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辉】参差杨柳 丰富农家——左宗棠的家园与天下

栏目:往圣先贤
发布时间:2011-12-07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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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差杨柳 丰富农家
    ——左宗棠的家园与天下
    作者:唐辉(湖南理工学院中文系教授)
    来源:作者赐稿《儒家邮报》发表
    时间:西历2011年12月6日
    
    
    
    1843年,时年三十二岁的乡村塾师左宗棠以薪金所积九百两银子购地近两百亩,包括水田、山地、茶园、水塘等,并建造柳庄。此前,左宗棠入赘湘潭世家周系舆氏“桂在堂”,虽“身无半文,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但终究三试进士不第,以致亲族难为礼遇、乡党冷嘲热讽,谣曰“桂在堂,招个郎,吃掉一仓谷,睏烂一张床”,其景遇可谓狼狈不堪。此后,左宗棠日巡阡陌、夜读诗书,尤其于刑、名、钱、谷、地、兵、政、法等经世致用之学,多所留意,切实讲求,著《朴存阁农书》、《舆地图说》等,退可以长为农夫,进足以经略天下。如作阶级分析,在晚清中国社会里,没有柳庄的左宗棠极有可能成为太平军的重要谋士、得力悍将或至少心焉向往,而有了柳庄的左宗棠却注定只能成为满清王朝的中兴名臣。
    
    
    柳庄位于湘阴县东乡柳家冲,现属樟树镇巡山村,滨湘江而立,西距县城约三十公里。左宗棠居柳庄时,依古法种田、新法植茶,所植安化茶至今郁郁葱葱。据乡人回忆,旧时田主招佃多采用实物地租形式,左宗棠则不同,他招募农工、支付工资,本人身兼农场主与农艺师,产品除家庭消费之外尽数卖出,一如现代农业经营。左宗棠出仕后,柳庄先是由何姓管家代为经营,后则由周姓佃户任意居住。由于人口繁衍,住户不断拆旧扩新,柳庄逐渐废毁于无形之中。现存柳庄由湘阴县人民政府依1943年原貌于2004年重修,占地面积六亩,存房四十八间,砖混结构,两进庭院布局,青白色调为主,纯然一派湘风湘韵。
    
    
    走近柳庄,“湘上农人”左宗棠所书“柳庄”门匾及门联赫然在目,上联“参差杨柳”,下联“丰富农家”。左氏书法结体端方、骨法遒紧,既涵正气阔大之刚,又蕴奇智深细之柔,恰与其一生行事相为表里。左氏联语虚实相生、明白如话,上联写眼前实景,属实,下联写心中愿景,属虚,有农人本色,更有书生襟袍,要害全在“丰富”二字的多样性意涵中。左宗棠的“丰富”当然不只是物质饶阜,更重要的是精神丰赡,姑不妨略举联例,以窥一斑:论志向与抱负,“书生报国心常在,未应渔樵了此生”,立身为农,报国为本,后者是书生与生俱来的文化宿命;论学问与事业,“遗经熟读大小学,名德只承内外家”,读书是修齐治平的不二梯航,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小学之道在博明万事万物,非大学不足以统小学,非小学断无以成大学,此之谓左氏实学;论境界与归宿,“慨此日骑鲸西去,七尺躯委残芳草,满腔血洒向空林,问谁来歌蒿歌薤,鼓琵琶冢畔,挂宝剑枝头,凭吊松楸魂魄,奋激千秋,纵教黄土埋予,应呼雄鬼;倘他年化鹤东归,一瓣香祝成本性,十分月现出金身,愿从此为樵为渔,访鹿友山中,订鸥盟水上,消磨锦绣心肠,逍遥半世,惟恐苍天负我,再作劳人”,出于田园,归于田园,前者有形质、无境界,后者有境界、无形质,不只是功成身退、持盈保泰的私家功利,也不只是小康、大同的社会理想,种田、读书、做事,为的是解放身心以成就自由与审美的另一种人生。这才是大写、特写的“丰富”意涵之所在。
    
    
    走进柳庄,让人留连不已的还是前庭院与左厢房。前庭院由两部分构成,右方的庭院面积较大,约为整个庭院的三分之二,这里空敞当阳,专作禾塘之用,犹可想见当年左氏农获之丰。左方的庭院由女墙区隔而成,旁立无扇拱门两孔,一曰“旗常”,一曰“懋绩”。院内花木流芳,有半敞式回廊,用于存放各式农具,有窗明几净的义塾,那是亲族及乡邻子弟读书肄业的地方,此外还有书室,内有左宗棠书法多幅,有屏房,内有刘坤一转送寿屏一方,均为不可多得的传世精品。两院合观,活脱脱一个典型的南方耕读人家。
    
    
    1857年,四十六岁的左宗棠举家离开柳庄,迁居长沙司马桥。三年后,左宗棠募集乡勇五千,精心操练于长沙金盆岭,号曰“楚军”,这是左系湘军成军之始,也是左宗棠交卸幕职、独立任事之始。此后十余年间,左宗棠与太平军斗,与捻军斗,与回军斗,与沙俄军斗,同时也与清廷内部各种贪腐朽败及蝇营狗苟斗,斗则胜多败少,败则屡败屡斗,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国家多难使其一展军政长才,人生多艰使其生命意志愈挫愈奋,其职阶、职务也迅速由四品帮办擢升至巡抚、总督、钦差之列。1871年,左宗棠年晋六十,清廷御书“旗常懋绩”寿匾致贺,是为柳庄“旗常”、“懋绩”两门之由来,虽非原题,但不失大的历史真实。考其成功之迹,左氏于事见机深微、取势宏远、操作细致,确为常人所不及。比如论“海防”、“塞防”,左氏主张两者并重,同时于新疆事宜,坚决反对李鸿章等人“新疆乃化外之地,茫茫沙漠,赤地千里,土地贫瘠,人烟稀少。乾隆年间平定新疆,倾全国之力,徒收千里旷地,增加千万开支,得不偿失”的谬论,以为新疆“天山南北两路粮产丰富,瓜果累累,牛羊遍地,牧马成群,煤、铁、金、银、玉石藏量极为丰富,所谓千里荒漠,实为聚宝之盆”,并且“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若新疆不固,则蒙部不安。匪特陕、甘、晋各边时虞侵轶,防不胜防,即直北关山,亦将永无晏眠之日”,真是后史不远,印证毫厘不差。又如入疆作战,军粮输运极其艰难,左宗棠改单纯官运为官运与民运并举,改骡马运输为骆驼运输,改一站直达为仓廒接转,同时内地采买与因粮于地相结合,从而有效地解决了后勤补给问题。再如回疆事竣后的湘军复员问题,左宗棠既忧散兵为匪,沿途滋扰地方,甚至生出新的事变,更忧骄兵挥霍无度,耗尽复员遣散费,不只无颜见家乡父老,连今后生计都成问题,从而糜烂桑梓,于是改就地遣散为成建制兵站接转,费用也分段核发,并且大头直接交与士兵家庭,其防微杜渐、爱人以德简直无以复加。
    
    
    1885年5月,《中法天津条约》订立,反对订约的左宗棠的生命旅程也即将到达终点。7月,左宗棠病中上奏,称“台湾孤注一洋,为七省门户,关系全局”。8月,左宗棠口授遗疏,称“此次越南和战,实中国强弱一大关键,臣督师南下,迄未大伸鞑伐,强我国威,遗恨平生,不能瞑目”。9月,左宗棠病逝,清廷悼以“大学士左宗棠,学问优长,经济闳远,秉性廉正,莅事忠诚”,追赠太傅,诏谥文襄,付国史,立专祠,天下知与不知,多为尽哀,但天下不喜欢左宗棠者亦复不少,甚而至于其身后棺难盖、论难定。杨昌浚诗曰:“大将筹边久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对左宗棠而言,柳庄是缩微的天下,天下是扩展的柳庄,至今犹存的左公柳仿佛还在时时叙述着“二等恪靖侯、东阁大学士、太子太保、一等轻骑都尉、赏紫禁城骑马、赏穿黄马褂、两江总督、南洋通商事务大臣”左宗棠的柳庄情怀。
    
    
    评价左宗棠也可以有一个超越“中兴名臣”、“民族英雄”、“阶级敌人”的另类角度,即人性与文化的角度。左宗棠曾经有一段人生感言,道是“穷困潦倒之时,不被人欺;飞黄腾达之日,不被人嫉”,核心是人应当活得有尊严,或者说每个人的尊严都是对方尊严的条件,包括争取自我尊严和给予他人尊严,个人内心的小和谐和社会关系的大和谐其实正从有尊严的生活开始,左宗棠一生苦学、苦干、苦斗即是为此,推而论之,族群、国家与文化的存续也是为此,儒家公、均、富、安、和的社会价值观和“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毋施于人”的中道处事观其实与之相通,这或许正是“参差杨柳,丰富农家”另一层更为重要的意义。左宗棠出于农、晋于士、位极人臣、有功社会稳定与中西文化会通,如果天假遐年,能激扬文字、更能指点江山的他应当能在调谐清末国内关系和国际关系方面有更多的作为。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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