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璐】岳麓书院留下了哪些宝贵的精神财富?

栏目:庙堂道场
发布时间:2022-11-25 16:33:23
标签:岳麓书院

岳麓书院留下了哪些宝贵的精神财富?

作者:金璐(金华日报记者)

来源:《金华日报》

时间:孔子二五七二年岁次壬寅十月廿五日乙亥

          耶稣2022年11月18日

 

大都市长沙,充满现代化的高楼大厦、立体交通,街上人流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这座城市仍然保留了它的古韵。在岳麓山脚下,湖南大学静谧悠然。校园一角,一个古朴的院落安静地开放,如今已成为全国乃至全世界向往文化之人的朝圣地,这就是岳麓书院。

 

惟楚有材 於斯为盛

 

“全国的人一半都在长沙,长沙一半的人都在岳麓书院。”去书院前一晚,在网上查资料,一条视频跳了出来。

 

视频里,书院各处人头攒动。第二天实地一看,人果然多,男女老少,口音各异,还有一队耳朵上戴着同声传译器的国外游客。

 

岳麓书院门口有几级台阶,适合团队合影,那里没有半分钟空闲。一群人合完影,又有一群人站了上去。想拍一张照片,等了半小时,愣是没拍到。

 

一个文化景点,居然能吸引如此多的游客。岳麓书院为何有如此大的魅力?

 

它的魅力应该不在于这几间房舍。如今可见的岳麓书院,是上世纪80年代重建的。据台湾故宫博物院原研究员那志良《典守故宫国宝七十年》一书所载,日军侵华时,故宫文物南迁到岳麓书院,故宫工作人员甚至还在岳麓山中开凿了山洞藏文物。很快,他们得知日军将要轰炸长沙,赶紧把文物装车转移。最终,国宝安然无恙,而岳麓书院被炸成了一片废墟。

 

在抗战中付出巨大代价的,还有湖南大学的学子。抗战全面爆发后,1937年夏,湖南大学有一批学生投笔从戎。当年冬天,湖南省发动知识分子到基层去组训民众,湖南大学近半学生应征。他们中有很多人,再也没回来。

 

而700多年前,另一批湖南学子同样选择了奔赴国难。那是在宋朝末年,蒙古大军围攻长沙(当时称潭州),岳麓书院的学生毅然投入守城战斗,几乎全部战死,其余自杀殉国,无一人投降。正如屈原《九歌·国殇》里唱的:“出不入兮往不反……魂魄毅兮为鬼雄。”

 

 

 

岳麓书院师生抗元图

 

是什么,让这些年轻人可以不顾惜自己生命,为了民族的救亡图存而战?

 

在长沙博物馆里,记者找到了答案。在这片土地上,几乎历朝历代都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从屈原的投身汨罗,到《史记》中“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到杨度的“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再到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以毛泽东、刘少奇、任弼时等为代表的湘籍无产阶级革命家群体,为实现民族解放与国家富强而不懈奋斗……

 

湘人自古强悍刚烈,金华人自古刚毅忠勇。作为一名金华记者,很容易理解湘人的这种情感,却也好奇,它从何而来。

 

在陈书良主编的《湘学史略》中,记者看到这样一句话:湖湘文化系统的精神特质是,有着大一统的国家观、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想、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以及深厚的忧患意识。

 

书中还说,承袭自屈原、贾谊的爱国主义传统,随着南宋时期湖湘学的创立及其传播,进一步发扬光大。湖湘学的历代传人都秉持了这一传统。

 

胡安国向宋高宗上书《时政论》,坚决主张抗金收复失地。其子胡宏也上书宋高宗,痛切陈词批评朝廷的步步退让。胡宏的弟子张栻亲身参与了其父张浚的北伐。南宋末年,岳麓书院学生死战殉国。明朝末年,岳麓书院山长吴道行痛感无力回天,绝食死于岳麓山。著名思想家王夫之举义兵抗清,失败后终身不仕,埋首著述。

 

 

 

王夫之像

 

作为湖湘文化的精神圣殿,岳麓书院穿越千年的历史烟云,把这种精神表现于当下,成为矗立于湘楚大地上的精神灯塔。

 

务实辟虚 知行互发

 

因为赶着见专家,记者的岳麓书院之游是倒过来进行的,从最后一间院落开始。这里叫屈子祠,用于纪念战国时期著名的文学家屈原。

 

 

 

书院屈子祠

 

约定地点是屈子祠内的湖南大学中国书院研究中心。采访安排在一间古色古香的会议室里,四壁都是书架。专家说,这里摆放着文澜阁《四库全书》中的三库,记者顿时觉得四面墙壁都在放金光。

 

会议室里摆着两座金光闪闪的雕塑。其中一座是南宋抗金名将张浚,另一座是张浚的儿子张栻,他是湖湘学的一代宗师。

 

张栻(1133—1180),号南轩,四川绵竹人,由于其父张浚在南宋绍兴七年(1137)谪居湖南永州,他随父来到这里,并在此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期。

 

 

 

张栻塑像

 

28岁那年,张栻遵从父命,去衡山拜“开湖湘之学统”的胡宏为师。他治学讲究“务实以辟虚”,讲究“知行互发”,认为实践得越有效,研究越能精进;而研究得越深,越能促进实践的效果。

 

张栻不只是学者,还是颇有政绩的官员。他43岁时到静江府任职,仅用3年时间,完成了整顿治安、加强边防、减轻赋税、改革买马弊政、便利边疆百姓等惠政安民的实事。这一时期广西社会安宁,张栻也因此受到百姓爱戴。张栻去世时,许多百姓都为他痛哭。

 

张栻来到岳麓书院时,刚过而立,正是最为年富力强之时。当时,这座著名的书院刚刚完成重建。

 

岳麓书院始建于北宋开宝九年(976),经后人扩建,形成了讲学、藏书、供祀三部分的基本规制。北宋大中祥符八年(1015),宋真宗听说书院办学成绩卓著,亲手书写“岳麓书院”匾额,书院因此闻名天下。

 

 

 

书院大门

 

两宋之交,岳麓书院遭战火洗劫。南宋乾道元年(1165),湖南安抚使刘珙在旧址复建,保持了原有规制。

 

房子建起来了,想要让书院恢复昔日的荣光,还需要有优秀的师资。刘珙决定聘请张栻主管岳麓书院。张栻在此苦心经营3年,书院闻名遐迩,学生来自东南数省,人数达千人之多,初步奠定了湖湘学派之规模。

 

张栻对书院办学有着自己的思考。岳麓书院重建时,他撰写了《潭州重修岳麓书院记》,表明反对科举利禄之学,要培养传道济民的人才。在教学上,他强调人格教育和道德践履,对岳麓书院务实学风的形成起到巨大作用。

 

 

 

张栻《岳麓书院记》

 

胜游挽袂 妙语连床

 

讲堂历来是书院的中心。

 

岳麓书院的讲堂上,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并排摆放的两把鸡翅木交椅。

 

一般的教室或讲堂只摆一把椅子,是主讲者的“一言堂”。而在岳麓书院,惯例却是让两名学者同时登堂,相互辩论,相互补充,相互探讨,学生就在下面目睹全过程。而最早坐在堂上的是张栻和朱熹。

 

南宋乾道三年(1167),朱熹从福建武夷山专程造访岳麓书院,与张栻讨论《中庸》之义,后世称为“朱张会讲”。

 

 

 

朱熹像

 

会讲之际,岳麓书院宽敞的讲堂中人满为患,很多人只能坐在堂前的走廊上或院子里听。听众除了书院的师生,还有得到消息的各地学子。

 

传说,学子们纷纷骑着快马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骑的马拴在门口的池塘边,居然把池水都喝干了。这个池塘,记者进入书院前刚好路过,的确不大,但能被喝到见底,可以想象当时听众人数之多。

 

 

 

饮马池

 

两人相聚两个多月,除了会讲于岳麓书院,还同游南岳衡山。朱熹写的诗中有“胜游朝挽袂,妙语夜连床”的句子,白天相互挽着袖子出游,晚上睡在一起聊天,可见亲密。

 

相聚的时间总是短暂,更长的时间里,朱熹与张栻以书信的形式保持着学术交流。而在朱张的学术探讨中,其实还有一个人,三人组成了三角形的稳定结构,那个人就是与他们并称“东南三贤”的吕祖谦。

 

三人年纪相差不大,都热爱学术,观点也颇有相通之处。一种小团体的情谊在他们之间建立起来。古代没有电话、微信、电子邮件,他们就靠信件往来。如今流传下来的朱熹文集中,有大量他与张栻、吕祖谦的通信。

 

如今学者研究三贤通信,认为其中的核心人物当为张栻,而主动撰写著作、提出问题、引发讨论最多的则是朱熹。他们彼此映照,彼此阐发,让各自的学问得以精进,理念愈发鲜明。

 

这种讨论,一直持续到张栻47岁那年早逝,以及下一年吕祖谦的早逝,才戛然而止。从此,朱熹只能孤独地走在道学的路上。最终,朱熹开启了程朱理学作为官学的新时代。

 

先贤已逝,会讲这种形式在岳麓书院被一直保留了下来。这种讨论的风气,也作为湖湘学派的学风而流传。

 

 

 

朱张会讲纪念塑像

 

真理越辩越明。有实践,才有明悟;有明悟,才有坚信;有坚信,才有执着,才有九死无悔。

 

走出岳麓书院,眼前是一座名叫自卑亭的建筑。据说古人“望麓而自卑”。对于今人来说,面对岳麓书院“经世致用”“传道济民”等诸多精神财富,确实可生敬畏之心。

 

文史链接

 

“东南三贤”与书院教育

 

书院在中国文化传承中起到重要作用。那么,在书院发展过程中,朱熹、张栻、吕祖谦这三位“东南三贤”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呢?记者为此专访了“邓书院”。

 

 

 

邓洪波教授

 

“邓书院”名叫邓洪波,是湖南大学岳麓书院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书院学会副会长、中国书院研究中心主任。他研究书院文化数十年,出版《中国书院史》《中国书院辞典》《中国书院学规集成》等多部专著,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书院文献整理与研究》,因此学界以“邓书院”称之。以下是对他的访谈整理:

 

朱熹、张栻、吕祖谦三人,年龄相近,学术观点虽然各有特色,但总的来讲,是在一个大的阵营里的。而陆九渊等人,虽然学术观点与“东南三贤”有些不同,但彼此关系也很好。

 

中国儒家文化的五伦中有一伦是朋友之伦。讲究朋友相互切磋,而且推崇诤友,就是彼此可以争论,可以对朋友的缺点提出善意的提醒,甚至比较尖锐的批评,而朋友也能接受的一种关系。

 

“东南三贤”所处年代的社会现实是,过去传统的价值观念已经被打破,无法起到安定人心、安定社会的作用,这个时候,他们提出了新的主张。

 

他们三人志气相投、目标相近,能够相互激荡,相互慰藉。他们的高贵品质,还有对学问的坚持,使得他们相互成就。

 

“东南三贤”对我国学术发展以及书院发展所起的最大作用是,他们各自依托书院,建立了学术基地。

 

事实上,南宋的四大书院就是四大学术中心。婺学是文献之学,吕祖谦把中原讲究实在的风气,放进了丽泽书院。我们这边湖湘学派,以岳麓书院、城南书院为中心。而白鹿洞书院,以及朱熹在武夷山办的那些书院,共同成就了朱子学派。还有陆九渊以象山书院建立学派。他们都各自以书院为依托,构建和创新自己的学术理论,而且有传人,有团队,使之可以发展传承。

 

从此以后,书院和学术成为一种共生的关系,相互深深牵绊,变成一体。

 

尤其是后来的“伪学案”对这些学派都进行了打击。那么,不坚定分子就清除了,最坚定的人就留下来了。再到后来,“伪学”被平反,使这些学派形成了一种生死与共、休戚相关、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我把它看成是书院与程朱理学,或者“东南三贤”(也可以加上陆九渊称为“东南四先生”)的学术一体化发展现象。

 

这个现象开创之后,中国的学术就变成了书院的一个内部事务。后来,很多学派(包括理学的北移,王湛之学的兴起,再加上清朝的考据学派)都是以书院为团队,就使书院变成了学派的基地,学派的网络。

 

这个学术团队一方面区域扩大,另一方面时间跨度延长,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得到延展,就不只是一时一地,而是形成有地域文化特色、延续很长时间的一个学术流派,影响到地方的发展。

 

各种流派、各种学术都在书院里兴盛,这应该是“东南三贤”开创的一个学术与书院命运深深相契的传统,使得书院除了教学教育功能之外,更多地参与到学术创新、学术传播,使它获得了更大的发展动力。

 

我想要强调一点,书院不是“反科举”的。在科举时代反科举是做不到的。但“东南三贤”在通过书院培养人才时,还提倡更多地在科举的基础上仰望星空,有更多的学术坚守。因为他们是不同的学派,所以强调学术多样性,形成了一个“环涌”的局面。

 

这应该就是“东南三贤”这一代人留给我们的非常宝贵的精神财富。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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