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斯提卡·布拉达坦】双面尊严——《论证为何重要》和《谦逊颂》简评

栏目:他山之石
发布时间:2022-11-11 20:44:37
标签:谦逊

双面尊严——《论证为何重要》和《谦逊颂》简评

作者:科斯提卡·布拉达坦 著 吴万伟 译

来源:译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我们使用语言的方式与连续数年每天早上乘坐地铁去上班的通勤者非常类似:机械地、心烦意乱地行动,心中几乎总是装满了其他事。一旦一个词语、一句话或形象生动的一个表达方式完成任务,我们就将其留在身后继续往前走,正如我们到站之后不加思考地离开地铁站一样。不过,偶尔我们可能错过站,或者阴差阳错地在错误的车站下车。生活常规突然被打断,我们一下子陷入完全新鲜的处境——可以说突然见证了这个世界的另外一幅面孔。现在,我们用全新的眼光看待一切,缓慢地采用一种视角,以一种再赋魅的方式学到教训。我们使用语言的方式也会发生同样的情况,如语言停泊在错误的车站,或者词语被用来携带全新的意义。

 

在《论证为何重要》中,李·西格尔(Lee Siegel)故意选择不用“论证”这个词通常带有的意义,即我们用来支持或者反对某个事情(观点、立场或者具体行动)的理由或或者一系列相关理由的集合。相反,他主要从生物学意义上使用“论证”:论证是人们依据周围世界确立自己身份的行动。西格尔的重新定义中存在某种独特的、非理性的因素,甚至带有某种残酷性。在他看来,人“占据世界上的一个空间”的这个简单事实就是“一种需要知道我们存在的社会论证”。数不清的其他作家(哲学家、逻辑学家、科学家、法学家)依靠学科内部的一致性、实证性证据、方法论的严谨性进行论证,与他们不同,西格尔认为论证是一种生活工具,是适应环境的工具。首先,他对论证的兴趣在于它是“人类普遍拥有的渴望更加美好的生活的表现。”《论证为何重要》认定论证的根源并不在思考中也不在言论中,而是“我们的存在本身”。这样的论证“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是我们存在的不可避免的条件。”

 

这种大胆的视角转变给西格尔了机会,让他看到某些令人耳目一新的见解。他写到“现在几乎不可能进行一场理性的论证了,论证往往建立在情感的基础上,很可能棍棒和石头纷飞。”事实上,论证远非简单的情感宣泄。我们大部分人都赞同,小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在其“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说中提出了争取民权的强有力论证。但是,如果认为该论证的逻辑结构或金的“辩论技能”——它们的确非常了不起——是演讲具有强大说服力的源头就过于幼稚了。使该论证具有压倒性影响力的东西在于演讲者本人的人格,他的个人履历和生平故事还有他面前的那些听众的生活历史,他的论证就建立在这些基础之上。演讲者的声音和外貌、他的身体特性、演讲地点和语境——所有这些都为论证的强大影响力做出了贡献。同样的话如果出自别人之口、或者出现在另外一个场所、或者另外一个时间,有可能变得平淡无奇。甚至论证的真理价值也可能依据演讲者和听演讲者的存在状况而有所差别。西格尔写到,因为论证“从我们的本能确定性中流出,我们的生存权是最根本真理,我们的生存权与我们以具体方式思考存在自由联系在一起。”

 

 

 

李·西格尔(Lee Siegel) (Christina Gillham)

 

从这个视角看,讲述思想家如何生活和死亡的思想家传记与其观点似乎是无法分开的。哲学家的生平和著作成为一种持续性叙述。西格尔注意到,“因为我们的人生是自身生活价值观的持续论证过程,我们论证的方式就是在讲述我们是谁的故事。”该途径的核心是苏格拉底,此人对论证如此认真以至于他死到临头还在论证,这并不令人感到吃惊。西格尔写到,这本书的“主要灵感”是将论证当成“苏格拉底一辈子都在践行之事。”苏格拉底的整个传记就是一场严谨的、精心组织的、多面体论证,卷入他的论证的不仅有朋友和学生,而且有对手——最终连整个雅典城市本身都卷了进去。“在他的人生尽头,苏格拉底将论证简化成为其本质,即将语言、意义和行动融合起来的一种超验性混合体。”他在监狱牢房的隐蔽空间里,用一杯毒酒作为其论证的结论,周围是一帮忠诚的、无限悲伤的朋友。

 

令人感到自豪的是,《论证为何重要》体现了21世纪西方自由民主的标志,论证就诞生于这个环境中。本书的主题和概念、修辞和散文风格、甚至作者使用的例子无不体现出这个特征。西格尔在某处写到,“论证是一种希望,有时候出现在棋盘上,有时候出现在拳击台上。”在宽容和文明等精神品质的指导下,该书暗示,拳击比赛或许是我们可能遭遇的最具暴力色彩的论证形式。我们或许充满激情地论证我们的存在,但是,我们的论证是在一个又一个安全的背景下,出现在《纽约客》或《哈波斯》的文章中,或者在漂亮的酒吧里,或者在公寓中和一帮朋友辩论。西格尔展开论述的论证基本上都限于他本人所在的当代自由文明的边界内,其中,人人都很友好、文质彬彬、行礼如仪,我们可能见证的最残忍之事也不过是拳击比赛。请你记住:不是大街上的打架斗殴或者酒吧里的打斗闹事,而是规规矩矩的比赛。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当西格尔写到“存在就是论证你的存在”时,我认为他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要点。但是,作家在曼哈顿的聚会或者在拉斯维加斯举行的一场拳击比赛真的是检验高要点的最佳场所吗?

 

 瓦拉姆·沙拉莫夫(Varlam Shalamov)在《科雷马故事集》(Kolyma Tales)中回顾了他被关在古拉格17年的某个特别忧郁的时刻。“在30岁时,我发觉自己陷入真正感受到要饿死的困境中,字面意思上在争抢一块儿面包来活命。”他能活下来描述这个时刻的事实就是一个证明,说明沙拉莫夫能一次又一次地在最严酷的环境下“论证自己的存在”。同样,普利莫·列维(Primo Levi)在《如果这位是人》中写到自己被拘押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时刻,他注意到“我们的语言中缺乏描述摧毁人性的罪行的词语。我们已经堕落至谷底,再也没有办法下降到更低之处了。比现在更悲惨、更可怕的人类生存条件不可能存在,也无法想象。”虽然遭到摧残,列维还是成功地依靠论证回到人世间,活下来讲述他的故事。

 

对于像沙拉莫夫和列维的处境那样被拖拉到生存边缘的人而言,“存在就是论证你的存在”的观念不仅仅是理论命题或主张,它可能成为你的生存秘笈,让你继续活下去的观念。当斯大林或者希特勒——或者普京——决定采取行动反对你生存的论证时,论证你的存在就具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和新的紧迫性。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是可能的,这是西格尔的深刻见解所能想象的最好论证。人类如何能够在行刑队(对判死刑的犯人执行枪决)或者毒气室的相反论证面前,成功地论证自己的存在?这样的讨论已经为本书赋予更大的深度和戏剧性。

 

“存在就是论证你的存在”的观念不仅仅是理论命题,它还能成为你的生存秘笈。

 

詹姆斯•W.海西希(James W. Heisig)的《谦逊颂》提供了熟悉的词汇被用在不熟悉之地的第二个例子。“谦逊”通常与一种彬彬有礼的政治社交互动形式联系起来。谦逊是正在发挥作用的优雅——是“文明”的标记。但是,海西希却在另一个车站下车了。他在书中称赞的谦逊并非该词在字典中给出的那个含义。它指的不是礼貌或者稳重得体或者端庄之类东西。事实上,海西希竭力想给出自己的替代性定义。他在一个场合称之为“众多印象、回忆和形象的荟萃,你能够带着它到处走动,却没有办法用文字表达出来——或者真的看到有必要表达出来。。。谦逊就是那样的东西。”

 

不是给出谦逊的明确干脆的定义,海西希设想出辨认出谦逊的粗糙方法:“如果你看到,你会知道谦逊的。那是你感受到深入骨髓的东西之一,实在难以分析它或者用文字表述出来。”这个方法--海西希所说的“在逸闻趣事中思考”——依靠讲述故事来完成,讲述他本人的故事或他人的故事(真实的或想象的),并从中挖掘出意义。该方法或许不够科学,但对于智慧追求——这个目的而言再恰当不过。通过故事、寓言或逸闻趣事,智慧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物,成为我们能够触摸和感受的东西,它们也能触摸我们。从犬儒派哲学家的逸闻趣事到沙漠修士(Desert Fathers)的奇迹和奇迹纪事,再到禅宗佛教公案,再到苏菲派(the Sufis)牧师或者哈西迪教派(the Hasidim)的故事,智慧常常以讲故事的形式传递给我们。

 

 

 

詹姆斯•W.海西希(James W. Heisig)(承蒙Resource Publications供稿)

 

海西希当然有一些故事要讲。作为学问极其渊博的学者,他稔熟东西方哲学、基督教神学、佛教、比较研究和跨越信仰之间的对话。他能够使用几种语言写作,也能翻译多种文字。虽然过去几十年他一直呆在日本,但他实际上到全世界各处演讲,在很多国家都有众多忠实的追随者。难怪在说到“在逸闻趣事中思考”,吉姆先生(Jim sensei)可以说是表演高手。他分享的故事不仅引人入胜,而且言简意赅,观点明确,极具启发性。将自我解嘲和敏锐的观察力结合起来,海西希告诉我们他如何学会谦逊的故事,比如在他在日本商场里排队乘坐电梯,在伦敦帮助老太太在繁华的大街上过马路,或者在地中海克里特岛(Crete)获得赶毛驴者的帮助,或者在意大利博洛尼亚(Bologna)担任杰出日本哲学家的翻译,或者试图在京都龙安寺拉年轻和尚的腿。他也重新讲述了《一千零一夜》中五彩缤纷的故事、佛教僧侣的故事、禅宗大师的故事、智慧哈里发的故事等。因此,本书的精华就在于它既充满智慧又有趣和令人愉快,这是集讲故事与哲学探索为一体的书,十分开心地抛弃了不同体裁和学科之间做出区分的努力。

 

最初看来似乎是一种失败——海西希没有能找到谦逊的令人满意的定义——最终却变成了一种胜利。在花些时间听了海西希的逸闻趣事之后,我们已经准备好理解谦逊是什么,而且明白了它在实践中是如何实现的。在海西希看来,谦逊的最重要部分是它的表现不招摇,不引人注目:“谦逊不是习得某种知识或者拥有做出良好判断的潜能,而是需要实践和不断改善的艺术。”这或许是说谦逊是多么困难的另一种说法。作为一种“看不见、听不见的探索”,谦逊属于细微差别难以捉摸的领域。真正的谦逊者更喜欢低调,不招人瞩目,根本不愿意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过分坚持追求谦逊,它反而可能走掉了。你已经不谦逊了。严格来说,谦逊根本就不能刻意来追求——至少不是我们追求其他东西时所采取的方式。我们的角色只是不阻止它发生,为其留下存在的空间罢了。海西希写到,谦逊给我们“战胜自我的机会”。与其说谦逊是“我们能够做之事倒不如说是我们在战胜自我,并为别人让路时发生在自己身上之事。”其实,谦逊往往发生在这样的时刻,“我们简单地走开为别人让路,只是在非常清楚有人需要我们时才出现”。

 

通过故事、寓言或逸闻趣事,智慧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物,成为我们能够触摸和感受的东西,它们也能触摸我们。

 

在阅读海西希反思谦逊之时,人们常常有这样一种感受,他指的不是某些寻常之物,而是接近神圣例外的心灵状态:他曾经在别处提出“谦逊是一种爱”。要想真正谦逊,我们就需要摆脱自我主义和自私的任何卑微和狭隘,转而拥抱极端的谦逊。“真正的谦逊是完全无私的。”简而言之,海西希对谦逊的再符指化(resignification)是如此极端以至于让这个概念变得面目全非,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了。如果你不再能够在他的描述中找到寻常的谦逊,那是因为那里几乎就没有这种东西。海西希所说的谦逊几乎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正如尼采认为真正的基督徒几乎不可能实现一样。

 

鉴于它“毫无愧疚地依赖故事和逸闻趣事”,《谦逊颂》的确是一本小书,看起来也似乎过于简单。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它那显而易见的简单其实是故意的伪装,在它通俗易懂和随和的外观之下,是对人类生存条件的深刻研究。谦逊或许只是并不重要的哲学话题,但海西希将其置于整个反思系统的核心,涉及的问题包括什么让我们成为人,我们的人性由什么构成,生活偏见和生活常规和“穿过事物的表面而看透本质同时不丧失地表面的关注”的严重性为何被忽略,以及对我们的必死性、有限性、讲故事在构建身份认同中的根本作用的反思等。“我们每次讲述一个故事,都是在重新发明一种自我。一直到我们最后一次清醒的呼吸,完整的故事永远都处在创造过程之中。”海西希的谦逊论证既细腻微妙又引人入胜:通过让谦逊发生——知道何时为他人让路——我们不仅是更好地关照别人和世界本身,而且是在关注我们自己。无论如何,这样的关怀肯定能拯救我们。

 

西格尔认为论证是一种自我确认的形式,海西希认为谦逊是“极端的无私”,这两种观点似乎截然相反。但是,更仔细地审查一下,我们将发现两者具有互补性。它们作为有尊严的生活的共同追求的两面被无形地捆绑在一起。在外力推动下,我们将通过论证自己的存在来保存自己的尊严,但是,在傲慢自大和毫无优雅地自我确认成为最少遭到抗拒之路的场合,我们可通过放低姿态并拥抱海西希极具挑战性的“谦逊”而重拾尊严。

 

译自:Two Sides of Dignity ‘Why Argument Matters’ and ‘In Praise of Civility’ By Costică Brădăţan

 

https://www.commonwealmagazine.org/civility-argument-siegel-heisig-philosophy

 

作者简介:

 

科斯提卡·布拉达坦(Costica Bradatan),《洛杉矶书评》宗教和比较文学版编辑,德克萨斯理工大学哲学系教授,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哲学荣誉研究教授,著有《生死之间:哲学家实践理念的故事》(中央编译出版社2018)和《失败颂》(哈佛大学出版社2023年)。

 

本文得到作者的授权和帮助,特此致谢。——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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