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彦军】落笔洞摩崖题刻探赜
栏目:依仁游艺
发布时间:2011-12-16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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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彦军
作者简介:陈彦军,笔名东民,男,西历一九七二年生,湖北枣阳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宗教所儒教方向研究生毕业,现为三亚学院南海书院研究员、学术服务中心副主任,研究方向为儒学儒教与大学教育,在《原道》、《儒学与古典学评论》、《国家治理》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十多篇,出版《从祠庙到孔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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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落笔洞,位于海南省三亚市区东北14公里荔枝沟良坑坡落笔峰(又名印岭)东侧崖壁,1990年代考古发掘确定落笔洞为距今一万年前的古人类文化遗存,是目前中国最南端年代比较明确、时间最早的石器时代遗址,“三亚人”由此声名大造。[1]三亚市古名崖州,州治在今崖城镇。据清光绪《崖州志》,落笔洞在“城东一百一十里印岭上。洞皆石削成,高深约三丈,广二丈余。相传有僧于此禅化。中有石柱下垂如悬笔,笔尖水滴不断。壁间镌‘落笔洞’三大字并诸题咏。又有巨人足迹”。又明正德《琼台志》载:“州东百余里,官道北五里。石峰独耸,高数十丈。中有石洞,俗传有僧于此坐化。又有悬石,击之如算。高处一石门,有万马首。入其中,有二石,形如悬笔,笔尖水滴不断。”平谷间一峰耸起,虽不甚高,海拔仅110米,但峭壁巉岩凌空之势动人,海岛岩洞悬笔之奇诱人,很早就有仙人居此的传说,引人寻幽探胜,更在宋以来形成诸多摩崖题刻,成为落笔洞的一大人文胜观。
摩崖题刻内容,《崖州志》有全面介绍,全录该书卷二十二“杂志”之“落笔洞题刻”条如下:
洞左壁刻“落笔洞”三字,字大尺余,未知何人题。旁只有“维山”二字,余模糊莫辨。右壁镌诗一首:“峭壁凌空望杳微,重重烟锁雾云衣。深林古木高千丈,怪石青苔绕四周。空有石衔仙体骨,想应人逐彩云飞。洞中仙子今何在?欲上雕鞍不忍归。”署名“宋”字可辨。其一和韵云:“袖拂山风上翠微,仙禽窥我怪儒衣。岩扃石壁真奇趣,烟盖云幢似远围。彩笔不随仙子去,青峰空伴野云飞。我来续就承天赋,铁笛一声鸿雁归。”署名“宋郡倅许源”。其一和韵云:“仗剑登临石径微,仙风阵阵袭征衣。日筛峰顶金千缕,云锁山腰玉一围。啖果玄猿惊客啸,衔花青鸟傍谁飞。欲传彩笔无缘梦,强步前题载咏归。”右署“大明成化已亥岁仲秋守崖千户洪爵和前韵。”又一首云:“盘石凌空列翠屏,呀然一洞野云扃。乳悬自结乾坤液,怪石犹疑蛟唇精。天马高蹲岑树碧,玉泉细溜石苔青。奇观海上神仙宅,落笔应知亦浪名。”下有小序:“余巡视学校至崖州,闻落笔洞之胜,因假节一观,留题于石。时从行者州判官赖宣、海南卫千户王彪、崖之守御千户洪爵。爵能诗,已先书之于石。成化庚子正月之晦,钦差督学校广东按察司佥事晋江赵瑶书。”其一绝云:“化工造笔是何年?顿在穷荒绝岛边。笔下烟云常自起,想因多是济元元。”款题“成化庚子郡庠生纪纲正书”。和韵云:“五指挥毫百万年,烟云绘出绕山边。化工久矣悬幽洞,留点人间独占元。”款云“清乾隆戊申岁番邑吴成和”。其一云:“奇甸文明辟几年?烟云洞口绕天边。凌空落笔如椽大,占尽人间第一元。”署名“崖西梅仙氏”。
2005年以来,环绕落笔峰,现代大学城三亚学院飞速建设。研究摩崖题刻,“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以成天下之亹亹”[2],成为迫在眉睫的事。
二
题刻最早的一首诗作者应是宋倭倭才。《琼台志》卷三十四“游寓”载宋“倭倭才尝游览至崖,题落笔洞有诗”,卷六“落笔峒”条载有“宋倭倭才诗”,与《崖州志》不同处有首联“望渺微”、“层层烟锁”,三联“仙骨在”、“彩鸾飞”。落笔锋不高,“层层”较“重重”准确;“仙体骨”明显累赘,“彩鸾”是传说中的神鸟,另为唐传奇《文萧》中下凡的仙女,较之“彩云”更合上下诗意,疑《琼台志》准确。1984年黄怀兴等实地调查,做《落笔洞调查记》,确证“宋”字后不可辨的文字为“倭倭才”。“倭倭才”是个怪怪的名字,除《琼台志》外,暂时查不到他的信息。倭倭才的诗首联写登山,次联写山景,三联写探洞,尾联怅想追仙。当时的落笔峰还是处于原始森林中,山虽不高,但云雾层层,登临峭壁颇有凌空之感;所见是深林青苔,古木怪石,可见人迹罕至,正应诗人寻幽探玄之趣;应是有关于落笔洞的各种传说流传,直达百里外的崖州治所,惹得流寓此地的诗人远来探洞寻仙;寻仙无着,不禁揣想仙人双飞而去,而洞中悬乳是仙人所留;追仙不舍,以至下山后仍不愿驾马而归。诗人描绘了一个迷离的仙境,开创了一个寻仙的主题,影响了后来的众多题咏者。落笔洞位于崖州黎区。自汉武帝元封间海南纳入中华版图,治理方式几经变迁,中原汉人因戍军、经商、为官、流放、移民、避难等原因扎根海南,人数颇增,但还集中在北部[3];崖州南朝梁时始有其名,北宋开宝间始名归三亚,熙宁间废为朱崖军,绍兴间改名吉阳军,其治所,北宋时“户口都无二百家”(贬官丁谓《到崖州见市井萧条赋诗》),南宋初期“境内止三百八户”(淳熙间知军周康阝家书),落笔洞周边自然是汉人罕有[4],而招纳土军的军事据点临川镇(今三亚市区)会是倭倭才的接脚点。黎区中以“落”音开头的地名很多;明代文献中不用“洞”而用“峒”,记载“落笔峒又名落笔峰”;黎语中的“落笔峒”应与我们望文生义想象出的“神仙落笔”无关,而是指此峰周边结成一体的多个黎人村落;关于落笔洞的传说,也会与黎人男女恋情、反抗强权和山灵崇拜有关[5]。倭倭才这个流落天涯的中原人一瞬间改变了这一切,并由汉字和汉文化的强势将之固着下来。
《琼台志》“郡倅许源”和诗也与《崖州志》略有异,“仙禽”作“山禽”,“岩扃”作“岩编”,“鸿雁”作“横鹤”。“仙禽”突兀;扃,门户,岩编,层岩,更准确;大雁为候鸟,到衡山就不再南飞,“横鹤”为枝横鹤栖,落笔洞前有水泽,水中有白鹭,形似仙鹤,常依枝而栖。也疑《琼台志》准确。郡倅,郡守的副职。《崖州志》记许源为佥判。佥判是签书判官厅公事的简称,为宋代各州幕职,协助州长官处理政务及文书案牍。许源,“字泽之,淳熙间吉阳同知,有题落笔洞诗及洞天石船题名”(《琼台志》卷三十一)。《崖州志》没说许源籍贯,怀疑是海南本地人;宋代海南一般佥判多是从本地汉人中征辟,如慕容居中出自崖城水南村慕容家族,约于绍兴年间由征辟历任承事郎、崖州判官、宾州通判等职;再如邢梦璜,文昌人,咸淳年间,举文学,授崖州佥判。既有文化修养,又熟悉地情,许源等成为风雅长官和流寓者的向导。怀疑倭倭才由许源相伴而来,才有条件来这荒远之地并摩崖题刻。许源的和诗像是在与倭倭才有过当面交流情况下作出。首联也写登山,不同在写出登山之趣,并以“儒衣”突出了自己的文化身份,固有文化在移民荒陬时得到加强几乎是一种普遍的倾向;次联也写山景,补写出“峭壁”之态和“雾云”之姿,层岩叠起,奇趣盎然,云如仪仗,仙子欲出;三联接着写探洞访仙,许源以悬乳作彩笔,是自身儒家文化的本能反应,将倭倭才的寻仙主题进一步丰富;尾联写续诗和归意,《易•坤》有“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许源以倭倭才诗为承天赋,或将之看做落笔洞儒家文化资生之源?相传隐者、高士善吹铁笛,笛音响亮非凡,铁笛声起,仙鹤飞来,仙人因两位儒士的造访而驾鹤归来了。崖州景观大小洞天有一石船,旁边一石室刻有“海陵周康阝其人,与郡倅许源泽之、都领周丕承师武,淳熙丙午重九日来观石船,因以见山水之奇,可为海邦之胜纪也”[6]。淳祐间知吉阳军毛奎《大小洞天记》:“于周使君石船摩崖后山岭得一石室,前瞰大海,后环曲港,峭壁在南,小洞附北,实海山之奇观。……昔周使君以淳熙丙午来观石船,摩崖刻石。今予亦以淳祐丁未经营此胜概,适与石船同一处,遂成八景。”许源等足迹所至,“南服尽境”翻为华夏胜概。原有名称废弃,体现中原文化的名称慢慢遍及;与胜概缘起联系的传说也中原化,大小洞天的“试剑石”传成周代游士周康阝、许源练剑所劈,而毛奎职满后在大小洞天不知所终,被传成羽化升仙,人们建起了毛知军庙加以奉祀。
《禹贡》将天下按声教播化由近及远划分为甸服、侯服、绥服、要服和荒服,其中“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唐代据此将万里之外的海南作为流放之所,宋元仍之,据可查史料不完全统计,唐宋元时期被诏贬古崖州的所谓“罪臣”有30多位,大多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宰相、名将、名人。宋代贬崖者就有4位宰相级人物:卢多逊、丁谓、赵鼎、胡铨。他们既为权倾一时的政治家,又属学富五车的文化人。其中影响最大的胡铨居崖更达8年之久,“日以训传经书为事”,还接受黎人首领之请,亲入黎山办学育人。以往一直注意贬官在传播中原文化中的作用,其实,倭倭才之类游寓,许源一类本土官员和毛奎一类外来官员也起着重要的作用,不仅体现在促使地名和景观的中原化,还兴学教化。海南地区学校之设,始兴于宋,而在崖州,慕容居中草创儒学,毛奎西移形成规模,故明代海南大儒丘浚在《崖州学记》说:“崖有学,肇于宋淳佑中,知军毛奎始创于城西。”在此记中,丘文庄以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之叹来解释海南这“先王之道不行于其地”的荒服尽处却兴起“释奠之宫、弦诵之所,与中州等”,以“从我者其由与”来寄望在崖州“佐佑而振作”儒学的“贤哲之士”。许源、毛奎等探胜、兴学而振作斯文,不就像“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的力行君子子路吗?
三
《落笔洞调查记》确定“落笔洞”壁刻右旁是“至元癸未”,左旁是“维山云从龙”,就是说“落笔洞”是元世祖至元二十年(1283年)云从龙所题。据《崖州志》,云从龙在南宋咸淳三年(1267年)临川贼乱时担任钤辖平乱,“入元,担任海北海南道宣慰使,至元十六年按琼,抚绥有方,兵民悦服,十七年调军至崖收黎,累功至行中书省参知政事”。又据文昌人邢梦璜《摩崖碑记》:“命云钤辖宣天府德意,抚余党,相阴阳,造庐舍,捐摇税,劳来民黎,乃疆乃理。爰有远村近峒,色喜相告曰,此地昔为暴区,今为乐土。”云从龙在黎区有这么好的声誉,第二次至崖当甚为得意,加之至元二十年,授昭勇大将军,任海北广东道提刑按察使,高兴之余,留连海天景观,提名作诗。“落笔洞”题刻就成于此时。现有题刻中没有发现云从龙的诗作。
《琼台志》“郡倅许源”和诗后有:“又:落笔古仙峒,天开一段奇。林深云挂搭,石乱路委蛇。仿佛禅僧骨,糊涂墨客诗。何当了公事,相望问仙期。元云从龙诗:地极南溟阔,洞天琳宇奇。好山如绣画,野路自逶迤。不见飞仙蜕,空留谪客诗。清风驾归羽,乘此访安期。县尹吴良孺:笔常脱颖不椎锋,香墨淋漓向目中。仙辈有怀亦如我,无谁可诉只书空。《外记》:路入烟霞一洞深,悄无鸡犬昼沉沉。老僧尚有栖禅迹,游客时闻击磬音。石窍漏天三百丈,井泉到海几千寻。仙家景象人难道,天遣悬崖落笔吟。”
按今人标点,显然,“落笔古仙峒”是许源的诗,最早称呼落笔洞的该是许源,据诗意,他是探寻到禅僧骨,发现了墨客诗即倭倭才诗,并希望公务有暇时好好来访仙。这显然与他的前一首有冲突。在《永乐大典》卷之一万三千七十五录有《崖州郡志》文段:“洞天归附后,至元十七年,本道军慰使云昭勇名从龙调军收黎,造其上,赋诗云:落笔古仙洞,天开一段奇。林深常挂搭,石乱路逶迤,彷佛禅僧骨,糊涂墨客诗。何时了公事,相望问仙期……”《元代文学编年史》[7]据此,把这首诗看作是云从龙所做。如果这样的话,更能解释云从龙题洞名的根据。《琼台志》确认的云从龙咏落笔洞的“地极南溟阔”诗,从内容看,更像是咏大小洞天,《历代名人谪琼诗选注》[8]即将之命名为“游大小洞天”。南溟即南海,大小洞天临海,而落笔洞距海还有距离,“洞天”二字更有明示,“不见”两句极可能是写毛奎,小洞天有其五言诗百韵。此诗与“落笔古仙洞”韵脚相同,笔法一致,极可能是同一人作于同一时期。毛奎《大小洞天记》中记有“僧善庆”于此修行,可能云从龙无意间把大小洞天的禅僧挪移到落笔洞,也可能落笔洞也有禅僧修行的传说。唐鉴真六渡日本时漂流至崖州,居住一年时间,佛教也在崖州传播,落笔洞这样的修行佳处,有禅僧,也是正常。只是不知倭倭才、许源因何不知。
“维山”是云从龙的号。海南文昌云氏奉云海为入琼始祖,云从龙为入琼二世祖。据初修于明永乐乙酉年的《云氏族谱》称:“吾宗自琅琊徙西蜀,至先祖海,以进士官陕西路总管。生二世祖从龙,登进士试,邕州判。”随后入琼,长期在岭南为官。据云氏后裔于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编纂之《进士行中书省参知政事出将入相维山公传略》,云从龙逝世后,“子孙遂籍粤,一居顺德,一居海南,而文昌一邑尤为蕃衍焉。”《琼台志》载,云从龙“先葬母荀氏于琼山那衍地,子鉴,因家琼那之文昌安知乡,今后裔繁衍。”居住在文昌的云姓后裔,从元至今,云姓在琼已繁衍了20多代,遍布文昌且散居琼山、琼海、临高、海口等地,历史上出了不少名人。云从龙的墓茔在广州白云山麓,曾建有“维山公祠”。现广州市内亦有不少云姓。“维山公祠”年年有云姓后裔远道来穗祭祀与朝拜。另有云氏子孙拓荒南洋,在泰国企业界和政界多有闻人。泰国云姓对其先祖的诞生与归葬地十分怀念,近几年来,年年有认亲组织来文昌、广州、顺德,跟国内云姓共聚骨肉情谊,维护族宗坟茔和云氏宗祠。
琅琊在山东,但也有学者考证云海为成吉思汗小儿子拖雷之子,隐姓为云,藏于汉族。入元后回归本族。[9]云姓是蒙族的望族,建国初内蒙自治区的主要领导便出自云姓家族。2000年初,有内蒙来的云姓学者来海南考察元朝时云姓家族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后裔现状。
宋以来,深受宋明理学影响的新兴宗族组织是南迁汉人落地生根、繁衍发展的重要基础。东南如此,西南亦然。东南奉朱子《家礼》甚谨,海南兼修丘浚《家礼仪节》,祠堂依丘浚议,祭自始迁祖,列祖列宗都得奉祀;谱牒遵丘浚法,务求详明,明清两代海南岛东北沿海地区和定安县等地“没有无谱之族,也没有无谱之人”。[10]海南有着浓厚的宗族文化,祭祖、修谱、建祠之风甚盛,至今依然。影响所及,黎人也多依汉俗拜祖。不少黎人说自己是祖上来自闽南,另说是贬官后人。清张庆长《黎歧纪闻》记载:“唐相李德裕贬崖州,其后有遗海外者入居崖黎,遂为黎人,其一村皆李姓,貌颇与别黎殊,唐时旧衣冠,闻尚有藏之者。”
吴良孺,是元至顺年间吉阳军属县宁远县尹。吴诗进一步跳出寻仙而突出彩笔,书写胸怀。“书空”二字,似乎是将整个峰拟作笔,不再拘泥于洞内悬乳。“香墨淋漓”,那砚在何处?三亚学院把东校区与落笔峰相对的小山命名为举砚台,莫非是希望造化之彩笔谱写出三亚学院的未来华章?
四
《琼台志》所引《外记》即《琼台外记》,是明代海南临高才子王佐的重要著作。王佐祖籍福建,父亲是东黎土官,年青时拜丘浚为师,后学冠“两监”,为官政绩卓著。王氏家族是汉人黎化,后又再次汉化的典型。
王佐咏落笔洞的诗,首联“悄无鸡犬”恰恰透露出周围村落的存在,四周村落估计比宋时多了起来,而且一派汉家风貌。受云从龙诗影响,王佐也写到老僧栖禅迹,山间回声被理解成击石鱼声。三联显然写的是仙郎洞,《琼台志》记:“东行十数步,复有一洞,俯入,仅容一人。门内如屏,仰望其上,高可十丈。内房甚暗,外有石窍通光,可辨纤毫。极处有井,深不可测。昔人刻木为志,沉井中,后于大海中得之。”尾联回来写落笔,寻仙和彩笔的主旨兼具,赞扬落笔峰的仙境难以形容,是上天造化出这悬崖巨笔,绘出这好一番景致和人文。
丘浚是琼海开辟以来第一个官至宰辅的,《大学衍义补》一书足以使丘浚跻入历代大儒之列。丘浚祖上元末从福建晋江来琼为官,后代落籍琼山。丘浚与崖州甚至落笔洞也颇有渊源。丘浚的妻子是崖州金百户的女儿。天顺间丘浚奏请免调海南卫所的官兵到大陆参与防务,海南卫所怀之,岁时祭祀他,题诗落笔洞的“守崖千户洪爵”所在的崖州守御千户所自然不会例外。崖城《洪氏族谱》载:“五世讳爵公,……于成化年保送赴京……钦准仍袭本职。”族谱中附有《送广东崖州千户洪君序》一文:“洪君名爵字世禄,以其祖千户职应袭世代其职,既得命,当仍守崖州……拜五品职,统御千余人。而万里海外一州之民来焉……”[11]成化初年,丘浚在京,洪爵前往拜会的可能性很大;“万里海外一州之民来焉”是说洪爵从万里海外而来,与作者是一州之民。此序当为丘浚所作。丘浚有诗《题松送崖州洪千户袭爵回》[12],尾句“老我玉堂翘首望,看汝耸堑昂霄风声四远驰”,对洪爵寄予很大希望。
洪爵笔下,有石径斜微,有日筛金缕,有黑猿啼啸,有青鸟伴飞,景色极美。尾联表现出一些失落。成化十五年,洪爵居官已多年,可能感觉成就难如所期,不觉感叹“欲传彩笔无缘梦”、没尽到教化一方之责吧。明代“岭海巨儒”、崖州名宦钟芳的《平黎碑记》写到:“我太祖皇帝洞鉴祸原,始设沿海卫所,仗兵威以宣政理。而将士来自中土,与民杂居,久之,语言习俗、诗书礼让之风渐摩,届乎穷绝,而科第与中州等……参政张君,已建社学,择师训蒙。易巾服,习书仪,化有渐矣。” 可见明代卫所不但要镇守一方,还有教化之责。
《琼台志》也载有“提学佥事”赵瑶的诗,不同在尾联作“海山奇观”,调查记显示壁刻为“海上奇观”。赵瑶题刻晚洪爵数月,也以写景为主,写出造化之奇:盘石凌空突现,峭壁讶然洞开,悬乳乾坤液,怪石蛟唇精,岭树如天马,玉泉细溜滑,这可真是神仙宅园。赵瑶似在鼓励洪爵不要丧气,相比神仙宅,所谓落笔就是浪得虚名了;守着神仙宅,洪爵满腔豪气才对。赵瑶在广东任职间,曾为地方教化事拜晤过江门陈白沙。陈白沙,名献章,是明代心学的开创者。《明儒学案》之《白沙学案》收有《复赵提学》,集中体现他一生学术。陈白沙晚年差点来海南“乐古书院”传道授业。海口有名胜“怀沙亭”。
郡庠生纪纲正的诗题于赵瑶诗同年。赵瑶巡视学校来到崖州落笔洞,纪纲正慕名而来。当是看到“落笔应知是浪名”,遂思考造化为何在穷荒绝岛造出这个神笔,他的答案是大济苍生。据《琼岛诗词选》[13],“纪纲正,字恒之。其先为盐城人。祖戍崖,遂为崖人。纲正自少魁岸,言论英发,淹通经史,尤长于诗赋。曾游郡庠,小试常冠多士。屡不得荐,后则弃而耕于野。题其室叫‘东岸书舍’,徜徉林堑,以终天年……教授生徒,表正乡闾。崖士出其门者,多苦学励行。曾在落笔洞办学,并在洞壁上题此诗”。这段介绍的底本是《崖州志·人物志·儒林》“纪纲正”条,而《崖州志》无“曾在落笔洞办学”的内容。《崖州志》又可能来自于纪纲正弟子钟芳《东崖先生纪公墓志铭》。怀疑“东岸书舍”为“东崖书舍”。落笔洞在崖州之东,又在落笔洞东崖,儒门弟子都熟悉朱熹在白鹿洞办学,白鹿洞书院名闻遐迩,力行君子纪纲正在落笔洞办学当不是奇思玄想。如果真是在此办学的话,则三亚学院的前身可以推到明成化间“东崖书舍”。钟芳的铭文中没有写到落笔洞办学的问题,但他也有题落笔洞诗,诗如下:
悬崖点点堕球琅,似得春秋一脉长。浓醮风烟观颖脱,暗书今古爱珍藏。
阵挥拟涤千军忾,焰吐争摩列宿光。曾是中书头已秃,不将词藻竞低昂。
写景,不似是初次登临而拟,倒像是长期生活周边,一日灵感突发,而出此佳作。钟芳,崖州高山所人,正德三年进士及第,官至户部侍郎,为官期间与王阳明、罗钦顺、王廷相都有交往,于儒学有独到的见解。
五
清代题刻有吴成和梅仙氏两首绝句,韵和纪纲正诗,内容也承纪诗而来。番邑,即番禺,吴成其人无考,崖西,崖州西部,梅仙氏无考,“梅仙”或来自《汉书·梅福传》:“为郡文学,补南昌尉,……王莽专政,福一朝弃妻子去九江,至今传以为仙。”吴成诗写五指山在百万年前造出落笔峰这支神笔,“独占元”写出神笔独特。梅仙氏诗进而追问海南文明的开辟,落笔峰这支如椽大的神笔,书写出一流的海南文明。明代海南的确是文化昌盛,人才辈出;清代庠序更多、学子更众,“民习熙风,士守礼教”,崇儒尊孔的教化更为广泛深入、浸染人心。唐宋元荒服流放之地,至明清一跃而为“奇甸”,怎不令海南人的文化豪气、大气横溢?
以“奇甸”指称海南始自明太祖《劳海南卫指挥》:“南溟之浩瀚,中有奇甸,方数千里,历代安天下之君,必遣仁勇者戍守。”丘浚有《南溟奇甸赋》,阐述造化所生的海南岛,“介乎仙凡之间,类乎岛彝而不彝,有如仙境而非仙。以衣冠礼乐之俗,居阆风元圃之蝡,势尽而气脉不断,域小而气局斯全。九州一大宇,兹为其奥;四海一通川,兹为其窍”;所以,海南岛“岂非天造地设,藏此奇胜于辽绝之域,用以见天听之孔卑,表王化之无外耶?其为甸也,可谓奇矣,然奇而不怪焉”。丘浚又以“兰渚以羲之而著”为例,说明南溟奇甸经历代衣冠君子特别是天子“品题”,流美四方,理所当然。神奇落笔洞不正是因宋以来骚客君子品题而翻为华夏胜概的吗?海南物产丰富,且人杰地灵,丘浚说:“魏晋以后,中原多故.衣冠之族,或宦或商,或迁或戍,纷纷日来,聚庐托处。熏染过化,岁异而月或不同。世变风移,久假而客反为主。倒犷悍以仁柔,易介鳞而布缕。今则礼义之俗日新矣,弦诵之声相闻矣,衣冠礼乐彬彬然盛矣,北仕于中国而与四方髦士相后先矣。”
毛奎品题洞天八景,元代贬官王仕熙品题崖州八景,范围还限于州治附近,清代逐步确立崖州新八景,范围扩大到崖州全境,其中有“落笔凌空”。乾隆拔贡三亚里人王瑞瑄有八景诗,其“落笔凌空”如下:
岧峣绝壁杳凌空,却望如椽讶鬼工。天马高蹲馀古迹,石扃深锁忆仙踪。
毫端日出蝌书灿,洞口云来鸟迹封。最是名山饶著述,千秋彩笔壮崖东。
咸丰贡生孙元度的“落笔凌空”诗:
大笔谁擎岭上头,江山文字有缘留。春晴溪洞光花满,寒暮风烟泼墨流。
天半书云分五色,毫巅垂露点千秋。指挥碧落凭摹结,画本光悬海日楼。
咸丰举人吉大文的“落笔凌空”诗:
大笔谁擎岭上头,江山文字有缘留。春晴溪洞光花满,寒暮风烟泼墨流。
天半书云分五色,毫巅垂露点千秋。指挥碧落凭摹结,画本光悬海日楼。
光绪知州钟元棣之“落笔凌空”:
信是仙家逞妙才,洞遗石笔绝尘埃。四围露液随时蘸,五色云笺任意裁。
秀气先看峰上草,篆痕犹逗石间苔。琼南雁字书空少,端为灵区不敢来。
王瑞瑄无考。孙元度,是戍军后代,崖州黄流人,《崖州志·人物志·卓行》称赞他为文警辟,为人重气谊,“居乡端风正俗,锄土匪,禁洋烟,倡义济会,尤其最著者”。吉大文,是职宦后人,崖州乐东镜湖人,23岁应恩科乡试中举,被誉为“海滨之秀”,40岁任崖州同知,44岁倡修建崖州孔庙,著有《镜湖诗抄》。钟文棣,浙江海宁人,光绪二十四年(1900年)延请举人张巂等开局纂修《崖州志》。张巂,崖州黄流孔汶人,早年负笈琼台书院,中年远赴北京应顺天乡试,中举人,后执教鳌山书院,“崖中人士大半出其门”[14]。孔汶后人张跃虎2009年出版《珠崖田野上的华夏魂——琼南乡土社会之履历沧桑》,这是部社会人类学的崖州志,努力谱写着“作为华夏文化的一个亚种”的崖州地域文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六
《周易·系辞上》:“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
古时落笔洞四边有水,“四围露液随时蘸”;山立水中,其象为“蒙”,彖曰“蒙以养正,圣功也”,可应奇甸文明史。
今日三亚学院山谷建学,打造国际旅游岛文化高地;山耸谷上,其象为“损”,彖曰“损益盈虚,与时偕进”,正对海南改革篇。
《船山思问录·内篇》:“过去,吾识也;未来,吾虑也;现在,吾思也。天地古今以此而成,天下之亹亹以此而生,其际不可紊,其备不可遗,呜呼难矣!故曰为之难,……为之难者,存于中、历至赜而不舍。温故而知新,死而后已。”
张巂一代人后,崖州少有闻人,而与其人脉、文脉相连的文昌,晚清出了宋耀如,信奉基督教,宋氏三姐妹影响近代中国风云变幻;民国出了陈序经,探寻中国文化出路,其全盘西化论至今回响不绝。但思量今古,探赜不舍,当发现中华文化之脉正是经陈序经辈的反思方“际不可紊,备不可遗”,文化教育之大业历久而无穷。今日落笔洞前,三亚学院会通中西、锐意改革,正是这无穷大业的构成。
探赜之义大哉。
注释
[1] 另据报道,2006年在昌化江流域的南阳溪发现旧石器时代古人类遗址,地址时代为晚更新世,在“三亚人”前又上推一万年
[2] 见《周易·系辞上》,王夫之释“亹亹”为“大业之无穷”
[3]据《宋史·地理志六》卷九十记载:宋代琼州户8963,南宁军户853.万安军户270,吉阳军户251,共计为10337。南北相差悬殊
[4] 据吴永章著《黎族史》257、378页,崖州为黎人聚居地,明代“黎人十倍于汉人”,至清代,“其众多于民人一倍,居地分东西两界,其势力较强者为:东峒则洋淋、力材、大茅、罗篷、红花、抱鼻为最,……”明清如此,宋可想而知。另红花为落笔洞旁一村落
[5]旁侧“仙郎洞”流传着一个仙女下凡与黎族青年结为夫妻,以洞为家,恩爱相守的传说。附近的黎族群众不知从哪年起,每逢大年初一至初三,男女老少身着盛装聚集在落笔洞赛歌、跳舞、摔跤,沿袭至今。另有一个传说:黎女董梅出海遇险被仙人救,孕仙胎产下董公殿,董公殿十岁得到一条鱼,鱼肚内中有三箭、一弓、一宝剑、三神笔、一墨砚,箭刻“崖州董公殿”。后一箭射到朝廷,皇帝派兵围住崖州城,一箭射死皇帝遣来之黑蛇精。皇帝不甘,派大队官兵来,董公殿一箭射出落笔洞,躲藏追兵。此传说由广东民族学院中文系七七级采风组搜集、整理,载于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中国少数民族民间文学丛书·故事大系”的《黎族民间故事选》。另时至今日,黎人还在落笔洞进行一些传统宗教仪式。
[6] 转引自清人裴崇礼《游大小洞天记》,见《崖州志艺文志》
[7]杨镰著,山西教育出版社,2005年
[8]韩林元选注,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
[9] 参看石锡铭《一代儒将云从龙的家世》,发表于《定西日报——西部周末》
[10] 周伟民《海南旧谱牒的功能和新谱牒纂修中的民间立场》,载《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年12月第19卷第4期
[11]转引自丘学强《军话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110-111页
[12] 《丘浚集》第八册3748页
[13] 朱逸辉选注,广东旅游出版社,1985年
[14] 见张巂墓志铭,载《海南金石概说》,周伟民,唐玲玲著,海口市,南方出版社,2008年
参考文献:
光绪《崖州志》,清张巂等纂修,1962年郭沫若点校
正德《琼台志》,明唐胄纂修
黄怀兴等《落笔洞调查记》,《海南文博》 1985 年第一期
《黎族史》,吴永章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张跃虎著《珠崖田野上的华夏魂——琼南乡土社会之履历沧桑》,广州:广东旅游出版社2009年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