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自己独立思考？

作者：乔纳森·麦特森 著 吴万伟 译

来源：译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本文探讨思想自主性与热爱真理之间的张力。

几年前，来自普林斯顿、哈佛、耶鲁等的学者聚集一堂为刚入学的大学生写了一封信。简单来说，信中传达的信息是这样的：自己思考。该建议呼应了启蒙的格言：敢于知道！敢于运用自己的理性。这封信警告一致性的危害，还有与群体思考和回音室相关的问题。这是大部分教师愿意给学生提出的建议。我们要培养独立的思想者，他们能适应新信息和新挑战，成为终身学习者。我们想让学生拥有思想上的自主者。

但是，我们也想让学生相信真理。事实上，上文提到的作者引用热爱真理作为自己独立思考的理由。自己独立思考提供了一种方式，让你辨别出可能阻碍真理的因素如“舆论专制”。开始探索的要点是要找到答案。因此，热爱真理是思想生活的指导性价值观。

但是，有时候思想自主的价值观和热爱真理将人拉往不同的方向。因为你想思考的几乎任何东西，都存在比你更优秀的其他人，人家能更好地判定真理。即使你在某个问题上是专家，对于大部分话题而言，总有人比你的知识更多，比你的技术更好。因此，对于我们想回答的大部分问题，在通向真理的现有途径中，最好的并非我们自己独立思考。相反，热爱真理似乎呼吁我们要尊重相关专家。

比如，假设你家里有东西坏掉了需要修理---水管漏水，洗碗机出毛病或电线存在故障等。你能尝试自己修理，也可以打电话请专业人士帮忙。专业人士维修或许是花钱更多的选择，但是，只要你更加看重维修得正确和安全，那就是不错的选择。请专业人士帮忙对你来说是解决问题的最可靠途径。说到管道漏水，管子工知道得最多。

对于我们的很多思想工程来说，也同样是真实的。如果想弄清楚问题的答案，我们可以自己独立思考，也可以将课题外包给专家。如果我们是在追求真理，外包常常是探索的最可靠方式。专家的意见通常要比普通人的意见更可靠一些，因为专家掌握相关话题的更多信息，而且有更好的能力评判那个信息。这是与更广泛的劳动分工平行的智力劳动分工。说到真理问题，相关专家知道得最多。

这些价值观之间的紧张关系清楚表现在人们针对新冠病毒疫情的反应上。一方面，有人呼吁要遵从科学，听取专家意见。这些呼吁强调人们要爱真理。另一方面，有人呼吁要独立思考，自己进行研究，而不仅仅是做听话的羔羊。这些人强调思想自主。

谁是正确的？这很清楚：依靠自己对疾病的思考，其成本之大往往将导致越来越多的人认同阴谋论，违背新冠病毒“治疗”，对医学和科学界的建议疑虑重重。

对思想自主性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呢？珍视独立思考难道是个错误吗？我并不认为如此。在思想生活中，简单地将所有工程都外包出去存在一些缺陷和不健康的东西，即使这样做是出于对真理的热爱。

相反，这里的部分问题是我们对思想自主本质的一种误解。很多人将思想自主与思想个人主义和初步的自我依赖混淆。但是，思想自主的个体并非思想上的标新立异者，坚持自己尝试去发现一切。相反，适当的思想自主尊重如下事实：我们是社会动物。人们一起努力时，效果往往最好，我们需要一个群体。毕竟，无论在时间、精力、和认知资源方面，个人都是有局限性的。

我们在思想上依赖他人是难以避免的。如果没有他人帮助的话，我们甚至无法为自己配备独立思考的能力。我们依靠他人获得语言、观念和信息以及在探索中使用这些工具所需的技能。正如海蒂·格拉斯维克（Heidi Grasswick）论证的那样，没有适当的人际关系和滋养人的认识环境，人的思想自主性的发展实际上会受到严重威胁。

除了依靠他人开发思想自主性之外，我们也依靠他人锻炼思想自主。为了能很好地自我独立思考，我们需要和他人一起思考。自己思考要求考虑他人视角，看到自己有必要回答别人在探索时对你的观点提出的质疑。但是，依靠他人开发和锻炼自主性的事实不是减少了思想自主性而是改善了它。这种自主性概念就是所谓的关系型自主性，它首先是女权主义道德理论家们提出来的。基于对思想自主性的这种理解，独立思想家自己思考，但他们也依靠与他人一起思考，并且其思想独立性。个人主义的思想自主概念最好被视为早已过时的笛卡尔式认识论画面的残余。

这是我们的第一份外卖：思想自主性天生是关系型的，而非个人主义的思想上的自力更生。当我们和别人一起很好思考时，自己的思考也会很好。

因此，思想自主与依靠他人思考并不冲突。但是，即使手头做出了这样的澄清，人们仍然可能感到纳闷，在有这么多专家可依赖的情况下，好的独立思考能做什么？如果你能花钱请专业人士来修理，为什么要亲自建房呢？承认思想自主天生是关系型的并不能完全解决它与热爱真理之间的紧张关系。在这种紧张关系清除之前，我们需要停下来思考一下自己思考在认识论上为何是有价值的。

自己思考有很好的理由。有时候单单求助于专家不是可行的选择。在有些情况下，你没有时间或者无法判定相关专家是谁。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思考或许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但是，在求助于专家是可行选择之时呢？自己思考仍然是非常宝贵的。一方面，自己思考是逐渐理解问题答案的唯一方法。虽然你能求助于专家获得答案，但如果没有自己思考，你可能不明白这答案或者自己看懂这答案。正如琳达·扎格泽博斯基（Linda Zagzebski）论证的那样，理解并不是简单地接受别人给的东西。要理解，你需要自己做出思想上的努力。你需要看到证据，并且做出自己的评价。常言说“你能将马牵到水边，但你不能强迫它喝水。”对理解来说，同样也是真实的。你能够给某人问题的答案，但你不能让他们明白。理解是必须由本人来完成的东西。因此，自己思考的理由是，这样做是理解答案的唯一方法，理解的价值比知识更高，最好能理解。因此，有些认识论的好处只能依靠自己独立思考才能获得。

这里存在和我们亲自开启家庭工程的类比的一种平行线。如果你接手一个家庭改造工程，你能考虑如何自己做。你能获得能力，并完成任务，如果你简单将其外包给装修公司，两者都落空了。因此，你亲自做这个工程是有理由的。虽然这样说，仍然存在一些局限性是需要你考虑的。更坏一件简单的家具需要对付的问题与你尝试改造电线是完全不同的。有时候你是有足够的能力自己搞定，但有时候值得先检验一下你的能力究竟能否应对这个工作。毕竟，我们就是这样一路成长的。但是，当利害关系很大时（如电线问题或应对新冠疫情），正确选择就非常重要，绝不仅仅是抓住机会逐渐理解如何自己做事那么简单。在生死攸关的问题上，我们最好别将其当作一次自己思考的学习和锻炼。

而且，逐渐明白问题的答案未必是确定无疑的结果。你可能思考了半天，最后仍然没有搞懂，正如你开始搞装修，结果尽管付出了很大努力却没有成功。即使最真诚的努力也不能保证探索或者房屋装修一定成功。而且，当手边问题涉及到综合来自多学科信息之时，外行要理解答案的可能性非常低。这就给自己独立思考是获得理解的好方法的观点带来了压力。不过，就算你不能理解答案，你仍然有理由独立思考。即使你不能理解问题的答案，在你独立思考时仍然能逐渐理解这个议题或参与辩论。换句话说，你能逐渐理解辩论中的不同立场和他们提出各自立场时所考虑的内容，虽然你还做不到把所有这些内容集中起来以确定答案。因此，即使你不能判断答案为何，你仍然能逐渐理解此地的思想位置，那些东西很宝贵。我们有独立思考的另外一个理由。

这是我们的第二个外卖。有些思想好处是只能通过自己思考而获得。你只能通过获得相关信息，然后依靠你自己对其进行评估来逐渐明白一个答案或者一场辩论。

因此，自主思考是获得某些思想好处的唯一方法。但是，虽然自己独立思考能提供认识论好处，但你尽最大努力获得真理似乎伴随着一种代价，因为获得真理的最好的方法常常是遵从专家。思想自主和热爱真理之间最初的某些紧张关系仍然存在。在此，牢记自己思考和依靠专家并不是相互排斥的选择，这一点很重要。做一件事无需以回避另一件事为代价。这或许是思想工程与家庭装修不同之处。说到家庭装修，你要么自己做，要么请专家，而不是两者兼而有之，或者至少不是同时进行的。如果你两者同时做呢？这就像依靠专家来监督你自己的装修。你想尊重他们的专业知识，同时试图自己获得一些宝贵经验。在某种方面，我们的思想工程就应该是这样的。我们能自己思考某些议题，做自己的研究，同时依靠专家的意见作为探索的指南。如果自己努力的结果与专家意见一致，那有可能是我们获得的一种理解，或者至少没有把事情搞砸了。如果自己思考的结果和专家意见不同，这就有理由去思考自己可能犯了错误。毕竟，专家仍然处在更好的位置来判定与其专业知识相关的答案。不过，在我们自己思考这些议题时，仍然能逐渐理解这个辩论，并因此成为更知情的公民。

这显示出，思想谦逊是思想自主的重要伙伴。思想谦逊意味着你对自己思想的局限性有清醒的认识。这意味着，思想谦逊者意识到他们什么知道，什么不知道。他们意识到什么样的思想工程他们能够成功进行，什么样的思想工程他们注定要失败。思想谦逊者能有成效地独立思考，因为他们不会受到诱惑去假设自己基于有限证据的评估能替代专家意见。思想谦逊者呆在自己的轨道上。思想谦逊让我们获得最大的思想自主，同时不至于陷入错过真相的危险之中。

这就像书后有答案的数学教科书。你需要做的事不是仅仅看看书后的答案，简单地相信这些答案。虽然那样说，快速翻到后面的答案，并相信你找到的答案将给你带来好处，帮助你获得真信念。但是，你需要自己尝试解决问题，因为在这么做时存在很多获得思想好处的机会。自己亲自解决这些问题能帮助你理解答案，理解如何做数学题。这里，同样不能保证一定成功，如果你尽最大努力得出的答案不同于书后答案，你有很好的理由认定自己犯了错误。这是因为教科书作者拥有你尚未完成掌握的专业知识，他们更有可能解决这些问题。如果你思想谦逊，就不会受到诱惑去假定你做的是对的，书上的答案是错的。

让我们将这些见解重新放回新冠病毒COVID-19疫情的背景下。自己思考和自己做研究的呼吁常常是在思想谦逊的语境之外给出的。这些处方往往伴随着这样一种观点，即你自己的思考就是你总应该遵循的指南---无论你得出什么结论，你都应该接受。这种建议的愚蠢之处在你自己装修房屋的类比中很快就可以看出来。自己做装修工程不能保证你能成功，甚至成功的机会并不大。很多装修活动你自己尝试一下，这没问题，但并不意味着你应该坚持努力到取得最后成果。请专业人士帮忙有时候仍然是必要的。

思想谦逊者并不会成为仅仅依靠自己思考的错误观念的牺牲品。谦逊者能自己思考，同时也能清晰认识到自己思想的局限性，并承认他人的专业知识和技能。正如纳撒·巴兰缇妮（Nathan Ballantyne）论证的那样，清楚自己的局限性和进行适当的探索，这很重要。我们这样做能驾驭自己独立思考的价值，同时坚守对真理的爱，并且做到获得正确答案所能做的最好选择。那是赢得胜利的模式。

这是我们的第三个外卖：在你思想谦逊之时，自己思考与热爱真理是能够保持一致的。只要承认自己有思想局限性和他人有认知资源，自己思考就是追求思想好处（如理解）的好方式。

微妙的地方在于我们在探索上的局限性并不总是像家中装修时的局限性那样明显。比如维修漏水的水管，终极而言，管道要么漏水要么不漏。我们在水管维修方面的能力和局限性相对容易诊断出来。而质疑或拒绝承认自己在探索中的思想局限性要更容易得多。这就是为什么思想谦逊不是通常能发现的，而是一种美德。

我们从观察探索的两大价值观之间的紧张关系开始：思想自主和热爱真理。一方面，人们应该独立思考，另一方面，应该承认专业知识，并尊重那些更可能正确的人。一旦我们赞同如下若干内容，紧张关系就可以消除：首先，我们必须区分思想自主与思想个人主义。真正的思想自主包括和他人一起思考。其次，有些思想好处只能通过独立思考而获得。理解答案甚至比拥有特定答案更好，而理解只能伴随着自主思考而来。第三，独立思考和尊重专家并非相互排斥的选择。我们能独自思考，同时仍然承认自己的思想局限性。虽然有理由独自思考，但热爱真理要求你在独立思考时保持思想谦逊，认识到自己理解的局限性。只要你维持思想谦逊，独立思考就能带来思想回报，同时不损害你对真理的热爱。

译自：Why Think for Yourself? Jonathan Matheson

https://www.philosophersmag.com/essays/298-why-think-for-yourself 

作者简介：

乔纳森·麦特森（Jonathan Matheson），北佛罗里达大学哲学教授，著有《分歧的认识论意义》(Palgrave, 2015) ，与利科维兹（Rico Vitz）合著《信念伦理学：个人的与社会的》（Oxford, 2014），与克尔克·劳希德（Kirk Lougheed）合著《认识自主性》（Routledge, 2022）。其主要兴趣是认识论，尤其是涉及分歧和自主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