考辨》付诸悬置了。

 

担任古籍所副所长后,先是协助曾枣庄、刘琳先生做《全宋文》排版出版等善后工作。又参加过由任继愈、程千帆两委托曾枣庄先生主编的《中华大典》“文学典宋辽金元文学分典”的编纂,与同事完成其中《元文学部》200余万字,随全书由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 课题组也为《中华大典》的顺利推进献了头功。接着带领全所同仁,利用《全宋文》的版本资料,筹集社会资金,出版了108册《宋集珍本丛刊》;并与哈佛大学燕京学社、台湾“中央研究院”合作,组织校点《宋会要辑稿》,用于台湾“中央研究院”汉籍数据库建设(后来刘琳、刁忠民等先生在这此基础上审定,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纸质本,并获教育部优秀成果一等奖)。这中间,还为了纪念恩师金景芳先生,编过《金景芳学案》三册(线装书局出版)、《金景芳全集》1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等,以酬师恩。还与人合作主编过《中国风雅丛书》《战国风云丛书》,在台湾出版过“诸子百家智慧丛书”。

 

为了凝聚全所力量,打造标志性成果,增补学术空白,我们于1997年启动了《儒藏》编纂。为积累经验,我们首先启动《宋集珍本丛刊》(108册,任继愈先生题签、于友先赐序,线装书局出版)和《中华诸子宝藏》(40册、李学勤、缪文远两先生赐序,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两个中型项目,结果证明是成功的,这为我们全面实施《儒藏》编纂工程增强了信心。

 

为编好《儒藏》,我们还分别进行了儒学文献和儒学流派的研究,申请到教育部重点研究基地——山东大学易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的重大项目——“儒家文献学研究”,以及国际儒学联合会特别项目 “历代学案整理与补编”两个课题,取得了《儒学文献通论》(3册,245万字,福建人民出版社,国家出版基金资助)、《中国儒学通案》(10种、40册,人民出版社陆续出版,国家古籍整理出版基金资助)等成果;还申请了国家出版基金项目《中国孝经学史》,完成同题成果,获国家出版基金资助,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近年还指导博士生、博士后分段写作了《经学文献通史》200余万言,正待统一体例,查漏补缺,以便正式出版。

 

这一晃就已经人到中年,年过半百,本来应该潜下心来,在一个局部领域(宋代文献、儒学文献)深入钻研,写点总结性的文章或著作。但谁知道又应邀参加了章玉钧、谭继和、万本根等主编《巴蜀文化通史》的工作,承担其中《巴蜀文献要览》撰稿,在完成百余万字的主撰后,又对丰富多彩、博大精深的巴蜀文献产生了爱好。于是与万本根先生一起向省委省政府建议:编纂《巴蜀全书》,振兴巴蜀文化。2010年初得到省委常委会批准,同年4月又获国家社科规划办的重大委托项目的立项,于是又将精力转入《巴蜀全书》编纂,这一干又是十年!

 

大致而言,自从1993年分配到川大工作,先是辅助《全宋文》扫尾工作10年,同时主编《儒藏》近20年,现又总纂《巴蜀全书》10年!人生有多少10年呀?却始终没有属于自己的?岂不浪费?我的学术话语涉及先秦民族、宋代文化、儒学文献、巴蜀文献,虽然出版过一些五六百册古籍整理成果和二十余种学术专著,发表过150余篇不同类型的文章,但是似乎都不太集中,我的学术生命也就在这不停的主题切换中耗费掉了。反观余四十余年的学术探索,只不过是在不断地“上下求索”,却未能成就正果。 

 

五、我的学术:萤火燏光

 

应该说,自从1978年我考入南充师范学院历史系学习以来,就与中华传统文化、中国古典文献结下了不解之缘。40余年来,我在这条道路上得遇明师,获助益友,以文献学、儒学和蜀学作为我学术活动的主要方面,主要服务于高等教育、学术研究和文化建设等领域,沉潜涵咏于文献整理、儒学研究、蜀学研究、学科建设和传统文化普及等层面。我在这些方面也曾经进行过积极的思考和探索,归纳起来,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心得,聊可自慰:

 

一是建设“儒学”学科,重振蜀地学风。四川大学前身(锦江书院)是在汉文翁“石室精舍”基础上建立的,“七经”教育、崇儒尚教是“蜀学”的传统,历史以来曾诞生过司马相如、严遵、扬雄、常璩、赵蕤、李白、“三苏”、张浚、张栻、魏了翁、杨慎、刘沅、廖平、龚道耕、蒙文通、刘咸炘等学术大家,他们在经义、辞章、史学、玄学等领域,皆有重要贡献。不过,就象国内其他大学一样,川大的儒学与经学研究在20世纪后半期也陷入沉寂时期。我自本科听过李耀仙先生先秦哲学史课,在吉林大学又从金景芳先生治经学,知道经学对于中华文化的重要性;特别是范文澜《中国通史》说“不懂儒学,就不能很好地认识中国文化”的话,对我影响甚深。故自20世纪90年代始,就在古籍所同仁配合支持下,开始致力于儒学研究和学科重建:

 

1997年正式启动“儒学文献整理与《儒藏》编纂”工程;2002年开始在历史文献学专业下招收“儒学文献研究”的研究生,2004年在“专门史”下招收“中国经学史”博士生;2005年,申请获准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山东大学易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重大项目“儒家文献学研究”;同年自拟增列“中国儒学”博士点获得教育部批准。2009年,在我争取下,国际儒学联合会、中国孔孔基金会与四川大学共建“国际儒学研究院”,并获得北京纳通集团在本校设立“纳通国际儒学奖”;2011年申请成立四川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儒学研究中心”,负责指导和规划全省儒学研究。目前该专业共招收和培养硕士、博士研究生和博工后人员100余人。于从2012年开始,就带领学术团队系统思考“中国儒学”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方案,在国际会议、著名刊物撰文,发表《重建儒学学科,提高文化自觉》(与舒星合作,《国际儒学研究》第21辑)、《把儒学从学科体制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与吴龙灿合作,《光明日报》2014年3月25日)、《恢复儒学学科的必要性和可行性》(与舒星合作,《孔子研究》2016年第四期)等,呼吁儒学学科重建,借以推动中国特色、中国风格和中国气派的学术体系、学科体系和话语体系的形成。2015年获得国际儒学联合会立项,编撰“中国儒学实验教材”,形成“儒学历史”“儒学文献”“儒学思想”“儒学文化“儒学文选”“经学概论” “儒学与当代社会”“海外儒学”以及“专经导读”等课程结构和基础教案。目前,四川大学国际儒学研究院同时成为山东大学2011儒家文明协同创新中心,贵州孔学堂、尼山世界儒学中心合作共建单位。善于“儒学学科建设“的建议,也曾经引起国家社科规划办公室、教育部、国务院参事室等高层领导的重视。

 

二是加强学术研究,建设重点学科。文献是学术的载体,学术文献更是中国思想学说的主要依托。前人说“舍经学无理学”,经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文献学,故可以说“舍文献无儒学”,文献学对于整个史学、儒学研究都十分重要,故在尊经书院开办之初,张之洞即以“两文达“(纪文达、阮文达)之学相号召,造就了一代又一代学有根柢的学术大家。新中国成立后,杨明照、赵振铎、项楚等先生仍然以文献校释为主要特色。1983年成立的川大古籍所,仍然保留了这一传统。经过20余年的积淀,2003年我所在的“历史文献学”被国务院批准为博士学位授权点;2007年“历史文献学”又与项楚先生领衔的“古典文献学”一道,双双被评为全国重点学科。我校“历史文献学”作为至今全国唯一重点学科,以“尚实学,重考据”为特征,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相继开展了《汉语大字典》《全宋文》《儒藏》(本人主编)《巴蜀全书》(本人总纂)以及《宋集珍本丛刊》(本人主编)《中国儒学通案》(本人主编)《宋会要辑稿》(本人项目负责人)等工作,自2008年以来,川大历史文献学一直居于全国56家设有该专业的大学的前列,作为《儒藏》等大型标志性成果在其中是起了一定奠基作用的。

 

三是研究传统文化,探索“国学”体系。自20世纪初对“国学”展开讨论以来,关于国学的定义和范畴一直未有定论。我认为,国学不仅仅是一种学术或一个学科,更不是一种僵死的仅供研究的对象。国学是国家学术,它奠基了国人的知识结构;国学是国家信仰,它维系着国民的精神家园;国学是国民道德,它决定了国人的基本素质;国学是国家价值,它关系着国民的处事态度;国学是国家礼仪,它影响着国人的行为举止;国学还是民族文化,它孕育了国人的文化基因;国学是国家艺术,它代表着国人特有的审美情趣和基本技能。国学是事关形上、形下以及沟通上下的博大学术和文化体系。根据这一理解,我初步探讨了“国学”基本内涵和学术框架,认为“国学”至少应当包括三个层面、六个方面:首先是信仰体系和价值体系,这关系到国人的精神家园和价值观,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释、道学说和孔子提出的“三统”(天命、鬼神、礼乐)理论,基本上可以满足国人的终极关怀、现实关怀和临终关怀等需求。其次是伦理道德体系和行为守则,它决定了一个民族的理想人格和为人处事态度,中国文化中的“五常”“八德”“十义”以及“君子”人格和众多的礼仪制度,基本可以解决这些问题。第三是知识文化和特有技能,它关系一个民族的学识修养和基本技艺,传统文化中的“六经”“七学”以及“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博雅、剑骑”等十艺,可以基本满足这些需求。对此,我撰有《中华“国学”体系构建刍议》(《西华大学学报》2014年第5期),并举办多场讲座详加阐释,还在主编贵州全省通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读本”时予以贯彻,在目前出版的各家国学教材中,这还是别具一番特色的。

 

四是探讨儒学义理,发掘核心精神。我发现,以儒家为代表的古代思想家,曾构建有自足完善的思想体系,在历史上起到过精神家园和行为指南的作用,其中以孔子的“三统”思想最具代表。“三统”是以夏、商、周三代为代表的古先圣贤所积淀的认知智慧、精神信仰和实践哲学。《礼记·表记》载孔子说:“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在价值观上“尚忠”,其哲学是重视天道;“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在价值观上“尚质”,其伦理是崇拜祖先;“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在价值观上“尚文”,其规范是仁义礼乐。是三种相辅相成的文化体系和价值追求。重“天命”和“天道”,重“鬼神”和“孝悌”,重“礼乐”和“仁义”等特点,构成了中华民族数千年的精神信仰和价值诉求,从而造就了中国人“天人相与”“敬天法祖”“鬼神无欺”的信仰系统,“仁民爱物”“文明秩序”“诗书礼乐”的文化系统,“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博施济众”“民本”“德治”“礼法并用”的政治系统,分别代表了尊重自然、尊重祖宗、尊重民生的价值取向,可以回答人类“从哪儿来”“到哪里去”和“现在怎么办”等问题,能较为完善地解决中国人的“终极关怀”(敬天)、“临终关怀”(怀祖)和“现实关怀”(崇礼)等需求。这套体系在信仰缺失、价值混乱的当下,仍然对人心具有某种安顿作用。

 

五是研究《孝经》传授,揭示文化特质。在经典研究中,我尤倾力于号称“群经统类”的《孝经》研究,撰写30余篇论文和两部专书——《中国孝经学史》(国家社科基金规划项目、国家出版基金资助,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出版)、《儒家孝悌文化》(中国孔子基金会项目,山东教育出版社2012年),对中华孝道产生、《孝经》形成、历代对《孝经》的研究和孝道的提倡及其实践效果等,进行了系统考述。认为孝悌之道基于尧舜,成于三代,系统于孔子,推广于汉代,影响及于两千余年,对塑造中华民族文化特质作用甚大。重新揭示了《孝经》讲于孔子,传于曾参,尊于汉代,推广于历朝历代的历史本相。同时,对《孝经郑注》之真,《古文孝经孔传》之伪,范祖禹书《古文孝经》之可贵,以及邢昺《孝经注疏》之抄袭,朱子《孝经刊误》之自我作古,等等问题,也进行了全方位评点,澄清历史迷案,拨开历史迷雾。    

 

通过研究还发现,中国文化特质是以“孝”为根基,我们说中华文化以“孝“为本也不为过。有子称“孝悌为仁之本”,《孝经》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孟子说“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以及汉代以后“以孝治天下”等事实,就是最好的说明(《孝悌:中华文化的基本特征略论》,2013年夏俄罗斯会议交流论文,同年《四川大学学报》第4期发表)。这一特征的揭示,对于如何妥善治理老龄化日益严重的当代社会,仍然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六是调査儒学文献,发起《儒藏》编纂。儒学自汉武帝时即居于中国学术主导地位,儒学成果汗牛充栋,居于各部文献之首(如经学文献居“六略”和“四部”之首,儒家子学文献居“诸子略”或“子部”之首)。但由于儒学自古无“藏”,儒学文献的著录体系长付阙如。我自20世纪90年代初即发现儒学文献的调查研究和《儒藏》编纂等思考,发凡起例,主编并主撰了《儒学文献通论》(245万字),对儒学文献的源流衍变、分类著录、各类要籍的内容和体例,进行了系统地概述和评论,初具儒学文献学、目录学、史料学等多重功用。还参照《大藏经》和《道藏》,提出《儒藏》“三藏二十四目”的著录方法,用“经部”著录经学文献,“论部”著录理论文献,“史部”著录儒学史文献。既反映出儒家文献“由经而子,再由子而史”的演变过程,同时也使原本分散于四部的数据,各归部居,井然有序。又在“三藏”下设立二十四个子目,可比较全面系统地反映现存儒学文献的历史面貌及其基本类型。

 

为方便学人入门和利用儒学文献,川大《儒藏》在丛书之首撰有《总序》一篇,介绍儒学文献整理的意义和思路;在三藏之首各撰《分序》一篇,介绍本部文献源流和图书类型;在二十四子目前各撰《小序》一篇,介绍本类文献源流与学术演变。还为入藏的每一种文献撰写《提要》一篇,置于各书之首。尽量使儒学文献的源流明晰,内容清楚,著录有序,检索有方,使用快捷。

 

七是探讨师传授受,梳理儒学流派。儒学是以师徒授受为传承方式的学派,一定的师承就代表着一定的学术流派和思想体系,自宋明以来学人就十分重视学术渊源的探索。我们在从事儒学文献研究时,带头对历代儒学传承关系进行梳理,与课题组杨世文等专家一道,基本搞清楚了自孔子以下,迄于晚清,历代儒家在师承、家学、交游、讲友、论敌、传授,及其主要学术成果和言论观点等方面的情况。在对黄宗羲、唐晏、徐世昌等所撰两汉三国、宋、元、明、清诸“学案”进行更精细整理的基础上,还仿其体例对周秦、魏晋、南朝、北朝、隋唐五代等时段的学案进行补撰,与杨世文教授合作主编“十种四十册”《中国儒学通案》,由人民出版社陆续出版,被誉为“儒学全史”“儒林精萃”。

 

八是整理巴蜀文献,重建蜀学学统。巴蜀是人类又一发祥地,也是中华文明的又一摇篮。在巴蜀地区形成的学术,既是中国学术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具有其自身的明显特色。如中原有“三皇五帝”(三皇谓伏羲、女娲、神农,五帝谓黄帝、颛顼、帝轡、帝尧、帝舜),巴蜀也有“三才皇、五色帝”(三才皇即天皇、地皇、人皇,五色帝即青帝、赤帝、白帝、黑帝、黄帝)。儒家经典,汉廷传“五经”,蜀学传“七经”;唐重“九经”,蜀刻石经却成就了“十三经”体系。在核心概念上,汉董仲舒主张“三纲”(君臣、父子、夫妇)、“五常”(仁义礼智信)。蜀中严遵、扬雄、赵蕤、张商英、苏轼、杨慎、来知德等人,却主“三学"(易、老、儒)“五德”(道德仁义礼)等。我在从事全国性学术研究同时,也关注本土文化研究,主撰、主编有《巴蜀文献要览》(四川人民出版社)《蜀学与文献》(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对巴蜀各类文献的历史演变、基本类型和重要典籍,进行了系统梳理和简要评述;同时对扬雄的核心价值观、李白的生卒年、三苏的经学文献,进行过整理或研究。还领衔向四川省委省政府建议“编纂《巴蜀全书》,重振巴蜀文化”,于2010年1月获中共四川省委常委会批准,将《巴蜀全书》纳入全省古籍文献整理规划项目。同年4月,又获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批准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委托项目”,2012年10月,该项目又被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列为“四川省重大文化工程”,本人担任首席专家和总编纂。该工程已出版阶段性成果220余种,迄2021年止,已出成果获全国及四川省各类奖励和资助20余项。

 

九是立足经典学术,发展大众儒学。儒学是学术的,但也是实践的;是精英的,也是大众的。我借鉴学界政治儒学、宗教儒学、乡村儒学、民间儒学、生活儒学、制度儒学等学说,于2014年正式形成“经典儒学与大众儒学”双轨并进的构想:“经典儒学”即以儒家经典阐释与学术研究为根基,注重历史性、总结性研究,目标是产出藏之名山、传之永远的学术精品。“大众儒学”则从大众日用需要出发,系统解读儒家的名著、名篇、格言、思想、伦理、道德礼仪、文化等。我们主编《儒藏》,撰写《儒藏提要》《儒学通案》《儒学文献通论》《经学文献通史》,以及正在进行的“经典校勘”和新释等,即经典儒学的主要内容;我领衔发起的《大众儒学书系》《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读本》等编撰,即“大众儒学”的具体尝试。

 

除了学术工作,在人才培养方面,我曾向本科生、研究生开设“周易讲座”“孔子研究”“群经概论"“经典导读”“儒学文献概论”“巴蜀文献概论”等教学:撰写《儒学文献通论》《群经概论》《周易导读》《儒家孝悌文化》《孔子的智慧》《巴蜀文献通论》《文史工具书及文献检索》《史部目录学》等讲义。还利用网络等新媒体,实现优秀师资课程共建共享,开设《中国儒学》(独立)与《巴蜀文化》(合作)等慕课,向全国开放,每期选者都达三四千人,对传统文化的宣传普及,尽了一点力量。

 

此外,在人才培养方面,我从1998年始,招收和培养“历史文献学”“中国儒学”等专业研究生;2003年起招收博士生,目前已招收培养硕士、博士、博士后近100人,为祖国(特别是西部地区)的文教科研事业培养了人才。 

 

结 语

 

停下蹒跚的脚步,回顾匆忙的人生,我既深感惊骇,更倍感压力。惊骇的是记忆中1978年考上大学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可是弹指一挥间,一晃40余年就过去了,不得不对这一路的行程进行回顾和总结了。压力的是,我开启了这么多课题,有的还处于半成品状态,有的还未完全出版,人生的旅程却要鸣金收兵、收刀捡卦了,好生不甘!我当年喜欢高吟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而今想来那已是十分奢侈的了。现在我们似乎应该低诵“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了。

 

然而羲和是不会“弭节”的,“崦嵫”却终将要相“迫”了。《庄子》又曰:“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中国现行的退休制度,正是庄生所云“佚我以老”法则的现实再版。岁月终将按下人生的暂停键,这是自然生命的正常状态。不过,生命的长短不可期,生命的价值却可料。人生价值的大小因人而异,千差万别。正如有人说:“有的人活着他已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原因就在于他活着的时候,是否做出对人民、对文化有益的事来。孔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立身行道,扬名后世,显我邦家,虽死犹生;素餐尸位,无所事事,空耗财货,虽活犹死;至于损人利己,祸国殃民者,则是多活无益!人类文化是从低级向高级,从野蛮向文明不断递进的。这其间有生命的闪现和光茫,有个体的努力和发挥,也有集体的攻关和冲刺,正是这形形色色的努力、纷纷纭纭的过客,成就了文明史的灿烂辉光。我自信,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历经了40年的建设,先后完成《汉语大字典》《全宋文》《儒藏》《巴蜀全书》等重大标志性成果,有人戏称他们做出了当初康熙皇帝(编《康熙字典》)、乾隆皇帝(编《四库全书》)、嘉庆皇帝(编《全唐文》)举全国之力才能做到的事业,一个小小的所而有如此能量,说明古籍所是一个善于协同攻关的队伍,更是一个追求学术至上的集体。他们所做的一切,也许结果未必臻于完美,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对于祖国历史、对于人类文明,必然是增光添彩的。他们可能在实现中待遇和享受不如人,职位和荣耀不如人,可是在文明史中,人们不会忘记他们,历史终将记得他们。我作为其中的一员,参与了后30年建设,与同仁并肩奋斗,攻克难关,实在与有荣焉,岂复对生命的寿夭,在位的长短,还戚戚于心者焉?

 

只是回顾我这一路踉跄地走来,虽然小有所得,但却是播种得多,收获得少。比之中华文化之博大精深,我之所得,仍然是沧海涓滴,泰山鼠坻。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的成绩,实在是微不足道!而今而后,便要集中精力,尽快将《儒藏》《巴蜀全书》保质量地出版出来,还要将《中国儒学通案》《经学文献通史》等修订完毕,方不负众人的追随和自己的初心。当然更重要的是,还应当更加精细地体会生命的价值,更加真切地品味学术的真谛。生命虽然会渐渐老去,但思考则应当将更加深邃。唯有深思熟虑,方能创新创造;唯有与时俱进,方才不负此生!这也许是我回顾自己的学术生涯的一点体会吧。

 

甲子生涯太匆匆,卌年书室亦庸庸。 

勿须羲驾续日月,满目崦嵫夕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